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山盟(下) 第八回 煙花春復秋

點亮燭火,看看宮漏,已是四更天。

夜語昊額際微汗,倚在軒轅赤果的胸膛,閉目沉睡,卻睡得有些不穩,睫毛不斷輕顫。

笑吟吟地為他抹了把汗,涂到縴薄的唇上,微帶了點血色的唇水光瑩瑩,誘惑著旁觀者一親芳澤。軒轅心隨意動,當真就一把吻了下來。

嘆息一聲,昊疲累地睜開眼。

昨夜那場直欲將人性、理智、統統粉碎的狂亂風暴,不是一向淡情寡欲慣的人能承受得住的。身心齊齊受到的沖擊,遠比上感性的痛楚強烈得多。與上次在藥物作用下的迷醉不同,今次是完完整整地意識著所有的一切,看著兩人,分開,濕潤的肌膚磨擦,痛苦和愉悅就是如此簡單的事情。

真是墮落……

「四更了。」

難得能見到如此怏怏無力的昊,軒轅突然對自己昨晚的過份抱著小小的懺悔——不過,承受三年來不斷的思念而堆積出的,對于生理正常的男人而言,昨晚或許只能說是小意思~

「昊……」撫著他淡紅的唇,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

皺皺眉,唔了一聲,昊轉開頭,意識又有些昏昏沉沉,直想再睡。

「你居然這般順從,朕實在很難放心……」帶笑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每次你這樣作的時候,都是有著朕看不到的算計……色不迷人人自迷,朕好象只有上當的份。」

「有嗎……」夜語昊倦怠地微微一笑,再次睜開眼,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視著軒轅。「或許吧,也可以說你疑心太重……畢竟,不是無帝的我,無須大用什麼機心,你大可放心。」

「這就更可疑了……」軒轅咕噥了聲。「居然會解釋。」

「你該走了。」夜語昊再提醒一次,翻身將被子全卷了過來。因為軒轅坐起的原因,有些空氣跑進了被窩,失去內力後他是越發畏寒。

軒轅盯著夜語昊昏昏欲睡的臉,唇角上翹。

還以為能趁他倦累時敲擊出什麼來,結果始終是滴水不漏啊。

「你不問問伊祁好麼?」軒轅下床拾起衣物,不便喚宮娥過來服侍,只好自己親自穿上。

「伊祁……」面向牆壁,夜語昊靜靜地睜開了眼,語氣還是微帶倦累。「應該很好。」

「那是自然,不論為了母後還是為了朕,又或是你,大家的心思都是一般。所以,朕特別為他尋回了韓霽與秋素心夫婦。」

見夜語昊面向暗壁,默然不語,似乎已經睡著了,心知不是這麼一回事,當下滿意一笑。「那兩人是母後當年執掌神仙府時的心月復,在母後退出時也隨之退隱。朕找來了這兩人,伊祁嘴上不說,又是一臉嫌棄,暗下卻不少向那兩人問著自己生父生母的事情。」

看著紗縵之後的牆壁,幽幽忽忽的燭光映照出自己的側身剪影,忽大忽小。夜語昊努力回想不久前在雁蕩遇到的韓氏夫婦。

記得當日伊祁對他們也是有好感的,若非先遇上自己,伊祁應是會隨那兩人離去——也就不會和著自己遇上軒轅了

要怪于緣份麼?雖然都走了不少彎路,但最後雙方還是各償心願,皆大歡喜,而自己當初的選擇,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將伊祁帶向正路,將是軒轅日後的責任

垂下睫,悠悠地笑起。

軒轅呀,今次我的目的,簡單地讓你不敢相信吧。

伏久者飛必高,開先者謝獨早……

我的願望,不過是——

時間的倒溯

————————————————————

看著祈世子又抱進一疊文件,軒轅嘆了口氣,指向身邊自地板堆起,已經堆了三疊的小山。「放那邊吧。」

寶親王不吭不響地走了進來。又是一堆奏折。

「啊!」軒轅執筆支額,悲慘地捂住眼,打算眼不見為淨。「你們倆不會先幫朕處理一下,怎麼大堆都直接往朕這里塞了,朝廷沒有人才了嗎?!」

「皇上啊~~」祈世子哀哀叫。「是你自己下令不可將事態擴大的免得搔動人心!除了少部分人外,又有誰知此事。雁蕩那邊風雲正起,臣手邊幾個心月復全都留在雁蕩防止江湖勢力突生異變,人手本來就不足。現在資料收集了一大堆——您老人家若有空擺駕臣處,你會發現臣的祈王府三個院落都用來堆資料了——這些已經是臣百里挑一精選出來的,您不見從昨夜起臣的眼珠已經累得快凸出來了!!」

