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旋第一個想法是︰他是不是該找藍非商量?但他幾乎不用猜就知道好友會作什麼決定——沒得商量,殿下該回哪去就回哪去!而且藍非肯定不會顧忌對方的身分,強硬執行他的決策。
他與她,同樣背負著皇室的枷鎖,一個回不去,一個到不了,是不是有些同病相憐?想到這,還真讓鳳旋有些心軟了。
想來霍青雲讓鳳旋與藍非搭檔,倒是有些遠見。藍非絲毫不講情面,鳳旋偏偏太重情,兩人根本是互相截長補短。
鳳旋沉吟著。如果他答應下來,代表到時他連藍非也得瞞住。要滿住聰明絕頂的藍參將,說簡單不簡單,說難倒也不是真的沒法子。他們這一路一直是采取「人」字形的隊形前進,防的是這三不管地帶里的各路野心分子,他做前鋒,藍非領左翼,三方會以三煙為訊號,要到約定的定點才會再次整合三路隊伍。
「我這一路都是扮男裝,你們不用伺候我,我也不想給你們惹麻煩,對我父皇不好交代。」
他真的不應該答應的!肯定是……他有些不對勁。
「只要出了一點狀況,殿下就必須讓我的部下護送您回炎帝城。」說出這句話時,鳳旋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松了一口氣的黎冰幾乎要破涕為笑,那模樣竟又讓他想起小雪。
啊……他在想什麼?現在該煩惱的是︰接下來他得負責掩護她的身分。他真是給自己攬了個好大的麻煩!
第一個大麻煩,是就寢。
鮑主是金枝玉葉,整個營里最好的床就是他的帳篷——其實也沒好多少,他一向以和弟兄同甘共苦來約束自己,帳內也就多了張吊床而已。
所以吊床當然得讓出來。
再來,如果接下來每一夜他都不回自己帳里睡,準會啟人疑竇,大公主在此的消息當然半點也走漏不得;但如果要他和公主同睡一個帳內,盡避他已經做好打地鋪的準備,也實在是不妥。
實在沒法子,他只能怪自己,真是被鬼迷了心竅,竟然答應了她。
是夜,黎冰睡吊床,阿貝在她床下打地鋪,鳳旋在帳內的另一側打地鋪。「軍隊里一切從簡,尤其在外頭執行任務都比較克難,殿下可能不太習慣,希望您忍耐。」他說。
黎冰是有些訝異主帥帳內真的這麼簡陋,但話說回來,嬤嬤早就警告過她,而且這一路從炎帝城到此也沒有比較輕松,她還不是一天一天挨下來了?「不會,這樣已經很好了。」不好也得忍。太平宮的嘴臉她都能忍了,這又有什麼不能忍?好像要賭氣一般,她躺進吊床里,拿毛毯把自己蒙頭蓋住。
她沒睡過吊床,當床身因為她的動作晃了一下,她緊張得動都不敢動,好半晌又覺得自己的驚慌有些可笑,紅著臉拉下毛毯,看向鳳旋的位置,見他似乎沒察覺她可笑的舉止,才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調整一個較舒服的姿勢。
接著她才想起這原來是鳳旋的床,今天以前他就睡這上頭……她的臉蛋一陣發燙,忍不住抓著毯子想將自己的臉遮起來。毯子的氣味混合著泥土、干草和馬匹的氣味,畢竟拔營時可能跟一堆東西塞在一起,還有隱隱約約的男性氣息……她和鳳旋蓋了同一張毯子……啊!她怎麼開始胡思亂想了?
鳳旋轉頭看見黎冰抓著他的毯子把自己包起來的模樣,不知為何,腦門突然一熱,連忙甩甩頭,背過身去。
他在胡思亂想什麼?
