娘娘回宮 第十六章 雨過天青(1)

昏暗中,有無數張透明半透明的臉飄浮著,監視著她不斷的寫著字,然寫好的字,卻自動扭曲變幻著,變成控訴她的條條罪狀,她驚懼不已,想走卻走不了,肩頭沉重得教她無法動彈,壓迫著她不斷往下趴。

因為肩頭上承載的是一條條的冤魂,是一張張死去的面孔——

「啊!」

「世珍,怎麼了?」莫知瑤聞聲,趕忙坐到床畔,見她滿臉是汗水,取出手絹輕拭著,才驚覺是冷汗。

「我……」鐘世珍看著她,房里燈火通明,哪還有半點壓迫和黑暗。

「發了惡夢了嗎?」莫知瑤不住替她拭著汗。

「沒事,天衡呢?」正午時,宇文恭抱著天衡過來,可惜她倦得很,沒能聊上幾句。

「宇文大人陪他一道睡,他呀,簡直是把宇文大人當成神了,纏著問東問西。」

「對了,他怎會叫他爹?」正午時听見,嚇得她險些被藥嗆到。

「之前你托宇文大人探視天衡,他把天衡逗得可樂了,听說交換了利益,教他功夫,他就喊爹。」

「這孩子到底像誰?」說諂媚嘛,又不至于,說是牆頭草嘛,也不怎麼像,但他見風轉舵的本事,實在是無人能及,改天要是賣母求榮,她想她也不會太意外。

莫知瑤笑捉著唇,見她臉色蒼白得緊,估算著要不要再去熬一帖藥。

「什麼時候了?」

「快三更天了。」

「快三更了……」鐘世珍低喃著,望向窗外,突見一抹影子從糊紗的窗欞間閃過,那女敕桃色的衣裙……「恬兒!」

「世珍,你要做什麼?」見她急著要下床,莫知瑤趕忙拉住她。「你去哪呀?」

「她……」鐘世珍指著窗外,如今她終于認出跟了她三年多的飄妹妹就是曲恬兒!恬兒一直在她身邊,她一定是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不管是要罵她笑她,她都想要再听恬兒說說話。「知瑤,我到外頭一會就好。」

「就算想到外頭,你也得搭件袍子。」莫知瑤利落地替她穿上繡袍,將一頭長發束起,仔細端詳,這才發現她的眼窩凹了,臉頰削瘦了。「我陪你吧。」

鐘世珍應了聲,走到外頭,卻不見曲恬兒的身影,她在黑暗中尋找,終于在拱門邊上瞧見,但她的身形移動極快,眨眼即逝。

「世珍!你上哪?你不能跑!」莫知瑤見她朝拱門沖去,只能撩起裙擺跟著跑。

世珍的腳程原本就快,不過是一下子,就見她已要從後院小門出去。「世珍,今晚有宵禁,不能外出!」

鐘世珍充耳不聞,直追著曲恬兒的身影而去,壓根沒發覺向來熱鬧的二重城竟死氣沉沉,街上靜默得猶如死城,家家戶戶門前的風燈滅了大半,但卻無礙她追逐的腳步,一路跑進了一重城,踏進了一座宅院里。

宅院里,小橋流水,花木扶疏,看得出有人維護打理,就連房舍都極為新穎,推估大概三年內新建的,但這里……

「這不是禮部尚書府嗎?」她喃喃自問著。

當年大火之後,房舍泰半傾圮壞倒,風拂過是股濃濃的焦味,一如現在——她直睇著浮在半空中的幢幢影子,那一張張陌生又熟識的面容,淚水凝在眼眶,她雙膝無力地跪下。

「對不起……對不起……」對她而言,闌示廷的背叛之所以重創她,讓她選擇沉尸河底,是因為她的一意孤行陪葬了太多人命,那是她賠不起,承擔不起的!她只能死後再找他們一一賠罪,來世做牛做馬一一償還。

「大人。」

鐘世珍驀地抬眼,瞧見蒼白的影子在她面前緩緩地出現色彩,穿著女敕桃色短襦羅裙的曲恬兒就站在她的面前。

「恬兒……」她伸手要踫觸她,她卻突地後退。

「大人身懷六甲,別踫我。」曲恬兒巧笑著,一如她記憶中的甜美。

鐘世珍淚流滿面,不住地抽噎著。「對不起,當年我沒有听你的勸,是我害死你的,還害死了大家……」

「大人,恬兒就怕你自責。」

「我不是大人,我不是公孫令,我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可是我卻——」

「大人,恬兒都知道,恬兒知曉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恬兒一直想跟大人說話,可惜卻無法相通,如今大人恢復記憶了,恬兒終于可以告訴大人,公孫家滅門,與大人無關。」