寶親王早已匆匆走了出去,看來也是忙碌之極。

軒轅頭一垂,趴在龍桌上。「朕從來沒想到自己的領土會大到讓朕痛恨的程度。」

「可不是麼……」已經來回送了好幾次資料,每次都得走遍皇宮那曲曲折折沒完沒了的宮殿回廓,祈世子也想趁機偷懶,當下向著帝王抱怨。「一夜之間,神州到處都起了問題。洛陽、杭州、岳陽、幽州、大同……一封又一封異變的消息全往暗流總部涌來,個個都尖叫著事態緊急事態緊急的,也不知緊急到哪里去——只不過收到人家的煙幕彈,就以為真要造反了。就連累微臣這邊收收接接,不敢不當一回事。嘖,倫王的舊部,加上武聖莊在明里暗里動動手腳,而無名教又因昊帝座之事,早與皇上您勢不兩立,這下兒忙昏頭才是正常的事……」

越說越怨,全不管自己剛毅俊美的佳公子形象,一坐在門檻上,嚇壞了正要送茶進來的小太監。

軒轅一邊听一邊翻著手中的文件,到得祈世子提起無名教時,抬了下眼。「說到昊,他今天可有什麼異動?」

「沒……」祈世子苦惱地托著頭。「從皇上那天離去後,昊帝座每天都一般模樣,看看書,彈彈琴,賞賞花,喝喝酒,偶爾偶爾坐禪听道,完全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老實得不得了。」

軒轅听得與祈面面相覷。「這麼老實啊……」

「所以才說是大事不妙!」祈世子嘆氣。「人家擺明早就布置好一切,就等著皇上去破局。偏偏這麼多事,到底哪一些是昊帝座在背後指使的根本就搞不清楚,要放著不管又怕日後生變。要一件一件過濾……」他瞧了軒轅身邊那三堆小山,想到家中三座大山,更加用力地嘆氣。「皇上如果真有如此打算,請先準許臣辭去所有職位,好讓臣退隱。」

軒轅早低頭繼續翻看文件,聞言微微一笑。「沒必要這麼麻煩,真有那時,朕答應你,直接砍下你的腦袋,那便一了百了,安樂無憂了。好了,祈,謝主隆恩吧。」

「皇上~~~~~早說你會連累到微臣的……」祈世子只听得有氣無力,喚了一聲,突發異想。「皇上啊,你想,如果我們不管的話,昊帝座為了不致生民涂殃,是不是也會收手助我們呢?畢竟……」

他的話吞沒在軒轅古怪的眼神中。軒轅停下筆,正用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他。

「皇上,微臣說錯了什麼?」

「沒什麼。」軒轅嗤笑了聲,還是用古怪的眼神看著祈。「朕只是想,朕這個愛卿看來也不是個草包枕頭,為什麼老是會想出這種奇怪的話來——放手不管?!這可真是個好主意。你很快就會看到江山改朝換代,換成無名教。」

「可是當初昊帝座將三統的天下歸一于朝廷,同時削薄了無名教與武聖莊的勢力,不正是為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現在形勢越發傾向我朝,昊帝座不可能在此時引起動亂……」

「你未免將夜語昊想得太過悲天憫人了。」軒轅冷笑了聲。「朕問你,你可知道昊最初的稱號是什麼?」

「臣不知。」祈世子來了興趣。「臣正恭聆皇上聖諭。」

軒轅瞄了他一眼,笑。「這個……時間太久,朕不記得了。」

「皇上!!」祈世子跳了起來,吊人胃口也不是用這種方法啊!!

