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愛 第九章

鞠紹威從此,沒有了心。

與唐愛薇訂婚之後,「祥團集團」亦正式納入「凱樂金控」旗下的投資公司,鞠紹威在商界的地位扶搖直上,這省了他許多應酬的時間,所有人都巴著眼,排隊等著奉承他。

他一面積極開拓國際市場,一面著手建立「手機消費」機制,瘋狂的工作,儼然像一部不須休息的機器。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害怕回家面對那間沒有了王雲蘭的房子。

他眷戀著屋內殘留著的她的氣味,保留了所有她留下來的物品,隨著時間拉長,思念與痛哭就越加劇烈的折磨他。

到最後,他竟然需要靠著酒精才能入睡。

他忍著不去找她,也許,他開口求她,她會回到他身邊,但是,他知道她將時時受著與自己道德良心相違背的煎熬,他此時的痛苦便要轉移到她身上,他已經做了太多自私的決定,不能再讓她受委屈。

從她辭去秘書職務後,他仍按月匯一筆款項到她戶頭里,只要他活著的一天,他都將這麼做,他對她承諾過,會照顧她一輩子,然而,他卻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去完成他的諾言。

他是個手中握有大權的大人物,卻也是這世上最可恥的男人。

他身體能量快速地消耗,卻吃得少、睡得更少,不到一年時間,腰圍整整瘦了一圈,雖然,他依舊具備敏銳的投資嗅覺,但是,那時時處于疲倦的精神狀態,漸漸地,連他自己也開始察覺異樣。

以往,鞠紹威每年會到專業健檢中心做全身健康檢查,他深知健康的身體才是領導者最不能忽略的本錢,但是,忙碌緊湊的工作行程,他一天拖過一天,已多延了將近半年。

這次,他挪出一天時間前往檢查,未料,在做「肝髒磁振造影檢查」時,發現肝癌細胞。

「確定是肝癌?」這個檢查結果令他震驚。

「鞠先生,根據多項檢驗數據顯示的結果,我建議你立刻住院接受進一步檢測與治療,避免癌細胞擴散或移轉,癌細胞的生長速度因人而異,有時一個月就可能長到一倍大。」

「現在有多嚴重?」

「目前我們發現到的是一公分大小的細小癌細胞,判斷應該是屬于可能完全治愈的初期非浸潤性癌,但是,是否有其它病灶,還是需要專業醫師做最後判斷,並決定最適合的治療方式。」

「我知道了。」

听完檢查報告,鞠紹威走出健檢中心,外頭亮晃晃的刺眼陽光令他一陣暈眩。

他扶著路旁的電線桿,等待眼楮出現的短暫黑暗過去。

靜待幾秒,他將滑落的西裝外套重新掛上手肘,慢慢走向車子。

他前往律師事務所,立下遺囑,指定名下所有財產全留給王雲蘭,然後,開車回家,一路分析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將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如果現在住院接受治療,他預估一連串的檢測加上術後的復原期,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而且短期內無法再承受過去那樣的工作量……目前進行的各項計劃勢必得交到他人手上,也就是說,這個總經理的位置,隨時都可能易主。

包何況他有沒有命繼續擔任總經理都是個問號……

他突然很想笑,打拚了這麼多年,除了擴大公司版圖、除了換來一個「總經理」的頭餃,他究竟得到了什麼?

他有幾輩子花不完的銀行存款,那是因為他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用來花錢;名下有十幾棟不動產,但是,他現在卻要住進醫院的白色病床;他有一個背景顯赫的未婚妻,可是,他愛的卻不是她……

「哈、哈!」他仰頭大笑。「我連健康都投資進去了,最後回報的是一顆一公分大小的腫瘤?!」

他的笑聲在密閉的車子里顯得淒涼悲愴。

「雅琪說得對,我是個沒心沒肝的人,我的心被狗叼走了,連肝也是壞的。」這是老天給他的懲罰,懲罰他自私,懲罰他不懂珍惜王雲蘭。

拔癌……就算治愈了,他也再沒有足夠的本錢在商場上沖刺了。

他不甘心,不甘心這幾十年非人的生活最後化為一個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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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紹威住進醫院接受各項肝功能檢查,他拒絕所有人來探望,包括他的父母以及未婚妻。