「怎會無關,我親耳听見束兮琰對闌示廷說,一把火燒毀了真正的遺詔,是當初闌示廷進城時,燒了公孫家的。」

「不。火是束兮琰差人放的。」

「嗄?」

「大人,遺詔就埋在這棵白樺樹下,大人把遺詔挖出來吧。」

鐘世珍看著她指向幾步外的白樺樹,抹了抹臉,走向前,用雙手挖著土,哪怕粗礫磨過陣陣刺痛,她也不停歇,直到瞧見一只木匣,她奮力挖出,打開一瞧,里頭果然是一道緹花錦緞的聖旨。

「大人打開看吧。」

鐘世珍依言打開,發現這這遺詔就和她假擬的那份差不多,只差在——「闌示廷?!這是廷……」

「是的,先皇遺詔里,真正的繼位者是闌示廷。」

「可是——」

「大人可有發覺那廷字,壬的旁邊有點灰黑?」

「是有,不過已經不清楚了。」

「是啊,當年老爺奉先皇之命擬詔時,闌示延得知是闌示廷得到皇位,于是以小姐的性命相逼,要老爺硬是將廷字改成延字,老爺為了小姐不敢不從,但又怕愧對先皇,于是用了烏賊墨在壬字旁多了一撇,乍看之下就變成了示延,但不消一年,烏賊墨會消失,屆時遺詔上出現的就是真正的繼位者。」

鐘世珍聞言,腦袋都朦了。

「老爺為此內疚痛苦著,可是為了公孫家,他又不得不為,眼見大人與闌示廷走在一塊,老爺又愧疚讓大人一身男兒扮相,等到奪位戰火爆發時,闌示廷來到了公孫家,老爺本是可以避禍的,但老爺不肯,他將遺詔還給闌示廷,只求闌示廷可以善待大人,而闌示廷允諾了。」

「怎麼可能?這……遺詔明明就在這里。」

「因為闌示廷不願毀了老爺的聲譽,所以將遺詔埋在這里。」

鐘世珍拿著遺詔的手顫抖著,她沒有想到事實的真相竟是如此,「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以什麼……」是她相信了束兮琰所說,是她不願听他解釋。

「闌示廷謀害大人在先,難以啟齒吧。」曲恬兒巧笑著,黑潤的眸子直睇著她。「大人無須感到自責,老爺的死,是老爺自己選擇向先皇謝罪的,而恬兒也是自願跟隨老爺的。」

「恬兒……」

曲恬兒抬眼看著東方微微泛亮的天際。「大人,天快亮了,恬兒要走了。」

「恬兒,我舍不得你……」她一直沒有善待她,一直讓她憂心忡忡,難以度日。

「曲終,人散,風起,情在。」曲恬兒俏皮地朝她一笑,指著後方。「大伙都舍不得走,可已是殊途,終須一別,大人送咱們一程吧。」

鐘世珍看著她身後一張張略有表情的面孔,豆大淚水滑落,微顫的唇在試了幾次之後才發聲音,「鐘世珍在此謝過大家,上路吧。」

風,驀地卷起地上落葉,身影隨風驟逝,消失得一點聲響都沒有。

鐘世珍跪在原地,久久不起,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喚著——「世珍!」

她緩緩回頭,就見宇文恭足不點地地朝她奔來,擔憂地注視著她。「你怎會跑來這里,你沒事吧?」

「子規……」

「你別哭,別嚇我,到底怎麼了?」

鐘世珍說不出話,只能遞出手中的先皇遺詔。

宇文恭接過一瞧,臉色愀變。「這是——真正的先皇遺詔?」

「是闌示廷埋的,我……錯怪他了。」她哽咽地將剛得知的事道出。

宇文恭聞言,神色復雜地看著她,問︰「所以你原諒他了?」

「嗯。」如果真相真是如此,他這三年多來的贖罪也夠了。

「那麼……眼前京衛已經兵臨御天宮,你打算如何?」

「嗄?!」

朝巽殿。

殿上靜寂無聲,闌示廷懶懶地托腮,垂眼睨著階下的束兮琰、偏向束兮琰一派的官員和已持劍踏進殿中的北京衛指揮使。殿外御道到南守門,是一片黑鴉鴉的禁衛,殿前侍衛早已被制服,雷鳴和陸取鎊護在闌示廷的左右。