正想抗議,卻見寶親王又再次走了進來,見他還在,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我忙我的去了,大家都辛苦,區區不該偷懶對不對。」祈世子當然知道這位同伴那眼神的含義,急急開溜——像祈這般天不怕地不怕連皇帝老子都敢頂撞的家伙,最怕的或許就是這位三不五時威脅著要抄了他那王府的寶親王了。

無奈,誰叫‘公正無私’的寶親王正好順便執掌宗正寺。

寶親王放下另一批奏折,正欲離去,軒轅突然喚住他,遞與他一張紙,上方筆墨淋灕,剛剛寫好。

「雲,去侍衛營里找出這幾個人來。」

寶親王接過打量一眼。「干什麼?」

「朕記得燕雲山莊那邊的侍衛是五天換一次吧。朕想送幾人當昊的貼身侍衛——就是時刻不離身邊,一直會出現在他視野的那種。」軒轅笑嘻嘻地說著,揮手示意寶親王退下。

寶親王微皺下眉毛,見皇上無意為自己解惑,敲了敲龍桌。「原因。」

軒轅抬頭,眨了下眼,還沒開口,寶親王又道︰「真正的。」

「……受不了你與祈。」軒轅笑嘆了下。「真正的原因其實都是一樣的,看住昊。」

「就憑這些人?」寶親王不信.

「就憑這些人!

——如果用得巧妙的話,呵呵……昊絕對沒辦法分心他顧。」

‘血令’啊……果然是好久前的記憶了。若是不祈提醒,朕都快想不起來。

不過,朕相信,你是不會輕易忘了那些人吧

自袖內取出玉扇,軒轅笑吟吟地扇了起來。

——————————————————————

垂柳依依,微吐女敕芽,寒湖凝煙,宛風如舞。

湖邊的柳樹下,夜語昊正閑適地據案揮毫。

但凡春天,但凡湖邊,但凡有著柳色,三分容貌的人也可以在此時映襯出七分氣質來,淡煙輕霧中,綽約若五雲中人。可是,若讓夜語昊站在湖邊,卻是一湖春色盡為斯人所奪,只為那謫仙之人落了個襯陪的份。

春色十分,掩不過那清影一抹。

這日正值風和日麗,杏雨初霽,柳絲蒙著層輕茸,鵝黃色的柳絮漫天塵舞,春情萬端,對著這般佳景,夜語昊心情也是不錯,沉吟了片刻,寫下兩段話。

‘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謝。

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舒雲展。’

寫完自我打量著,挑挑眉,笑了一笑,隨手將紙撕個粉碎。

花開花謝,雲舒雲展?已墜入塵埃中了,又有何資格寫這兩句話。

他又攤了張紙,閑看湖邊春花初展,寒梅零落,揮毫。

‘千霜萬雪,受盡寒磨折。賴是生來瘦硬,渾不怕,角吹徹。

清絕影也別,知心惟有月。原沒春風情性,如何共,海棠說。’

品味片刻,突然笑道︰「未免也太過孤冷,非佳品,也是留不得。」說著,又隨手撕去。

示意侍從再次鋪張紙,這次倒沒多做思索,落紙甚急,一股氣幾乎是奔瀉地寫著。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

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寫到這,筆力微頓,重濡濃墨,正欲再接下去,卻听侍從突然跪下。

「恭迎皇上。」

筆停在半空中,夜語昊回過身來,果然軒轅一身明黃龍袍,連換都沒換,被侍從太監們簇擁著向自己走來,一臉笑意晏晏——十足心懷鬼胎。

「昊原來在這邊吟賞風月,果真閑情……」走到夜語昊身邊,見他在寫什麼,微微一笑,接過昊手中的筆,繼了下去。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兩人一個顏筋一個柳骨,這一並列,就可見兩人字法意境的差別了,夜語昊字體瘦而不弱,縴而有骨,欲斷還連,細看依稀有著王者高傲自負的氣象,卻又掩不住一派清氣出塵;軒轅正相反,墨濃而重,字字霸道狂妄,正合了詞中之意,但在狂妄之下,勾連之間內蘊理智,不致于零落松散。

對視一眼,兩人都在紙上看出對方的性子來。夜語昊一皺眉,取餅紙,正要撕毀,軒轅一把接了過來,笑︰「難得朕近日如此忙碌,還有空寫出這樣一幅順眼的詞。昊怎可不為朕珍惜珍惜~」說著,順手交給了身邊侍衛。

