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入樊府的。
這是從樊府看戲回來之後,楊如瑄腦袋里不斷盤旋的想法。
不是因為樊柏文,而是樊柏元。
那日一見,加深了她的愧疚,雖說他眼盲並非她造成的,但他那渾身是剌,憤世嫉俗的態度令她在意極了。
沒有辦法不在意,眼見都已經過了兩個月,她還是會不斷地想起那雙黑曜般的瞳眸,還有隱藏其中的冷漠。
「小姐,香……」
「嗄?」楊如瑄猛地回神,驚覺自己身在佛寺中,僧侶正等著取餅她手中的香。她面色赧然地把香遞出去,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沒想到她居然在佛前都想得出神……可見她心底有多在意。
「小姐,先到後頭廂房歇息一下吧。」杏兒低聲催促著。
「嗯。」應了聲,她看了眼仍在禮佛的黃氏、一道前來上香的穆氏及賴在她懷里的楊如歆,還有……被禁足許久的李氏和楊如琪。
李氏持香專注地禱念著,楊如瑄猜想許是為了楊致禹,只盼楊祁能早點消氣,讓楊致禹可以在年節回家團聚。
放眼四周,上香禮佛的人不少,年節將近,人人都想沾點佛香討點吉利,盼來年一切順利。
而她,這兩年只要女乃女乃上佛寺,她必定跟隨,在佛前懺悔。
盡避當初種種猶如夢境已逝,但她犯的錯太可怕,以至于要時時警惕自己不可再犯,她跟著女乃女乃一起布施,只盼能減輕她曾有過的罪,能替楊家添些福氣。
所以每回上佛寺時,她總是專心一致的祈求,會在佛前失神,這還是頭一回,只因她在樊柏元臉上看見了以往的自己。
她嘆口氣,徐步朝佛寺後院的長廊走去。
當初被收養時,她听信了李姨娘的讒言,誤會一房的人吞了三房家底,還企圖將她嫁給瞎眼侯爺……對了,當初女乃女乃就是想將她嫁給樊柏元當繼室,她才會堅信女乃女乃是從中得到不少好處,打算將她賣給樊府,所以她才會替自己找出路。
想了想,他是她無緣的夫婿呢,如果歷史不變,女乃女乃打算再將她嫁給樊柏元當繼室,她斷不會抗拒,甚至會好好地照顧他。
她的運氣好,蒙老天垂憐,給予重來一回的人生,讓她看清自己是飽受寵愛的,徹底除去她心底的憤世嫉俗,可他呢?
樊柏元的親娘早已去世,他爹更是視他為棄棋,樊柏文也處處想對付他……他如此孤立無援,如果她能在旁照應……
「小姐?」她突地停下腳步,杏兒險些撞上她。
她置若罔聞,琉璃般的水陣定在眼前那抹高大勁瘦的身影上。
錯覺?可是……
正疑惑著,楊如瑄看見那人徐徐抬眼,那雙黑曜般的眸對上她,她心底一顫,莫名緊張著,卻又見他像是什麼都沒看見,又徐徐地垂眼,仿佛張眼對他而言不過是種尚未遺忘的習慣。
楊如瑄再次嘆息,她怎會忘了那雙漂亮的陣子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小姐?」杏兒看向前頭,不解地低問著,「小姐識得這位公子?」
「不識得。」她忙道。「咱們走吧。」
杏兒疑惑跟上她加快的腳步,見她又突地停住,這回學聰明了,時時注意著,所以早在主子停步的瞬間,她也在兩步外的距離停下。
她看著楊如瑄又朝那位公子望去,像在猶豫什麼,猶豫到她想要開口詢問時,便見小姐已經走下廊階朝那位公子走去。
「侯……這位公子,您在等人嗎?」楊如瑄壓低嗓音問。
樊柏元淡淡掃她一眼,斂眸不語。
