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相葉難得出遠門。
說是遠門,卻也只是搭電車到出版社而已。
相葉的生活幾乎都被書和寫作包圍,三餐也都在公寓附近解決就好,甚少有搭電車到其他地方的必要。
昨天,齊藤打電話來說有公司想用相葉的其中一本小說改寫成劇場版出印,約了時間在出版社見面商討。
沒想到自己的作品會變成活生生的人物的相葉為這消息興奮得無法人眠,結果今天的眼楮浮腫,一臉看起來就是睡眠不足的樣子。
在鏡子里看到這樣的自己,相葉都會很後悔地對自己說︰「以後過得規律點吧!別再日夜顛倒了!」但是沒過幾天又會完全忘記,恢復成晚上工作,早上睡覺的習慣。
查看JR地圖,確定要怎麼搭車以後,相葉和其他幾個年輕人站在同一個月台,等候電車的來臨。
只要在第三站轉車搭中央線,然後再改搭
貼在售票機的地圖簡單易明,看兩遍就記得怎麼走了,而且還告訴你要買多少錢的票。
信心十足的相葉在現在只要提醒自己到第三站下車就好,其他的到時候再從腦里翻出來就好。
電車在五分鐘內抵達。
為了避開人群,他故意選在角落的位置坐下,這時候發現自己興奮的感覺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嚴重了。
拒絕K大的工作果然是對的嗎?否則就不可能會遇上這麼有趣的事了。
打定主意繼續做全職作家之後,相葉打了電話給約自己出來的人,婉拒了他的邀請,而對方也很乾脆的放棄,似乎已經預料到不可能會成功。
如果他再三要求的話,相葉可能會開始動搖,甚至答應對方吧!幸好這種事並沒有發生。
能夠再回去研究自己最喜歡的歷史,而且在借看文獻,出入一般人無法進入的地方是身為學者的特權。在這一點,相葉多少會覺得有點可惜,但是並沒有到痛惜的地步。
——而且這麼一來就可以繼續和高山一起渡過午餐時間了。
這念頭讓相葉忍不住牽起嘴角,愉快地微笑。
可是到底為何會這樣呢?
就算沒辦法一起吃飯也並不代表就失去了他這個朋友,為何會因為這種小事覺得高興呢?
相葉奇怪地思索,卻怎麼也尋不著答案。
和相葉在同一站上車的年輕人們這時說笑著走出電車。相葉回過神來,在電車門關上以前匆忙地沖出。
回頭一看,電車早已關上門,加快速度離開了。
如果再慢一秒的話大概就被困在里頭了!
相葉松了一口氣。
他轉回頭,仰望四周,站在月台中央一動也不動。
「……這是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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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時間,高山除下圍裙,對一旁的藤田打招口乎。
「我去吃飯了。」
「咦,高山先生今天不等相葉先生嗎?」
「他今天有事出去了。」
「原來是這樣。」藤田笑道。「那你慢走。」
把東西收好,正要走出門口的時候,迎面來了一個穿著洋裝的年輕女子,因為高山一邊走一邊跟藤田說話,看到她的時候就只差那麼一兩步就撞到而緊急煞車。
「對不起!」
「沒關系的,哥哥。」
扮哥?
斑山終于仔細看眼前的女子。
身穿春季色的洋裝,綁公主頭,面貌清秀的女子有點猶豫地微笑。
「丹緒?」
「哥哥,好久不見了。」女子微微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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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高山想要吃拉面,卻又想要吃咖哩,也想吃炸豬排。因為任何一樣都難以取舍,想了一個早上之後,他終于決定自己想吃面的比較強烈而要吃叉燒拉面和烤飯團為午餐。
如今的他卻身在注重氣氛的餐廳,點了看起來比其他東西美味的A定食,價錢還超出預算。
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已經一年沒見的妹妹,丹緒的忽然來訪。
看丹緒一身慎重的打扮,高山說什麼也不好意思帶她到充滿食物和油煙味的食店,而且那種強烈想吃拉面的也因為見到丹緒而高興得忘了。」
但是,真正坐下來之後,他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麼了。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了?去年的初夏?感覺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一般。
屈指一算,離開家里好像已經七八年了吧?之後不但沒回去過,甚至沒有跟任何家里人聯絡。要不是丹緒在大學認識了高山朋友的妹妹,兩個人可能永遠也不可能再見面吧!