這些人關心的不是他的身體健康,而是擔心他垮了,他們下半生用來依靠的支柱就沒了。

他一個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病床邊的茶幾上沒有花籃、沒有水果,唯一能看得見顏色的是窗外的藍天和稀疏的一點綠意。

從只有工作,沒有休息的生活,一下子轉變成無所事事的廢人,巨大的空虛感幾乎將他吞噬。

白天盯著病房里無聊的電視劇,晚上呆坐在床邊看黑夜,盯著一袋換過一袋的點滴,沒有酒,他睡不著。

他想念王雲蘭,異常想念——這個世上他唯一信任、唯一愛過的女人。

她好嗎?人在哪里?現在,正在做什麼?

他無時無刻不想起她,尤其現在,再沒有工作能填滿這些空檔,時間變成無處不在、無法打倒的敵人。

他拖著掛點滴的支架,起身走到醫院外頭,手中握著行動電話,盯著那從電話簿里找出,一直停在螢幕上的名字……最後,他按下撥打鍵。

澎湖的夏夜潮濕悶熱,王雲蘭剛洗完澡,听見手機鈴聲,從桌上拿起隨手便要接听,突然,看見了一個令她無法置信的熟悉號碼——

她的心髒開始劇烈狂跳,她的手開始發顫,猶豫著要不要接。

一年了,她日思夜想的名字突然躍入眼簾,立刻將她的思緒拉回過往,那些甜蜜並摻雜著苦澀的記憶並沒有隨著時光流逝而淡化……

頑強的鈴聲就如鞠紹威的性格,不達到目的決不放棄。

她還是接起電話,只是,尚未開口,眼淚已經滑落。

「雲蘭……」

听見那直要將她的心融化的低沉嗓音,她的眼淚掉得更快,她根本無法說話,那急著涌出的淚水梗住了她的喉頭,她緊抿著唇,怕被他听見自己哭泣的聲音。

「我好想你……」鞠紹威在電話那頭,輕輕嘆了口氣。「說說話,讓我听听你的聲音,好嗎?」

她張口欲言,又閉上,哽咽許久,才勉強逼出兩個字。「紹……威……」

「你好嗎?」他的聲音似乎想要裝出輕松,卻因思念而更顯糾緊。

「嗯……」

「我想見你……」听見她的聲音,往事如潮,一波波地拍擊著他因病而消沉的意志。

「不……」她不能。

「我病了,是肝癌,過幾天就要開刀了。」雖然,目前還在深入檢查有無轉移現象,但肝癌切除手術是非動不可了。

王雲蘭倒抽一口氣,搗著嘴,幾乎崩潰。

拔癌不易診斷,不易發現,通常發現時已經是……已經是末期了……

「你……在哪里……」她吸了吸鼻水,以顫抖到無法辨識的聲音問道。

「台大醫院。」

「我明天一早就過去。」現在已經沒有班機,只能靜待黑夜過去。

「嗯。」他的聲音總算露出了點喜悅。

「我睡不著,我們說說話。」他移到花台邊坐下。

「不行!你要回房躺下,要多休息。」她听見電話里有車輛行駛而過的聲音,判斷他在醫院外頭。

「听你的聲音,就是休息。」他微笑說道,連日來的烏雲因為她而消散。

王雲蘭又讓他這句話給弄哭了,她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到台北。

想到他的生命隨時可能消逝,她後悔當初沒能拋開道德束縛,留在他身邊,悔恨這個時候讓他一個人待在醫院里。

「又哭啦?!」他取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愛哭,還是你的眼淚都往肚子里吞,不讓我看見?」

「沒有……我沒哭……」她的話,一點也沒說服力。

「這是報應,報應我辜負你,報應我太貪心、太自私……」

「你不要這麼說……」她哭喊著。「你沒有辜負我,沒有!」

他在黑夜中扯出一抹笑,人就是犯賤,非得到這種時候才知道世界上最珍貴,最不能失去的是什麼。

「紹威,你回房休息,我會搭最早的一班班機過去,好不好?听我的話,不要熬夜。」

「好——」他像個不情願的孩子應了聲,不過,今晚,他應該可以輕松的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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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天一早,王雲蘭到達醫院,奔進鞠紹威的單人病房。

