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種 第1章(1)

雪不停地飄落,洛陽城彷佛覆蓋了一條銀白色的厚毯子。

照理說,這種風雪交加的日子,多數人都會窩在被里,但其實並不然。

雪地上充滿深淺不一的車跡、馬蹄印,絡繹不絕的人潮全涌向「媒仙館」。

「讓路!不讓被燙死活該!」單手高舉托盤的伙計從廚房邊叫邊走出來。

棒著一條街,正對媒仙館的是間老字號牛肉面店,牛肉多筋大塊,湯液鮮美,雖然此刻正值中午,店里卻只有一桌客人,就坐在靠門的位置;這個位置算是最差的位置,天熱時灰塵滾滾,天冷時寒風刺骨,聰明的人絕對不會選擇坐這兒。

「請趁熱吃。」伙計放下三大一小的陽春面後,反正閑閑沒事,干脆就偷偷打量起那桌的客人。

那桌總共只有一位姑娘跟一個壯漢,面孔陌生,眼神疲累,裘衣髒兮兮,看樣子是遠道而來。

兩人的坐姿都是大剌剌的,壯漢這麼坐是無可厚非,但姑娘家一腳踩在椅上,下巴擱在支起的膝蓋上,實在很不雅觀。

種種跡象顯示,他們八成是一對──私奔的野男女!

面前盤子已經空無一物的壯漢,長得方臉大耳,握筷如握刀。至于臉朝著大門的姑娘,容貌姣好,白皙的臉蛋掛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楮,微噘的小嘴似乎在生悶氣,放在她面前的茴香花生早已結了一層薄冰,難道她嫌花生不好吃?

茴香花生可是牛肉面店的招牌,外面裹了一層加了獨門配方的面衣,咬起來清脆可口,外面吃不到,最重要的是──免費。

這是每天前三名客人才有的特權,若不是媒仙館擺設宴席,影響到店里的生意,不然她想吃還得花錢買呢!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看小泵娘這麼挑食,恐怕是她死纏著壯漢吧?!

「小扮,請問那麼多人去媒仙館干啥?」臉朝著門外的小泵娘突然問。

「今天是媒仙金盆洗手的日子,城里的大人物都應邀去觀禮。」伙計說。

問話的戚彤嘴角漾出一抹淡淡的冷笑。「這麼說來,媒仙館將從此關門大吉嘍?」

「姑娘是外地人,有所不知,幸好媒仙有子可以傳衣缽。」伙計有問必答。

戚彤撇撇唇。「不過是作媒而已,居然自稱神仙真是一對狂妄的父子!」

「媒仙是當今皇上封的。」伙計雙手一揖,臉上充滿敬畏的神情。

「沒听說過。」連皇上都不放在眼里,顯然真正狂妄的人其實是戚彤。

「五年前,吐蕃王子妄想娶公主,皇上不肯,可是又擔心會發生戰事,于是便下旨,如果哪個媒人有拒婚的辦法就賜號『媒仙』。」與其說是看在客人至上,倒不如說是害怕壯漢的拳頭,伙計才會娓娓道來。

听伙計這麼一提,戚彤也想起來了。五年前,黃沙滾滾的邊城確實風聲鶴唳,士兵從清晨操練到黃昏,夜晚還有宵禁,就算她偷溜到外面,卻沒半個人陪她玩,每個人都像老鼠似地躲在家里頭,悶得慌。

士兵說是皇上的旨意,要邊城加強警戒,為此她還特地塑了個泥人,並且在泥人的肚子里下咒,每天祈求老天爺解除警戒。半個月後咒語果然應驗,她又順利回復以往捉弄人的生活,直到現在都沒人知道那個泥人有名字,叫──皇上。

皇上是出了名的鐵公雞,摳錢如摳腳,對有功之人向來只給口頭獎勵,她家的牆上就貼了好幾張皇上親手寫的感謝狀,什麼躬忠體國、英勇神武、叱 風雲……全是些只能看不能吃的廢話。

還有,她把那些感謝狀拿去市場叫賣,居然無人問津?!

那是當然的,把皇上的墨寶當成大白菜買賣,傳出去不被砍頭才怪!

「算他狗屎運好!」戚彤語氣充滿不屑,認定皇上和老天爺都有眼無珠。

「有了御賜封號,媒仙從此愛惜羽毛,一年只做三次媒。他可不是隨便什麼王二麻子請得動的,光是謝禮就至少百兩銀子,還要用八人大轎扛他,一路上還得敲鑼打鼓,派頭比高中狀元還威風。」

戚彤嗤之以鼻地說︰「收費這麼貴,應該改叫他媒匪!」

「小扮,再來三碗陽春面。」一旁的壯漢方果瞬間已吃完三大碗陽春面。

「不用了。」戚彤急忙阻止,轉向面對方果。「你就知道吃,吃死你最好。」

「我還餓……」方果模著扁平的肚子,三碗陽春面不知吃到哪去?