「束兮琰,這是在做什麼?」闌示廷笑得慵懶,彷似不見大軍壓境。

「啊,微臣忘了皇上雙眼不便,自然是瞧不見殿外的陣仗。」束兮琰手握著先皇遺詔,徐步停在階下。

「又是誰跟你說,朕雙眼不便?」

「這總得有人告知,微臣才敢確認。」束兮琰彈了彈指,殿側通道上,一禁衛隨即推了個人走來。

「阿貴?」闌示廷笑問著。

束兮琰揚眉看著阿貴。

阿貴嚇了一跳,趕忙道︰「大人,我真的沒騙大人,皇上在縱花樓時,走動都要有人牽著,是我親眼所見。」

「朕喜歡人服侍,難道你不知道嗎?」闌示廷勾彎唇,笑得極為開懷。

「其實皇上雙眼是否不便,還有很多法子可試,眼前較重要的是——」束兮琰攤開手中的先皇遺詔。「皇上,微臣這些年來深受良心譴責,今兒個終于大徹大悟,決定讓眾臣知曉先皇遺詔是公孫令假擬的。」

闌示廷聞言,不禁低低笑開。「束兮琰,你費了四年才大徹大悟,實是讓朕萬般不舍,辛苦你了。」

「古敦律例,非詔上繼位者,不得繼承,得以誅殺!」

「但朕早已登基四年了。」

「是啊,可如今微臣才知道原來皇上是個瞎子,皇室祖訓,五官帶疾,不得為帝,微臣懇請皇上退位。」

「如果朕不退位呢?」

「微臣只好請鄒指揮使請下皇上。」束兮琰一個眼神,鄒指揮使毫不遲疑地持劍大步向前。

雷鳴戒備著,已抽出長劍準備應敵,就在鄒指揮使踏上第一階時,外頭突地傳來一聲洪亮聲響——

「大膽!未經傳喚,朝巽殿內持劍而入,視為弒君,立斬!」

闌示廷聞言,驀地站起身,瞪向殿外的方向。

陸取和雷鳴同時望去,就見一身玄袍的鐘世珍推開了重重禁衛,踏進了朝巽殿,後頭跟著同樣未著朝服的宇文恭。

「鐘世珍,你這是怎麼著,真以為自己是公孫令,打算以假亂真?」束兮琰不禁搖頭失笑。

「束兮琰,你還認不出我嗎?」鐘世珍撇唇冷笑了聲,揚開手中的先皇遺詔,回過身,讓其余官員得以瞧見遺詔。「見遺詔如見先皇親臨,還不跪下!」

幾個站在前頭的官員認出上頭的字跡,確認繼位者是闌示廷無誤,一一跪下。

束兮琰微眯起眼。「鐘世珍,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束兮琰,你膽敢不跪下?!」鐘世珍怒目瞪去。「來人,將他拿下,立斬!」

束兮琰被她的目光懾服,胸口一窒,怒斥了聲,「來人,將此人拿下,此人假扮公孫令,持假遺詔,當斬!」

「你說我是假的?」鐘世珍哼笑了聲,將遺詔拋給宇文恭,走到他面前,將寬袖拉到肩頭處,用力斯下肩頭上的假皮,露出完美的公孫家刺青。「在這朝巽殿上,本官對天起誓,本官如不是公孫令,將不得好死!」

當初知瑤因為怕她被認出,還請人在她的肩頭上貼上假皮掩去刺青,她也是近日被告知的。

束兮琰不敢置信地瞪著她肩頭上公孫家的刺青。三大世族身上的刺青難以造假,通常都是在選定為繼任者後,才會差宮廷刺青師用獨特顏料刺上家徽。

「你騙我!」

「是你先騙我的!當年,你下毒毒殺我,趁亂差人放火燒了我公孫家,甚至皇上出游,你膽敢派人撞船,意圖謀害皇上,如今還拿我當年擬的假遺詔逼宮……束兮琰,你的罪狀罄竹難書,來人,將束兮琰拿下!」

「哈哈哈,你以為鄒指揮使會听你的?他……」話未完,鄒指揮使已經轉了向,長劍直指著他,教他錯愕。「你這是在做什麼?!」

「束兮琰,你怎會傻得相信皇上對你毫無防備,真會奪了我的兵權?」宇文恭皮笑肉不笑地道。

束兮琰回頭看向闌示廷,明白自己的最後一搏終究扭轉不了一切,但就算如此,只要能拖一個墊背,他也痛快。

瞬地,袖中滑下一把劍,毫不留情地刺向鐘世珍。

鐘世珍雙眼直睇著他,動也不動,就在宇文恭有所動作時,九節鞭如銀箭般從龍椅上射出,在空中劃出大弧度,尖銳的鏢頭精準地刺入束兮琰的胸口,抽出的瞬間,一個回轉,卷套住他的頸項,將他給扯到龍椅前,重摔落地。