當她看見病床上的他,眼眶凹陷,整個人消瘦、憔悴,沒了以往的光彩,她一跨步撲倒在他床邊,握著他的手,泣不成聲。

「來啦!」他看來精神不佳,但聲音是愉悅的。「別把臉埋著,我看不到你。」

她抬起臉,哭得眼楮、鼻子紅通通的。

他用沒插針頭的左手為她擦去臉上的淚痕,笑說;「別哭,我還沒死呢!」

「你!」她攏起眉頭,氣他把「那個字」掛在嘴邊。

鞠紹威壞心地沒把自己病情告訴她,他是如此地渴望她的愛,即使他的誤導可能讓她流下一缸眼淚,他只想得到她更多的關注,不願她再離開。

在她打開房門的那一剎那,他就明白了,他薄情、冷漠,為達目的使盡鎊種手段,但是,他給了她所有的愛,他再也無法像愛她那樣去愛另一個女人。

那顆一公分大的腫瘤,是身體給他的警告,該停下腳步,放下執著,好好听听心底的聲音——什麼是快樂、什麼是幸福。就算打造出一棟鑽石豪宅,里頭沒有王雲蘭,就不會住進這兩樣東西。

隨著王雲蘭離去而死去的心,因她的出現又開始跳動,在這小小的四方空板病房,什麼都沒有,有了她。他竟有種過去從未有還的滿足感。

他懂了,他最該握在手中的,不是權利,而是她的手,而這醒悟,還得感謝那個可惡的癌細胞。

「我好想念你做的壽喜鍋,還有那些豐盛的早餐。」他略帶撒嬌意味地說。

「等你出院,我做給你吃。」

「每天?」他問,隱藏心機。

「每天。」為了給他活不去的動力,她想也不想地答應。

「我長這麼大,唯一一次到電影院,還是你請我去的,記得嗎?」

「記得……」

「我還想有個人陪我去環游世界,這些年東奔西跑,地球繞了幾圈,卻總是在辦公大樓里移動,什麼美麗的風景也沒看過。」

「我陪你去,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她強忍著淚水,一一允諾他的心願。

她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她曾向上天祈求,希望鞠紹威一生健康、快樂,所有的苦難都由她代為受過,顯然上天沒听見。

她不敢詢問他的病情,害怕听見答案,她不知道如果他走了,她還有沒有活不去的勇氣?

她只能再求,如果上天一定要取走一個人的性命,她希望是她的。

鞠紹威看著她眼中被陽光照亮的晶透淚珠,感動得無法言語。這個世上,或許也只有她,會這麼死心塌地愛上他這個沒心沒肝的男人。

他心一蕩,起身摟過她的肩,吻上她的唇。

她閉上眼,心悸不已。

兩人靜靜感受這份無須言語的交流,如久旱後的第一場笆霖,滋潤了彼此枯竭疲累的心靈。

「嫁給我。」離開她的唇,嗅著她的發香。

王雲蘭從甜蜜中醒來,這時才記起他有個未婚妻。

听見他生病的消息,想也沒想就沖來了,完全忘了他的未婚妻可能出現,忘了自己當初忍痛離去的原因。

「等我身體復原後,我們就結婚。」他溫柔地注視她,這句話,早在一年前就該說的。

她頓時陷入掙扎,若是要給他希望,她應該馬上答應,但是,她會傷害了另一個女人;可是,若是拒絕,他或許會誤以為他病了,快死了,所以全世界的人都還棄他。

她望著他那充滿喜悅與期待的眼神,默默地點點頭。

鞠紹威舒了一口氣。「坐到我床邊,讓我抱抱你。」

她依言坐上去,靠在他單薄許多的胸膛,環抱他消瘦的腰,如果可以,就算他只剩一天的生命,她也願意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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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紹威住院治療的一星期里,王雲蘭寸步不離地照顧他,為他按摩因久躺而酸痛的骨頭,陪他在院內散散步,像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讀報給他听,兩人聊著未來婚後的生活藍圖。

日子平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晚上,王雲蘭看著他熟睡的臉,獨自落淚,至今,她對他的身體狀況仍然一無所知,只覺得他愈來愈嗜睡,有時候,她甚至害怕他會就這樣一睡不醒。