至少這是高山的打算。
最壞的離家方式……那是一段高山一輩子也不願想起的記憶。
「好嗎?」
「嗯,哥哥呢?」
「我?還是老樣子吧!」他笑道。「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嗯?我今天請假。」說著,丹緒有些靦腆地微笑。左鄰右舍的人曾說過他們兩兄妹氣質很像,特別是微笑的樣子。
——如果我笑的話也會是這個樣子嗎?
「我今天和爸媽跟我男朋友的媽媽見面了。」
「男朋友?」高山怔了一怔。
「討厭啦,哥哥!」丹緒笑著拍他的肩膀。「就是我去年跟你說的那個人啊!我們決定要結婚了。」
「這麼快?不是才交往兩年嗎?」
「是這樣說啦……不過我們是很認真地想這件事的,所以絕不是貿然決定的。」
「是嗎……」高山這才放心地靠回椅子上。「恭喜你。」
「謝謝。那哥哥呢?」
「我?」
「有喜歡的人嗎?」
斑山呆愣了,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問題。
如果說有的話會給相葉帶來麻煩吧!包何況高山還沒決定要更進一步進展兩人的關系,也沒決定要讓他知道自己心里的感情。
「有嗎?」丹緒追問。
「還沒。」高山決定搖頭。「我不想隨便找個人就為了排除寂寞。」
丹緒同意地笑了。
「說的也是。」她用手輕輕把發絲勾在耳後。「不過如果哥哥遇到真的喜歡的人的話,一定要積極一點哦,不要顧慮些有的沒的,要先出擊了才能得到結果,不是嗎?」
雖然無法完全同意丹緒的想法,不過他們見面不是為了討論這問題。
如果他喜歡的是女人,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他自認並不難看,高中時候交的女朋友也愛帶著他到處跟朋友炫耀,所以他應該是不難看的——不,也許可以用好看來形容吧!
「就光會說我,今天可是你最重要的日子呢,來找我沒關系嗎?「高山轉移話題,談到他最關心的事。他棺微坐直,小聲而且神色凝重地對丹緒說。「你不應該來找我的。」
丹緒的笑容頓時消失,一雙黑白分明的明亮大眼直盯著哥哥瞧。
家里有一個同性戀,說什麼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污點,只要對方委托偵探社隨便調查,很輕易就可以查得出來,甚至還會被當成拒絕這項婚姻的理由……
這是高山最在意的事。
「……他知道這件事。」良久,丹緒終于開口道。
「咦?」
「我跟他說過,他說他並不在意。」
「他家人呢?他家人知道嗎?」
丹緒低頭不回答。
答案再明顯不過了。
悲傷的心情涌上心頭。
「丹緒,你以後不要來找我了。」結果一番內心掙扎以後,高山決定由自己來切斷這和家里的唯一聯系。
「可是……」
「沒有什麼好可是的。」他不得不硬下心腸。「我不希望到頭來還成為毀壞你幸福的人。離開家以後,我最關心的人就是你了。」
比高山小三歲的妹妹,從小就愛黏著他的唯一的妹妹,無時無刻圍繞著他轉,叫著「哥哥,哥哥。」在高山決定對父母表白自己的性取向時,他甚至等到丹緒上樓睡著以後才說,免得讓她看到丑陋的一面。
不希望被丹緒看到自己被父母責罵,不想在之後還要安慰她,為自己無法改變的事實跟她說對不起……
丹緒似乎落淚的用手擦拭眼楮。
「哥哥,爸爸把你的名字去掉了。」
忽然轉變的話題讓高山沒辦法立刻抓到丹緒指的是什麼。清楚過後,他恍然大悟地抬頭,發現身體僵硬得麻痹。
「是嗎……終于把我從戶籍上除名了。」他喃喃。「不過這麼一來,以後就算對方想拿出來做文章也沒辦法吧!畢竟我跟你們已經毫無瓜葛了……」
丹緒仿佛在反對高山的話而搖頭,不過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低著頭,開始傳來抽鼻子的聲音。
「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高山重復那句話,在說給丹緒听,也在說給自己听。
「哥哥,請你一定要幸福……」丹緒發出像蚊子一樣的聲音。「你一定要幸福,請你……」
斑山呆坐著,望著那小小的肩膀因為哭泣而顫抖,卻忘記要安慰她。
一位侍者經過二人身邊,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
一對男女面對面坐著,默默無言地……
——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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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三的夏天,高山的生活就只有讀書,溫習,考試。擔心過度的媽媽三不五時會做吃的拿來,問他讀書的進展,高山都會簡單地跟她說一句「還不錯吧」。
斑山的頭腦並不是不好,不過也不是最聰明的一個。只要加倍用功念書,他還是可以擠進去一流大學,而父母在期待的就是這個。雖然爸爸都會在嘴里說只要盡力就好,可是高山知道他內心有多渴望看到自己進一流的大學,一流的公司,沒有一個父母不這麼希望的吧!