夜語昊不喜自己一時心境被軒轅取走,當下只是淡淡道︰「皇上不是‘日理萬機,貴人多忙’,今日怎地有空過來?」

說來語平意淡,竟似與好友相見時,寒喧那麼一兩句,似乎兩人並不是有著關系的敵對者。那一夜有過的狂亂迷離,早已忘了個干干淨淨,全不曾在意過。

這種不在意,自然比怨恨更讓軒轅受不住。

但這次軒轅不過打量了夜語昊片刻,居然不生氣,只是搖頭。「朕本不該對你有何幻想……幸好朕早也不指望你會有個正常人家的反應。」

微微一笑。「皇上忙里偷閑就是為了找在下說這兩句話?」

「哪里哪里,朕只是擔心無帝的身份特別,會為昊帶來麻煩,所以特別送幾個貼身侍衛來。」說著手掌一拍,便有五位少年走了過來。

「見過葉公子。」

——夜語昊的身份在這里倒也不算個秘密,只是一旦不小心傳開來,絕對會是麻煩一場,因為軒轅早吩咐這里的人都喚他葉公子而不名。

淡淡打量了眼,昊不置可否。「你大老遠跑過來就只為了這件事?!」

軒轅手中玉扇一搖,靠近夜語昊,以扇掩唇附他耳邊笑嘻嘻地小聲道︰「當然啊,昊的安危朕一直都很關心的~你送給朕如此好禮,朕受之不安,只得回你五份小禮。」

輕笑一聲,抬眼。「謝了。」

————————————————————

送走軒轅,也沒意思再寫字了。夜語昊示意侍從們收走筆墨,這才仔細看著五人,都是一般年紀,冷冷地看著自己,倒還看不出有什麼奇異之處。

不過,光是年齡小這一點就已經很奇怪了——不怕經驗不足而壞了事麼?

又或者,這幾個小表正是軒轅最得意的一批新血?沉吟著掃了一眼——那更不可能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如果一個人連續三次得意下屬被同一個人策反的話,想必他再怎麼蠢也不會給那人第四次機會。

又看了五人一眼,這次,正巧對方大約是首領的那人抬起頭來,兩人目光對上,夜語昊微笑點頭了下。

對方喉間骨碌了一聲,抿緊唇。

確實有古怪——年齡小可以用是新血來說明的話,那種激烈的目光就不知該用什麼來說明了——說得夸張點,他們自制的目光下,隱藏的可說是仇恨!

仇恨……作人還真失敗。正苦中作樂地想著時,偏首看著少年時,不知為何,腳步突然一僵,心跳也失速狂奔。

這種年齡,這種相貌,這種目光……

身體一陣冷過一陣,在拒絕著真相的接近。內心最深處,被重重血淚覆沒的某個地方,正危險地發出龜裂之聲。

手指微微有些冰冷。夜語昊突然轉頭看著湖面,平靜地笑笑。

「接下來有幾天要好好相處,在下能否請教一下各位名諱?」

眾人之首的那位少年一怔,沒想到夜語昊居然會主動問起,目中異芒奇閃。喉間又咯地響了一聲,似是在喉之鯁將要吐出,一時間倒是說不出話來。

餅了許久,少年方才開口,音調沉郁。

「在下李知恩,忝為侍衛營衛長……」

「少年得意,可喜可賀。」夜語昊一笑。「李兄似是意猶未盡,有話不妨直說。」

李知恩猶豫片刻,目光突冷突熱,內心處于激烈交戰狀態。他身後那幾位少年皆以他馬首是瞻,見他未說話,也都不開口。

厲風嘯過僵持的眾人,寒湖復冬,衣袂的簌簌作響,是現場唯一的聲音。

李知恩深吸口氣。「……在下即名為知恩,便不應記仇。因此,在下只想向葉公子問個問題。」

微微一笑,捏緊手心。「請說。」

「十五年前,五毒教為人唆使,背叛無名教,造下不少殺孽,因此受到御夜使者的追殺,這點是由咎自取,怨不得人。」李知恩說得極慢,不知是在控制著情緒還是控制著措辭。「但是,千里追殺,十停已去其八九,剩下的不是傷兵殘將便是老幼婦孺,據說現場是哀聲一片,祈求著當時身為御夜令的你放過他們一命。

在下想知道,葉公子究竟是何忍心,竟能下令全部屠殺,一個不留,事後還清點現場,怕有漏網之魚,又一把火燒光了所有的尸體,不給生者留個紀念?!」

指尖一顫,霎時冰寒入骨。龜裂的封印撲簌簌地剝落,污垢的黑血自傷口涌出,彌漫了所有的意識。那一片血色中,曾有過號哭奔走的絕望人群,低迥切齒的怨恨詛咒,伴著如雪劍光,似乎又回到耳畔眼際,層層回蕩。