「嗯……您站的地方再往右兩步會有近兩尺高的落差,您要不要往左一點,至少靠在樹邊也好?」她猶豫,是因為她怕他認出她的嗓音,會發現那日拿手絹替他包扎手的人是她,不過看他的樣子,似乎沒認出來。
樊柏元面無表情地微揚起眉,腳步始終未移。
楊如瑄見狀,心想他不願隨意信人,不禁微惱到底是誰把他一人丟在佛寺後院,也不想想後院這兒怪石崢嶸、樹根盤結,對一個雙眼不便的人是極為危險之處,要是無人牽引,隨便幾步也能摔得一身傷。
「公子,可有下人隨侍?」她忍不住問,然而得到的回應依舊是沉默。她也不灰心,又問︰「公子,要是再往前五到六步就可以上廊階,往左兩步就有樹可靠,還是……要不要我牽您到後院廂房歇息?」
樊柏元依舊眉眼未抬,置若罔聞。
「喂,你這人太失禮了吧,我家小姐是想幫你,你倒是把貴人當小人了,簡直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杏兒看不過去,走到楊如瑄身旁開罵。
她的性子是沉斂的,卻極為護短,即認定了小姐是楊家一分子,出門在外,自然不能讓她受到半點鄙視冷落和失禮。
「杏兒,別對公子無禮。」楊如瑄低斥著,口氣重了點,拉住杏兒輕搖著頭。
「可是……」見楊如瑄半是央求半是命令的神情,杏兒抿了抿嘴。「奴婢知道了。」
楊如瑄堆滿感謝笑意,正打算再勸樊柏元離此處遠一點時,後頭忽然傳來一道輕佻的嗓音,教她眉頭狠狠地攢起——
「這是誰家的俏姑娘?怎麼我從沒見過?」
楊如瑄閉了閉眼,想著到底要勸他離開還是干脆走遠,省得和樊柏文那個浪蕩子打照面。
瞧她,竟忘了當初會和樊柏文這下三濫結下孽緣,就是在這梵天寺里……
可惜,稍作考慮之間,人已來到她的身旁,甚至以指挑起她的下巴。
楊如瑄橫眼瞪去,在杏兒還來不及出手之際,已經快手拍掉他的手。這些年跟著穆氏學武可不是學假的,也許還是上不了台面的武藝,但是要對付這種不學無術的浪蕩子絕對是綽綽有余。
「哎唷,好嗆的丫頭,真合我的胃口。」樊柏文壓根沒動氣,反倒是走到她面前將她看個仔細。「這秋塵瀲灩,如水中玉,這瑰姿艷逸,翩若驚鴻,這絕采秀顏,灼若芙蕖,姑娘令小生一見傾心。」
楊如瑄聞言,皮笑肉不笑地望著他,啟聲道︰「這獐頭鼠目,目光如豆,這高大身形,如竿掛牆,這鳩形鵠面,丑陋不堪,公子令奴家作嘔連連,可以麻煩公子退開點嗎?」
她真無法理解自己當初怎會因為他方才幾句話,就誤以為他是個滿月復經綸的才子呢?說來道去,全都是她見識少,才會誤將麻雀當鳳凰。
樊柏文先是愣了下,懷疑自己听見什麼,卻又听到樊柏元的悶笑聲,他惱羞成怒地回頭,低咆道︰「你笑什麼?」
「怎麼,笑也不成?」樊柏元眉眼未抬地道。
「你這瞎子!」樊柏文作勢動粗,楊如瑄眼明手快地伸出一腳,硬是絆得樊柏文跌落樊柏元身旁的兩尺落差,卡在岩石縫中,痛得哀嚎不絕。
「發生什麼事了?」
「堯哥哥,你怎麼會在這里?」楊如瑄意外地看向來人,見他翻過廊桿而來。
「我是來找朋友的,反倒是你,怎麼會跟我的朋友在一道?」楊致堯動作俐落的壓根不像商人,快步來到她面前。
楊如瑄眨了眨眼。「堯哥哥和他是朋友?」她指向樊柏元。
「瑄丫頭,你這舉措太失禮了。」楊致堯趕忙抓下她的手,大拇指比了比樊柏元。「難道你也認識他?」
楊如瑄眼角抽搐著。「堯哥哥,你的動作可以再失禮一點。」瞧瞧,那是什麼動作,還敢說她,真是。