斑山並不介意超出極限地不停念書,一天只能睡二到四個小時的日子。這種不正常的生活只要過完高三就沒問題了——不,也許該說是考完試就沒問題了。只要不出什麼意外狀況,他有自信明年可以相安無事地進自己報考的其中一間大學。
比起這個,他更傷腦筋從去年耶誕節就一直困擾自己的事。
——他喜歡男人,他不正常……
這念頭有如夢魘般糾纏著他不放,讓他不得不從歷年考試題目里抬頭,用鉛筆反復輕敲自己的額頭,仿佛這樣就可以把雜念趕走。
現在的自己回想那一段過去的話,只會認為當時的世界是陰暗的,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燒壞了,居然會想到跟爸媽商量!是電視看太多了嗎?還是看得不夠多?
在那極不能稱之為正常的生活下,高山考慮了很久過後做出了向父母表白的決定,希望他們能分擔些自己的煩惱,能替他解惑,驅除雜念。
煩惱,從他一個人擴散到全家。
解惑失敗。
驅除雜念,成功了,方法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拳頭。
听完高山的話,父親的表情可以用怒發沖冠來形容,不由分說地便是抓起高山的衣領揮來一拳!「你說你喜歡男人?男人,你是人妖嗎?」
斑山無法置信地看著父親,甚至忘了自己臉頰上的火燙。
他……只是說自己可能喜歡男人啊!
「你這小子……你想要變成被男人操的臭婊子嗎?你想要穿裙化妝,把自己打扮成女人樣去勾引男人嗎?你說啊!」
案親抓著他的衣服,不停搖晃他的身體,鼻血就像是因為這麼搖晃而流出來似的,沾在唇上,讓高山嘗到血的銹鐵味。
「爸爸你不要這樣!」在一旁呆愣的母親終于回過神來,急忙跑來拉住發狂的父親。
「有事好商量,干嘛要出手打人呢!」
「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世界上那麼多女人不要喜歡,偏偏去喜歡男人!」
平日沈默寡言的父親像是爆發了似的,讓高山想到公司的社員曾經叫過他「鬼課長」…原來真的是鬼啊……
趁他不停責罵媽媽的時候,高山掙月兌抓著他的手,頭也不回地拼命往樓上房間跑。
「紀之!紀之!」
媽媽傷心的聲音在後面叫著,但他已經沒有勇氣再回去面對他們了。
那一夜,高山有生以來第一次哭了。
因為自己,因為爸爸的反應,因為左邊臉頰的疼痛,因為……
自從那一夜過後,和家人的關系全變了質。高山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融入這個家了。
在發誓絕對不要再哭泣的同時,高山打定離家的主意而開始打工存錢,下定決心要自力更生。
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和把自己當作透明人的父親,以及故意忽視那一夜的事件而努力維持家庭和諧,卻不願幫忙自己的母親在同一個屋檐下生存。
親情已完全毀于一旦,再不復全。
他以為在自己離開家的那一天,爸爸就會立刻把他除籍的。沒這麼做是以為自己一定會受不了外面世界的苦而爬著回去求他原諒嗎?那他可真是大錯特錯了。
他也許是個變態,不過這一點骨氣他還是有的。
老實說,每次和丹緒見面除了高興以外還有痛苦的一面;
丹緒的出現強迫他去回憶那痛苦的過去,提醒自己是被遺棄的人。
——這下子,已經沒有人會再揭他瘡疤,要他一次又一次的贖罪了。他完全被解放了。
然而……
為何還會感到落淚的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