吊床旁,連在義莊里也照睡不誤的阿貝已經輕輕打起呼來了,黎冰從吊床縫隙看向帳篷另一側同樣也打地鋪的鳳旋,才想到自己佔用他的床位。吊床雖然不太舒服,但干草鋪地更克難,她心里有些愧疚,糾結了好久,終于困難地開口︰「對不起。1
她已經許久不曾在人前放段。自母妃病後,她只要走出長樂宮,就會想起太醫院怎麼把長樂宮的悲慘當成對太平宮投誠的禮物,整座炎帝城都是一樣的!于是她強迫自己絕不向那些人示弱。
鳳旋已經背對著她們主僕倆側臥,淡然應道︰「我已答應了殿下,殿下不必過意不去。」其實他心里有些疑惑,大公主會是小雪嗎?但小雪並不像大公主,身上彷佛刻意包裹一層無形的冰和剌,他對自己沒來由的聯想感到可笑。
大概是因為以公主的身分來說,這麼常把對不起掛在嘴邊,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謝謝你答應幫我。」但,鳳旋不是「那些人」。黎冰側躺在吊床上看著他的背影,想起過去和現在,他依然慷慨而溫柔,她忍不住微笑。
「殿下客氣了……」他想了想,繼續道︰「殿下的身分不宜公開,今天起如果有外人在,請讓末將喊您‘先生’吧。我已經對下面的人說過,您是要前往永濟國的教書先生。」
「好。」
她這麼順從的應對,又讓鳳旋想起小雪,他幾乎要開口詢問,可是話到了嘴邊,偏又不知從何問起。
問她是不是小雪嗎?這未免也太怪異。
「殿下早點睡吧。」他只好道。
「你也是。」
可惜,他幾乎一夜無眠,也不知是後悔自找麻煩多一些,或是……想起小雪多一些?
而他身後的黎冰,幾乎舍不得翻身,噙著好久好久以前就已消失的、溫柔的微笑,看著他的背影,直到終于敵不過疲憊與困倦,沉沉睡去。
必于女扮男裝,阿貝可是駕輕就熟,畢竟她就是女扮男裝才能混進衙門得到那份蝴口的工作,而她此行任務還包括必要時得替黎冰引開鳳旋身邊的人。跟官兵打交道,稱兄道弟,她同樣很有心得,因此才到營里第一天,鳳旋身邊幾個守夜的兄弟,誰負責游騎將軍帳里的雜役,她大概都模得一清二楚。
他們必須在天未亮時拔營,趕在天黑前到達下一個扎營地,委實不輕松。幸好鳳旋已經對外說過黎冰是要前往永濟教授大辰文字的先生,為避免此去永濟再遇上土匪襲擊,鳳旋好意收留「他」同行。有關尊師重道這點禮節,大辰人民還是講究的,因此粗重的活都輪不到黎冰來做。
就這麼趕了兩天路,沒得梳洗,還得跟著吃粗糧,黎冰沒開口抱怨地忍下來,讓鳳旋更加訝異。
她依然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當然了,皇室嬌養的花朵置身在荒山野嶺,和一堆習慣于泥地里打滾的臭男人待在一起,盡避穿著一身布衣作男子打扮,仍像泥坑里的一顆珍珠。但黎冰從不提出任何要求,也不曾抱怨,她只是靜靜地、淡然地把自己打理好,努力不給鳳旋制造麻煩。
第三天他們在河邊扎營,弟兄們一個個干完扎營的活兒便跳到河里快活去了,鳳旋也在黎冰眼里看見渴望——她依然面無表情,好像那已成為習慣,卻又忍不住頻頻看向清澈的河水,最後才趁著那些男人上岸後,到水邊小心翼翼地洗著手和臉,讓鳳旋心里有些不忍。
于是他吩咐人燒了幾桶熱水送進他帳內,讓黎冰和阿貝都能簡單地梳洗一下,而他自己則雙手抱胸像尊門神似地矗在門口,好像盯著弟兄們操練似的,誰知道他們的鳳老大是在站崗呢?
這夜難得開伙——鷹軍算是已經離開三不管地帶,再往前就是永濟國——鳳旋忍不住將自己碗里較豐盛的菜色分給黎冰一些,他想公主殿下這幾天肯定吃得很勉強,宮里的食膳和行軍時的伙食畢竟有天壤之別。
三個「知情人士」之中,就只阿貝感覺到有些尷尬。這幾天她多方打听,看來游騎將軍頗具威望,深受下屬信賴,講紀律也講情面,但他對公主的體貼似乎掩飾得不夠好,昨天開始有人竊竊私語,懷疑他們的鳳老大和這位文弱貌美的教書先生……好上了啊!
阿貝听說,這幾年軍隊平日都在天京接受訓練,也不是沒有接觸姑娘的機會,例如霍大將軍的外甥女就對這位高陽二王子挺有好感,只是鳳旋一直都客氣到了極點,給那些姑娘軟釘子踫,到最後還有傳言,鳳旋會對那些姑娘這麼冷淡,是因為和另一個藍參將是一對呢!
想不到軍中也這麼多八卦。昨天才听到有人說︰看來藍參將遇上情敵了。原來竟是在講大公主?話說回來,藍參將是誰啊?
