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葫蘆齋的小廚房里忙亂好一會,終于將生辰賀禮給做好,而且今年她特地將金棗包做成壽桃狀,看起來教人垂涎欲滴。
將兩顆壽桃狀金棗包夾進碟內,再將剛煮好的金棗茶盛入壺內,裝盛完畢,立刻拔腿前往主屋寢房。
寢房還暗著,她確定四下無人,才趕緊端進房內,往桌面一擱。
走到房外,不見半抹人影,隱約可听見大廳里還熱鬧著,猜想他八成是被抓著敬酒,一時半刻不會回來的。
她拉了拉特地換穿上的月牙白短裳,配白底染印大牡丹的羅裙。這是新制的衣裳,如霜每年都為她裁制一套,特地染上她最喜歡的鮮艷色彩。
小爺要是瞧見了,會是怎生的反應?
想著,不禁緊張起來,卻又覺得好笑,竟到這當頭才覺得緊張。
然,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他回房,她不禁想著是不是該到大廳去瞧瞧?
邊想邊往大廳的方向走去,可才拐過了彎,便見顏芩攙著衛凡走來,她隨即往後退,想了下,撩裙躲到寢房對面的園子里。
不一會,她瞧見顏芩挽著他進了寢房,疑惑大哥為何沒跟在他身邊。走進寢房,突地听見顏芩的嬌笑聲——
「表哥,不要這樣嘛,你好重……」
那話語,教她怔住不能動。
先前,她惱小爺認不出自己,她知道其實有更多成分是來自嫉妒,因為小爺待顏芩太好,教她大動肝火,然而在大哥和如霜對她解釋過後,她便已釋懷,可是如今……這又是怎麼回事?
他是喝了酒,酒後亂性了不成?抑或這是美男計,誘她上床,騙取盧家的機密大事?
她該要沖進去,扯住他,告訴他,她回來了,不允他踫任何女人?
可他認得出她嗎?
他認不出她,盡避吃著她做的糕餅,也不過是憑借她的手藝慰藉自己罷了,她懂的,她都懂的……她變了容貌,小爺變了心情,這一切都變了……她沒有權利阻止他,可是……今天是她生辰,是她生辰啊!
天曉得光要和他一道慶賀生辰有多不容易,她是如此期待,現實卻是……
不願再听房內傳出的嬌柔呢喃,她回頭就跑,然才下廊階,她便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痛得她齜牙咧嘴,她硬是不吭一聲,卻听見里頭傳來他問︰「那是什麼聲音?」
「哪有什麼聲音呢,表哥,你……好壞,好重呢……」
葫蘆緩緩爬起身,拐著腳一步步地走,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去哪里。
如果他不要她了,哪里還有她的容身之處?
房內,衛凡不耐地將顏芩推開,高大身形搖晃了下,跌到了桌邊坐下,硬按住桌子,穩住自己。
「表哥,你不要緊吧?」
「點蠋火。」他沉聲道。該死,要不是御門去送客,他也不會落得要她攙自己回來的窘境。
顏芩撇了撇嘴,替他點著了桌上的蠋火,燈火搖曳,映亮了擺在桌面上的金棗包和茶。
「欸,是誰送來這壽桃?」
衛凡聞言,皺著濃眉望去,驀地一愣。
那壽桃並非是葷菜,沒有肉菜香,而是透著一股酸甜味,一股熟悉得教他心頭為之暴動的氣味。
「這茶還溫著,我替表哥倒杯茶吧。」顏芩好心地替他倒著茶。
那茶水黃澄,透著同樣的香味,甚至更濃,像是纏到心坎上,絞痛他的心。
他接過手,淺嘗了一口,那酸味夾雜了微甜,還透著一股甘草似的香味,入口纏在齒間,入喉暖進心底,滲進魂魄里,教他驀地站起。
「……表哥?」顏芩嚇了一跳,從沒見過他如此猙獰又駭人的表情。
衛凡不由分說地將她推開,沖到外頭,然而外頭卻不見半個人影。
是錯覺,是錯覺嗎?
不,不可能的!
這金棗茶在將日城雖流行多年,可是他喝過再多,也不曾喝過同樣的滋味,這奇特的滋味,唯有葫蘆才調配得出。
他問過她數回,她總說是秘方不願透露。所以……這天底下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金棗茶!
「表哥,你到底怎麼了?」顏芩跟在他身後,卻不敢靠得太近,就怕他發起酒瘋,自己可就遭殃了。
衛凡沒睬她,勁自往前飛奔。
酒意還在體內作祟,教他跑得歪斜,彷佛隨時都會倒下,將而他卻不敢慢下腳步,就怕追不上她。
她回來了……葫蘆回來了!
她怕黑,所以他讓衛家成了座不夜宅,讓她可以找到回家的燈火,讓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葫蘆!」他聲嘶力竭地吼著,雙眼環視著四周,不放過每個角落。
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他守著燈火等著她歸來,等到他心都碎了,她卻連夢境都不曾踏入……
他突地怔住,猩紅的眸看向四周。
白霧從四面八方涌入,感覺眼前的一切飄渺得不像人間,不真實得教他膽戰心驚,他是睡著了嗎?這是夢境嗎?
可如果是夢境,剛剛他怎麼嘗得到那杯溫熱的金棗茶?