「開玩笑的,侯爺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是因為他看不見……楊如瑄內心如是道。
「丫頭,听我說侯爺你一點都不意外,難道你真認識侯爺?」楊致堯笑咪咪地道,女圭女圭臉閃過狡黠。
她愣了下,這才發現自己被他給陰了。「不認識,我幾乎都待在府里,哪可能識得這般尊貴的人,我要回廂房歇息,不說了。」
話落,明知樊柏元看不見,她還是禮數周到地朝他欠了欠身,才帶著杏兒徐步離去。
楊致堯目送她離開後,回頭瞥了眼還卡在岩石縫中鬼吼鬼叫的樊柏文一眼,道︰「樊二少,忍著點,在下先帶侯爺離開,順便要樊府的下人過來救你呀。」說著,便抓著樊柏元的手搭在自己手腕上。
「侯爺,讓在下服侍你,走吧。」他笑嘻嘻地道。
「剛剛那位姑娘是你的妹妹?我怎麼不知道你有妹妹?」樊柏元雖不願,但還是得倚靠他,兩人順利走上廊道。
「不是,她是我堂妹,是楊家三房的孤女,後來被我二堂伯收養了。」楊家四房就他一個獨子,正因為如此,他最愛交友,所以朋友滿天下,其中也包括了這位平西侯。
「喔?」
「怎麼,看中了?」
樊柏元笑眯眼,搭在他手腕上的力道突地扣緊,痛得楊致堯齜牙咧嘴卻不敢喊痛,只能投降道︰「我說錯話了,我道歉可以吧,要不我形容她的模樣給你听听……啊啊,很痛耶,侯爺,把我的手捏斷了,你要怎麼賠我?!」
「少在我的眼楮上頭作文章。」他輕哼了聲,放開他的手。
楊致堯抱著手退開幾步,一臉哀怨地道︰「唉,侯爺,打從你回京之後個性變了很多呀。」以往是爽朗大方,現在是孤僻難相處。
「是人都會變的。致堯,我交代你的事,辦得如何?」
「有我在,還有辦不了的嗎?」他 了聲。
「那好,我現在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楊致堯聞言,臉色大變。這位侯爺,他可是從年少時就識得,不拘小節,有幾分桀驁不馴,遣詞用字向來隨性,從沒將禮教當一回事,雖說打從他征戰西突後,兩人有一陣子沒連系上,但自己對他的性子還是頗有認知,如今添上麻煩兩字……有鬼!
「致堯?」他含笑輕喚著。
楊致堯嘆了口氣,抹了抹臉。「說吧。」事已至此,不容他抗拒,那就……來吧。
「提親?」
正當整座翟陽城仍沉浸在一片年節氛圍,到處喜氣洋洋,恭喜聲不斷時,城東的楊府響起楊如瑄難以置信的小大嚷聲。
「你不願意?」黃氏斟酌著字句,忖度該如何說服她。
她知道,要瑄丫頭嫁給一個眼盲的侯爺,她必定震驚而且極其不願。
可以想見,一個有名無實的侯爺,又是個眼盲,得要有人隨侍照料,有哪個官家千金願意嫁?再者,他要迎娶的還是繼室,也莫怪這親事會從一品官員千金掉到了四品工部侍郎府中。
正因為怕瑄丫頭不答允,她才會特地在用過午膳之後,要瑄丫頭到自己院落一趟。
「不是,我只是……」意外。
楊如瑄微皺起眉,但想了下隨即想通。這人生里頭有果必有因,因已改變,果自然不同,就好比她為了整治李姨娘卻差點害爹受罪,這和她原本的人生已有極大的差異。
人生的抉擇,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樊府會提早到她及笄這一年就提親,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還少了點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