阿貝看著鳳旋將碗里的菜先夾給大公主,然後自己才開動,一旁有人你瞄我、我瞄你,意在不言中。鳳旋全然沒意會到他的行為惹來了側目,而黎冰忙著掩飾她的欣喜與臉紅,更不可能有自覺,阿貝只好低頭猛扒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鷹軍在執行任務時是不許喝酒的,怕誤事,不過打打牌倒是可以。飯後阿貝照例拿著她的骰子和碗,去找這幾天她相中的肥羊賭兩把——賭博本來就是跟官兵打交道、探問情報的一種手段。
鳳旋巡完各個營帳回來,見黎冰依然靜靜地站在帳門口,看著那些玩摔角的士兵發呆,他才想起這幾天總沒注意她怎麼打發時間。
那其實與他無關。可鳳旋就是沒那麼想。黎冰太安靜了,這幾天除了扎營和拔營時他必須巡邏視察部下外,兩人幾乎都在一起。行軍趕路時,他讓黎冰的馬與他並騎;休息時,黎冰一定在他身側。他開始發現當自己給她一點小小的善意,盡避她努力保持淡然有禮的模樣,泛紅的臉頰和閃爍的美眸仍是泄漏好多情緒,到最後,唇邊那抹總是努力掩藏的、羞怯的笑,再也按捺不住。
那讓他無法對她不聞不問,更無法不替她多想一點。他承認第一次看見她笑的時候,他的胸口和腦門熱得都發暈了。看來他果真是對美色無法抗拒的凡夫俗子。
「天色還早,附近有個地方景色不錯,要不要去走走?」他想,大公主這趟出遠門,可能是她這輩子唯二次的機會。或許她將來會嫁給一國之主,到時也絕不可能有太多自由。
黎冰有些訝異,美眸燦亮地看著他。「好啊!」她頓了頓,想到什麼似的又道︰「你忙完了嗎?」
她看起來是真的很怕帶給他麻煩。鳳旋點頭,「今天比較早扎營,所以該忙的都忙完了。走吧,趁現在還有夕陽。」
他挑了根較小的火炬給她,自己也拿了一根,然後再帶上火折子,以免回程時天色已暗。
「我有這個。」黎冰拿出一顆如嬰兒拳頭大的珠子,用絲線編成的網子套起來。鳳旋認出那是極為稀罕的夜明珠,應該是扶瀾國或霧隱國的貢品。
對于黎冰這次出遠門,李嬤嬤從來沒那麼擔心過。她給自己的公主準備了兩個行囊,一個大的放身外物,一個小的、牛皮做的放救命物——匕首、解毒萬靈丹、夜明珠、炎帝城令牌等等,貼身收在黎冰懷里。
鳳旋點點頭,表示同意。她拿夜明珠倒是安全一些,他就怕黎冰拿不好火炬,要是在山里引起祝融之災可就糟了。
扎營處都是經過討論才決定,選擇視野好、不易遇襲,守備和退路較佳的地形,四周制高處還會分配兩兩一組、輪流守夜的哨兵。鳳旋帶著黎冰攀上一處不算陡的山坡,後來實在擔心她,連男女之防和身分之別都暫時忽略了,逕自伸出一只手臂讓她攀住。
黎冰真不知是因為爬坡讓她氣息太喘,還是他的舉動讓她心跳加速?在一處樹枝盤根錯節、坡度較陡的地方,鳳旋先踩在前頭試過泥土松軟度,才回頭伸手要拉她,黎冰只遲疑了一下,便伸手握住他的大掌。
她想,她應該主動一些。她可不是千辛萬苦來到他身邊扮貞潔烈女的。然而那溫熱的掌心好像也熨貼著她的臉頰和心窩。當她藉著鳳旋的支撐爬上陡坡時,一下子似乎用力過度,有點腿軟,又喘不過氣來,身子一晃,幸而他即刻察覺,攔腰扶住她。「沒事吧?」
兩人幾乎心跳相貼,黎冰一手揪住他衣襟,一手仍被他牢牢握著,暈眩感很快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暖融融、甜滋滋的喜悅。
「我……沒事,對不起。」
鳳旋本想立刻退開,以免唐突佳人,卻又為她這句對不起一陣無語。
不管她是不是小雪,都讓他忍不住莞爾又覺得心軟。他看了看四周,幸而這個點沒有其他人會看見他們,他索性不管男女之防,握緊了她的手。「抓著我,慢慢走。」
「嗯。」看著自己的手被他溫暖的大掌包覆住,黎冰低下頭,嘴角忍不住悄悄往上勾。
鳳旋知道自己逾越了,而且破了太多例。是因為她越來越像小雪嗎?