懊來的,總該會來;欠下的債,有蒼天在看。

誰也逃不開的。

夜語昊慢慢地看向李知恩等人,打量半晌,唇角上揚,微微一笑。「原來是這件事啊。如果是問這事的話,很遺憾,事實就是如此,在下不知該給你個什麼答案。」說到這,眼楮直視李知恩,盡是不容置疑的疏離和高傲。「你既對在下的事如此了解,你就該明白,在下這雙手上,並不只有區區五毒教的血。細數的話,應該還有不少無名教的叛徒,他們由咎自取,難道這些也要在下一一交代麼?在下覺得實無此必要!」

「你!」李知恩猛地握緊了手,青筋直爆,瞧著大有沖上來給夜語昊一拳的意圖。卻被身後眾人緊緊按住。

夜語昊波瀾不興,笑吟吟又掃了五人一眼,一撫掌。「對了,在下想起了。當年五毒教教主好象也是姓李……李衛長該不會是他的兒子吧?這還真是巧遇。」

「呸,誰與你巧遇!」李知恩被左右一攔,終于壓抑下內心憤慨,啐聲道︰「夜語昊,枉費我之前將你當成個人物,當你是有什麼苦衷的,原來你真的只是個小人!——這種用叛徒的血來取悅上代無帝的歡心,是你的拿手本領吧!你那兄長是個笨蛋,居然沒有防著你。弟奪兄位,又于危難時棄無名教不顧。無名教百年來的清譽都為你一人敗壞!而你竟還能厚顏無恥地活下來,嘿,你這天下第一人的名號,果然不是白叫的!」

「你不說,我不說,無名教的清譽又怎麼會敗壞。」星眸微微眯起,夜語昊唇角笑意更深。隨口道︰「不過各位似乎氣得不輕,在下令諸位如此,實是內心有愧,慚愧慚愧。」

李知恩恨恨啐口口水。「夜語昊!你不用使激將法。皇上既已下令死守在你身邊,我們不會這麼輕易就被你氣走。」

「李衛長太多心了。在下只不過實話實說,哪有激將。」夜語昊說著,突然掩唇打了個哈欠。「唉,昨晚看琴譜看得太晚了,現在有些困頓……在下去補個眠,先失陪了。」

李知恩五人氣得七竅生煙,卻絲毫不敢怠慢,瞪著眼亦步亦趨地緊跟著,直到夜語昊回到寢室,倒頭大睡,這才退出房間,守在門外。

——————————————————

必好門時,才發現雙手已是冰寒刺骨。

下意識地笑了笑,閉起眼,手心握緊,夜語昊坐在牆角,靜靜等待意料中的顫抖。

近十年不曾想起此事,原以為現在的反應不會像當年那般激烈。

冷白的指尖,白的發紫。在大雪紛飛中將手泡在池水里,會被罵是瘋子也是當然的。紅腫的手,痛得好象肉一塊一塊往下掉,可是抖一抖,卻還好端端地粘在骨頭上,血繼續在周身流淌,從頭到腳,髒得想將整個身子都一刀一刀剖開。

惡心感再次涌起,夜語昊幾乎有種沖動,想跳進外面寒湖,好好地洗淨這身子——雖然,早證明是沒有用處。

罪是洗不盡的。

已經過了很多年,久到以為早已忘記了,驀然回首,那個秀麗的孩子還是站在原地,冰薄的長劍如風飛舞,在眾人不信、震驚的目光中,切斷骨,切斷肉,切斷生命。

鮮血噴飛,一身污垢。紅海中,無人敢接近——包括自己的下屬。

驚懼而鄙夷。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就這個女圭女圭沒有。

御夜使者如此說著,如此評議著。

傷兵殘將,婦孺老幼。無能者哀求的目光,止不住死神的腳步。

他是‘血令’

機靈靈一個寒顫,自黑暗中驚覺過來。無數的冤魂在夢里等著向他索命。

從不信鬼,從不信神,對于自己的選擇,他從來不曾後悔過。

只是……不後悔是一回事。

傷害了人,犯了罪,卻不是一句不後悔就可以掩過的。

夜語昊是堅強的,他翻雲覆雨,驚才絕艷,以一雙手,便能操縱著天下大局的走向,他不可能會有脆弱的時候,這是無法想象的——

所有人都會這樣說吧。

昊微微苦笑。

既不是神,又不是完人,怎擔得起這種稱呼。他不過是個有血有肉,有恨有痛,有過榮耀,也有過失敗的凡人。

只是,他被推上了無帝的位置。

無帝不是人,是一個掌握了三分之一天下的容器

旁人從來沒有給他個表現脆弱的機會。用著仰慕的表情,扼殺了他的脆弱。

「無名教……」輕聲念著這個不知該愛還是該恨的名字,昊想起了遠在昆侖的那群人。

日君、月後、暗羽、藥師……

如果此時,能有你們陪在身邊……

噫,早已是不可能的事了,為何要如此作想?