如果不是夢境……一個死去的人,又要如何張羅他最愛的金棗包和金棗茶?
呆愣在原地,瞬間,他像是失去了力氣,一如失去葫蘆的那一刻。
痛從內心深處爆開,那曾一再一再壓抑的傷,被掀開了,從未痊愈的那片模糊血肉,直往深處腐爛進骨子里,困得他快不能呼吸。
白霧將他輕輕包覆,化為點點水珠沾在發稍,透著沁骨涼意,他卻連動也不想動。
葫蘆走的那晚,也是同樣的霧茫成煙,一切不直實得教他固執等待她清醒。
然而,他等到的是冰冷和絕望。
就說夕顏是薄命名,夜開朝落,只有一夜的芳華,所以他寧可喚她葫蘆,縱然同是夜里綜放,但至少可以結下子,而非消逝!
可是,她還是走了……走了……不見了,消失了,再也找不會愛笑的她,再也嘗不到那份酸甜滋味……可是他剛剛明明才嘗到那滋味,他……他快瘋了嗎?
他常常覺得自己身在夢境之中,可是這場失去他的夢卻好長好長不曾醒!
夢……太長了!
讓他醒來!讓他醒來……皇上曾問過他,人生如果可以重來,他會怎麼做……
他要回到最初的最初,讓他從來不曾愛過!
別讓他懂得愛!得到時太甜蜜,失去時太殘缺……可是,事實上他愛過,他深深地愛過,也狠狠地失去,不管再思念再盼望,終究觸模不到她,再也看不到她,這無垠天地再沒有她的身影和氣息。
再也得不到,再也追不回,再也不能擁抱她……心就算碎了再多遍,也不再有人憐惜他,給他一餅一茶一抹笑。
他要她,就要一個她!
「葫蘆,回來!」回來,回到他身邊,別再丟下他一個人了,他厭惡獨處的寂寞,痛恨沒有她的日子!這漫長的日子,只有孤影相隨,太苦太苦……
「小爺?」
那軟女敕帶啞的嗓音,教他驀地抬眼,只見白霧中緩緩地飄出一抹白,裙裳皆染著艷紅濃綠的牡丹,教他怎麼也轉不開眼。
他怔怔地瞧,就見她穿透白霧來到面前,那雙琉璃般的眸噙著淚,突地勾彎菱唇,探手輕觸著他的頰。
「小爺,怎麼哭了?」
衛凡眸底浸著濃霧,沉重地滑落,剔透了視野。
「我沒哭……」他喃著,握住她的手貼在頰,唇角顫著帶著笑。
他不承認哭泣,盡避在她面前,他也從未承認過,可偏偏她卻是見過他流最多淚的人,這一輩子,喜怒哀樂都與她相系,失去她的那一夜,他幾乎快哭瞎了眼,如今……她總算回來看他了。
六年了,他等了好久好久……
「是啊,是流汗嘛。」她笑著。有多少回,他總是這麼說,而她也順其意地認同。
「……你去哪了?」他微顫的手撫上她的頰。
葫蘆怔了下,發現他的眸色空洞失焦,渾身酒氣醺天。
看著他,她不禁心疼又無奈地嘆口氣。小爺向來不勝酒力,一旦醉了,醒來總是記憶不全,如今八成還醉著,明日醒來全都忘光光。
但,無妨,她听到了他的呼喚,一聲比一聲還急切,聲淚俱下地呼喚,如刃般割痛她的心。
「葫蘆?」等不到她的回答,教他慌了,就怕一個不經意,她就會消失不見,干脆將她鎖在懷里,任誰也搶不走她。
「小爺,我哪兒也不去了。」如此緊密的擁抱,幾乎讓她喘不過氣,她卻甘願承受。
「小爺,別要我走,讓我和你一起白頭到老。」今日是她的生辰,讓她許個願總可以吧。
「好,好……」衛凡緊擁著她,不住地允著,笑著,俊臉滿是淚水。
「我們回去了,好不?」她略推開他些許,輕握住他的手。
「好。」他緊緊反握,兩人漫步在煙霧之間。
來到他的寢房,早不見顏芩的身影,葫蘆才關上了門,一回頭又被他結實地摟進懷里,霸道而不安。
「小爺。」她抹開笑卻又不舍極了,回身輕拍了拍他。
「還吃得下嗎?我幫你準備了壽桃呢。」
「我瞧見了。」
拉著他坐到桌邊,她捏了塊送到他的嘴邊,他毫不猶豫地張口,哪怕她喂的是毒,他也心甘情願。
「好吃嗎?」她問。
衛凡勾笑,捏了塊喂到她的嘴里,教她嘗到了許久未嘗的酸甜滋味。
兩人對視而笑,恍如回到了多年前的夫妻相處,你一口我一口地互喂著,直到將壽桃享用完。
「好,該睡了。」
「不睡。」他拉著她,他不想睡,不想待他睡醒,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可是我累了。」她今天忙了一整天,確實是累了,但她相信他比她還累,比她還需要好好地休息,所以只好拿自己當借口。
衛凡沒轍,跟著她一道躺上了床,誰都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凝睇著對方,而他只希望,時間的沙別再流動,把這一刻定住。
他願意永遠停留在這一刻,永遠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