這一幕,殿上所有人親眼目睹,再無人懷疑闌示廷的雙眼不便。

「鄒指揮使!」闌示廷沉聲道。

「卑職在!」

「將束兮琰的尸首掛在午門上曝曬三日,丟進北郊!」

「卑職領旨!」

「還有,這幫為虎作倀的賊子,全都給朕押進大理寺候審!」

「遵旨!」

瞬間,殿上求饒聲此起彼落,闌示廷站在龍椅前,雙眼直盯著鐘世珍,感覺她一步步地走到自己面前。

「你怎會知道了?」當她說出另一份先皇遺詔時,他想到的只有他埋在禮部尚書府的那一份。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的眼看得見另一個世界?」

「……沒有。」

「那好,接下來,我們會有很多時間可以聊。」她輕嘆口氣,環抱住他的腰,卻發覺他的袍子微濕。「你怎麼汗濕了?殿上這一局不是你布的嗎?」

「可朕沒想到你會來,你方才就不怕朕失了準,來不及救你?」

鐘世珍笑眯了眼。「如果我看上的男人這麼不濟,那就當我命該如此。」

「你……願意回到朕的身邊了?」

「除非你不要。」

闌示廷緊緊地將她收攏在懷。「直到朕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朕都要你相隨。」

「那就這麼決定吧,不過……我恢復不了女兒身了,子規說,唯有我以公孫令的身分在殿上公布先皇遺詔,才能讓你名正言順而不落人口實。」取出先皇遺詔,折損的是公孫策的聲譽,如果她恢復女兒身,豈不是還要讓公孫策再背上一條欺君罪名?

逝者已矣,她不願公孫策在史上留下更多污名。

闌示廷黑眸微眯,知曉是宇文恭的惡意報復,但此刻不想追究,將她抱得更緊。「朕只要你,其它都無所謂。」

宇文恭看了眼兩人,見雷鳴和其它禁衛一臉見鬼的蠢樣,他不禁低低笑著。

這樣很好,就讓世珍永遠扮男子,永遠不會成為他的皇後娘娘,就當是自己最後的報復。

不過分吧。

鐘世珍恢復了公孫令的身分,重回朝堂,但私底下闌示廷還是喚她世珍,將她光明正大地留宿在廣清閣,兩人曖昧情愫在朝堂間流傳,百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個明眼瞎子,畢竟只要皇恩拂照,國泰民安,真的沒什麼不可以,真的。

尤其公孫令是個極為聰穎之人,見解更是獨特——

「從水路先下手,傍山處可興建攔水堰,調結水源,澇時則關閉,旱時則開啟,再將易泛濫的江河截彎取直,如此一來到處皆有肥沃土地,可以栽種古敦特有的香料和農作,農作豐美,百姓安康,商道因此而生,天下貿易自成。」

鐘世珍一席話讓殿上百官听得一愣一愣,許久,胡居正忍不住問︰「但這是極大的工程,沒花個十幾二十年是成不了的。」

「大人,萬事起頭難,但要是什麼都不做,未來才是最難。」

「又該如何著手?」

「由皇上擬旨召告天下,募集民間的各類土木師傅,另由工部接手,計算成本後一一發包給土木師傅設計制作,設下完工時限,再讓工部的官員前往監工。」鐘世珍說得興致勃勃,彷佛藍圖已在面前。

迸敦境內大大小小江河數千條,幾乎年年泛濫年年成災,要是能從此處先著手,百姓自然能安居樂業。

「可這要是都交由工部,恐怕——」胡居正看了眼工部尚書,有些事不宜點得太明,盡在不言中即可心神領會。

這點,鐘世珍自然是看明白的。「我認為都察院可以擴編,各分派兩名都察使前往一百零七個城郡,由當地駐守的衛所保護都察使,每半年,各地的衛所指揮使和都察使,甚至是工部官員皆可上疏,舉凡告發評比或者是細載進度,由內閣確察,膽敢貪污收賄者,一律流放,但盡忠職守者,回京後品秩加級,哪怕是暫時分派地方,只要有功有為者,想要取代頂頭上司,都不是問題。」

此話一出,百官嘆聲連連,只因公孫令的說法太過挑戰皇權,甚至擅改了封賞品秩的規矩,說到底,簡直是把權都集中到內閣了,分明是想要獨攬大權!

「皇上,公孫大人的說法實是——」

「準。」

闌示廷柔聲一個字,滿是欣喜贊賞的笑臉,硬是讓胡居正到嘴邊的「顛倒朝綱」給吞了下去。

于是,這事,就這麼準了,緊鑼密鼓進行中。

為此,百官惴惴不安,六部之首聯合,偷偷邀了九卿齊聚一堂,想要找出能夠彈劾公孫令,甚至讓公孫令暫時閉門思過的小辮子,可惜,一夜秉燭,未果。

因為他挾帶著浩蕩皇恩,誰能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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