隨著記憶的回逆,昊突然想到,當日殺戳之後,在湖邊撿回自己的煌。那時,煌曾抱著自己,用毛巾不住地擦著他的臉,擦著他的發,笨手笨腳,稚氣地說著。

「……」

對了,當時他說了什麼?!

到底說了什麼?!

想不起往事,夜語昊捂著頭,突然變得有些急燥起來,隱約記得那是一段很溫柔,很安心的話,為什麼現在會記不得……

一怔,頹然靠向了牆壁。

怎麼會記得呢?!

現在能記得的,應該是煌在天成崖上,最後那段話吧。

——‘補償我?!真是我听過最笑的話!!你要怎麼補償我?!將帝座還與我嗎?那又怎樣?!你能知道,知道一日之間,由光明的最頂端跌入黑暗深淵的感覺?!由天之驕子轉為默默無聞,連存在都不能讓人得知的感覺?!因為是最親的人的安排,連反對反抗都不行,只有隱忍的感覺?!殺人如麻,當無名教的殺人工具,努力在黑暗中求存的感覺?!好不容易適應了黑暗,卻因為你們少了日君,強行從黑暗中提出來,面對你‘施恩不望報’的嘴臉的感覺?!我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而毀!我的生命自你出生後便陷入錯亂!你補償我?你到底能補償我什麼?!’

——‘為永絕後患,我會殺了你的!’

煌……

連貫性地,轉瞬間,想到衛長在雁蕩說過的話。

——‘三年前,你放棄了本教,詐死潛形,幸有煌帝座力攙狂濤,于生死存亡之際挽回了本教一線生機,聯武聖,壓朝廷,天下震動,無人敢輕窺無名一教。好不容易教中人心一致,擁煌帝座為主,令行無違,你卻在此時現身……在下寧可背上逆上之名,也斷不容許你再次出現影響到煌帝座的地位!’

——‘在下坦言——不!您傷煌帝座傷得太深!一意孤行,自以為補償了他,與他無所虧欠。但看在我們這些下屬的眼里,你的行為——不可赦!在下絕不會讓你有機會再見到煌帝座!’

又是方才,李知恩說的話。

——‘夜語昊,枉費我之前將你當成個人物,當你是有什麼苦衷的,原來你真的只是個小人!——這種用著叛徒的血來取悅上代無帝的歡心,是你的拿手本領吧!你那兄長是個笨蛋,居然沒有防著你。弟奪兄位,又于危難時棄無名教不顧。無名教百年來的清譽都為你一人敗壞!而你竟還能厚顏無恥地活下來,嘿,你這天下第一人的名號,果然不是白叫的!’

哎呀呀呀,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

微微笑了笑,平日里不曾在意過的細言細語一時間都涌了上來,千竅百孔的心再怎麼挖也只是千竅百孔,難以有什麼更多的感概。二十多年來,自出生後所有的罪孽都在向自己追著討命,可是,自己的殘命只有一條。

喉間一甜,一口鮮血壓抑在手指間,紅跡斑斑。

怔了下神,低頭看著三年不曾見過的鮮血——原來,已經三年不曾復發過。

時間真的不多了。

閉上眼淡淡笑著,任鮮血又一口逸出。過了會兒,夜語昊站起身來,尋了件月色儒衫換上,背手拭去唇上血痕,又用舊衣將地上還有手背的血跡都拭個干淨,將舊衣塞到床底,打開窗戶,散去室內血腥之氣,叫道︰「李知恩,李知恩,在下要淨身,搬桶水進來。」

外面咚地一聲,也不知這幾位貼身侍衛踢了什麼出氣,罵罵咧咧地去喚下人燒水。

昊聳聳肩,自枕頭下取出個盒子,打開暗層,敲了敲里面那只筷子粗的小蛇,將寫了些暗記的紙條綁在它身上。

「去,找你的主人去。」

將蛇扔出窗外,知道那人日夜常燃著的引龍香會將小蛇引過去。

「李知恩,李知恩,快點啦~」

外面被催地煩了,應了一聲,又是一連串喧嘩。

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這便成了吧。

欲要解嘲地笑笑,夜語昊卻發現,他的唇角怎樣也彎不起。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