但小雪對他來說到底算什麼?他也說不清楚,比較接近的答案應該是遺憾吧?當年一點小小的悸動,所有故事,所有可能,所有情感,卻都無疾而終的遺憾。這幾年他小心地和天京所有名媛淑女保持距離,是因為想返回故鄉的渴望讓他寧願蹉跎。其實他也明白那沒什麼意義,可是心里多少有點不甘心,總覺得若是在大辰成家立業,就等于承認了自己回不去的事實。
餅去在故鄉時他也和霍磊一樣豪氣又海派,如今寄人籬下的他有意收斂,個談那些風花雪月,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然而不管是黎冰或小雪,卻都讓他骨子里熱血又好管閑事的那一部分再次抬頭。
「就在這里坐一會兒吧。」他說。
兩人來到向陽處枝葉較稀疏的地方,有斷木和落石,鳳旋拿自己的披風鋪在大石頭上,讓她能坐著休息。
「前面是什麼地方?」黎冰忍不住問。
「夕陽西沉的地方是大辰,我們前方的曠野是扶瀾,右邊山區是永濟。」扶瀾國終年冰天雪地,她興致缺缺。永濟土地貧瘠,文明落後,她也不是很有興趣,不過仍有些好奇,看一看他們的樹木、土地和天空也好。
「那些國家你都去過嗎?」
「除了要搭船的霧隱和西武,以及高陽以南的另一些小柄家以外,算是都去過吧,不過都是為了公事,能深入了解的地方不多。」
黎冰這才想到,鳳旋在大辰軍隊里已經許多年,她一方面對父皇有意把她隔絕在後宮感到不滿,一方面也明白,她對所謂「國事」的關注仍是太被動也太不上心。這次能知道鷹軍的動向,是她特地讓人去打听的,母妃在時,長樂宮向來閉緊門扉過自己的日子,只為了一個虛無的、想像出來的目標,可笑地白費多年力氣。
如果早點看見外面的世界,這一切會否不同?黎冰沒想過。是父皇的冷落與母妃的痛苦,拉扯她長大成人,也左右她一切的認知與思想。
「這里的夕陽和長樂宮的夕陽不太一樣呢。」應該說,她這輩子所看過的風景,就只有長樂宮的高塔之上,那扇小窗外的一切。
那是天下至高之城,而她在至高之城的高塔上,那一小扇窗,竟是她有生以來所擁有的全部自由。
「我也覺得,大辰的落日和高陽的不太一樣。」他笑了起來。
斑陽王室的問題,黎冰倒是听說過。她想起當年鳳旋說過,也許得等到他父親氣消了,他才能回去。
他很想家吧?
「高陽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她問。
于是鳳旋開始述說著關于故居故土的一切。他年幼時就走過高陽國土不少地方,還有些沒去過的,一直是他的遺憾。離開那麼多年,他不知道那些風景變了多少,卻總在回憶和夢境里溫習,好像一草一木都仍無比熟悉。
黎冰無法理解他那樣的感情——孺慕卻盼不到歸期。可是她著迷于他描述著最珍愛的土地與人們時的模樣,連天邊最後一抹余光都消失殆盡,繁星在朦朧的灰綠色天空中幽幽轉醒,她都沒回神。
還是鳳旋先打住,因為四下早已暗得只能看到輪廓,他暗暗責怪自己只顧著回憶,這下兩人要下山可得加倍小心。「我都忘了時辰,下山得小心一點,你可以嗎?」他甩了甩火折子,易燃的火折子一下燃起火苗,他點亮自己手中的火炬,然後把火折子蓋緊,收回系在腰上的束口袋里。
「我會小心。」黎冰說著。
山里入夜不比平地,在黎冰因為下坡時不小心踩空差點滑倒之後,鳳旋決定不管什麼禮儀不禮儀,他吹熄火炬,蹲道︰「我背著你,你替我照路,這樣比較好走。」
黎冰趴到他背上時,盡避緊張得心跳如擂鼓,但她還是悄悄將臉頰撒嬌似地貼著他的頸項,輕淺的氣息宛如羽毛般挑逗著他,嬌柔的身子更刻意貼緊他寬闊的背,偶爾她忍不住打量起他這副正經八百、不解風情的模樣,雖然有些氣結,但心里仍是歡喜甜蜜的。
夜明珠的光芒幽微,但對鳳旋來說已經夠用,他背著黎冰,果然不多時就回到有警哨之處,這才放她落地。「方才腳有傷到嗎?」
黎冰搖搖頭,當時她幾乎身子一晃就被他抱住了。現在想起來,她忍不住想笑,心窩一陣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