每當他醒來,看見的就是她眼角垂著淚,手掌緊緊地握著他的,趴在床邊,枕著自己的另一只手,用極不安穩的睡姿,睡著了。

這樣的畫面,深深地撼動他。

為了她,未來,他會好好保養自己的身體,他要照顧她一輩子,直到白發蒼蒼,他會堅持在她合上眼、幸福地走完人生的路之前,守護在她身旁。

這是他對自己許下的諾言。

開刀的日期已經敲定了,王雲蘭內心的惶恐日益增加,在這期間,鞠紹威的家人居然一次也沒來探望過他,這令她為他感到不平,她決定打電話給以前的鞠董事長,請他們無論如何,要給他一些精神上的支持。

她借著添熱水的理由,離開病房,意外撞見從護理站走來的唐愛薇!鞠紹威的未婚妻。

唐愛薇當然認出了王雲蘭,雖然,現在的她衣著樸素,但過去見還不下十次,時間才隔了一年半,她的外貌並沒有太大改變。

「你來這里做什麼?」唐愛薇不客氣地問,她知道王雲蘭與鞠紹威曾經同居過半年時間。

「我來照顧、照顧總經理……」王雲蘭的心髒「撲通、撲通」跳著,面對唐愛薇,她覺得心虛。

唐愛薇輕蔑地瞧她一眼。「你是來等著,要是他死了,看會不會留些遺產給你嗎?」

「不是——我只是、只是想在他……」她說不出口,她不想提到「那個字」。

唐愛薇見她說沒幾個字,眼眶就泛紅,不耐煩地趕她。「你可以走了,紹威後天就要開刀,這兩天我會照顧他。」再怎麼討厭醫院,畢竟是未婚夫,她還是得來做做樣子,即使,鞠紹威從訂婚之後就沒給過她好臉色。

「求求你,讓我陪他……至少,讓我陪他到手術結束。」

「你用什麼身分、什麼立場要求我?知道你在跟什麼人說話嗎?你還要不要臉?」唐愛薇冷哼一聲。

「你是總經理的未婚妻……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但是……」王雲蘭忽地跪下來。「我求你……」

「搞什麼呀!」唐愛薇見四周張滿了八卦的眼楮,只覺臉都丟光了,推推她的身體,嫌惡地說;「你離我遠一點……」

「求求你……」王雲蘭極盡卑微地求她,她不能在鞠紹威最脆弱、最需要支持的時候離開他。

「那你保證,他手術結束之後,你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他的面。」

「我保證……」她的淚水積聚在光潔的地板上,形成一個小水窪。

「雲蘭——你在做什麼?!」鞠紹威見王雲蘭出去許久,正要出來找她,卻見她跪在走道上,旁邊圍觀著好奇的病人家屬與護士。

他一個箭步,過去將她拉起來,怒視唐愛薇。「你對她說了什麼?」

「紹威,你別激動,我只是……」王雲蘭想解釋,卻一時想不出理由。

「我不是叫你不用來了嗎?!」鞠紹威將矛頭指向唐愛薇。

「你這是什麼態度?到底誰才是你的未婚妻,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還有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只是未婚妻,還沒過門。」他見不得王雲蘭受一點委屈,硬冷地回應。

唐愛薇吞不下這口氣,她不是省油的燈,不能任人糟蹋。

「我希望你死在手術台上。」她狠毒地詛咒他。

雖然,明知這是場為利益結合的婚約,但她也是因為喜歡他才願意嫁給他,現在,鞠紹威得了肝癌,就算一時死不了,但保不保得住他現在的江山都還是個未知數,她早就等著伺機而動了,她可不想下半輩子全用來照顧一個藥罐子。

「我收下你的祝福,你可以走了。」鞠紹威冷冷一笑,這就是患難見真情。他花了那麼多時間,贏得了一張張虛偽的面具,也讓自己變得冷酷無情,他醒了,不想再過那樣浪費生命的生活。

唐愛薇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扭身離開。

「紹威……對不起,是我不好,不是唐小姐的錯。」

「別說了。」他摟緊她。「以後,不準你再用任何理由委屈自己。」

王雲蘭沒再解釋,她只是很不安,听見唐愛薇那句詛咒,仿佛明白地透露出,後天的那場手術,攸關生死。

她只在乎他的生命,其它的委屈、糟蹋,對她而言,只是無關痛癢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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