「照你這樣吃下去,今晚住哪?」戚彤眼一瞪,方果趕緊低頭認錯。

「是我不好,妳別生氣。」

堂堂男子漢原來是虛有其表的軟腳蝦?!真是可悲。

由此看來,他們兩人手頭拮據,再加上戚彤對媒仙大大不敬,伙計早就看她不順眼,若不是身旁的方果孔武有力,伙計真恨不得扁她一頓!

這時伙計突然靈機一動──不如把他們騙去媒仙館,那里人多勢眾,就算壯漢再怎麼勇猛,雙拳也難敵群猴。

于是伙計不懷好意地開口道︰「算你們運氣好,媒仙館請的是流水席,要吃多少有多少。」

「我們跟媒仙素昧平生,我們去白吃白喝好嗎?」

「媒仙最喜歡幫助窮困潦倒的異鄉人。」

「小扮,我們至少應該知道媒仙尊姓大名,這樣去才不失禮。」

「除了尊稱他媒仙之外,我們又稱他司馬老爺,本名沒人知道。」

丙然是姓司馬!戚彤臉上有種毫不意外的神情。

是的,她知道他是誰。

司馬義,二十多年前只是個一文不值的小小譯官,卻在一夜之間不知去向,誰會想到現在的司馬義,不但是個受人敬仰的媒仙,還擁有一棟毫華得不象話的媒仙館,他是怎麼賺的?

有問題!大大有問題!

「買單。」戚彤拋了六文錢在桌上,起身太猛,椅子順勢一摔。

「姑娘,六文錢不夠買單。」伙計使了個眼色,五、六個伙計一起圍了過來。

「價目表寫著一碗陽春面兩文錢,你當我不會算術嗎?」戚彤氣唬唬。

「兩文錢是小碗的價錢,大碗要另加一文錢。」伙計手指一彈。

順著他那有如雞爪的手指,望向掛在牆上價目表的最後面,貼了一張螞蟻才看得見的對聯,上聯寫著「物美價廉」,下聯寫著「大加一錢」,好一家黑店!

去過菜市場的人都知道,買菜一定要討價還價,若是菜販不從,至少也要拿把青蔥、抓些香菜當贈品。

戚彤看了看四周,全是些鍋碗瓢盆,可是她從不下廚,至于字畫古董嘛,攜帶太麻煩,這里顯然沒有她想要的贈品,那結論當然就是──討價還價。

「我那碗陽春面還沒吃,再給你三文錢,咱們一筆勾消。」

「筷子插在碗里,哪個客人會想吃妳的口水?」伙計怒不可遏。

「客人不吃,你吃!狽啃骨頭,奴才吃口水,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戚彤大言不慚地指出。

斑招!這可以說是拐了十八個彎罵人,還不帶髒字,無疑是在火上加油!

伙計賊眉色眼地把她從頭到腳看一遍,最後目光停留在微聳的胸部。「對付像妳這種賴帳的客人,本店向來有法寶──不論男女,一律用身體抵帳。」

話畢,引起一陣婬笑,賬房立刻停止撥動算盤,從竹筒里抽出筷子,取下掛在耳上的毛筆,吐出舌頭舌忝筆尖,然後在筷子底端寫下數字,又把筷子放回竹筒,以抽簽方式決定先後順序。

戚彤毫無畏懼,而坐著的方果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啐了好幾聲,她朝他們臉上各吐一口口水,惡人先告狀地罵道︰「你們真不要臉,仗勢欺人,還是欺負弱女子!」

「這口水真香真甜!」伙計貪婪地伸舌舌忝去口水印。「兄弟們,開始抽簽。」

「哪,五文錢給你拿去買藥吃。」算了,不過是區區五文錢而已,用不著跟這些小人物斗氣,氣壞自己的身體多劃不來!戚彤不甘不願地掏出五文錢,叮叮當當滾到地上。「不好意思,手指凍僵了,麻煩你像狗一樣趴下去撿。」

從這里就可以看出,戚彤的腦袋里裝著層出不窮的整人點子。

伙計不懷好意地指著少了兩條腿的椅子。「還有椅子。」

看來他們擺明了要勒索她!

戚彤眉彎如弦月,似乎見慣這種場面,早有準備。「我早就想說了,那張椅子本來就搖搖晃晃,應該劈了當柴燒,免得客人摔死。」

「本店的椅子又穩又舒服,出自京城名匠之手,還有烙印為據。」

低頭一看,椅底果然烙了長安名匠的記號。「那你究竟想怎麼樣?」

伙計不疾不徐地說︰「再加一兩銀子。」

「你作夢!」戚彤冷哼一聲。

「你們不付,我就報官,請你們吃免費牢飯。」伙計威脅道。

「你去啊!」戚彤冷笑。「我正想請縣太爺來檢查這碗陽春面。」

原本熱呼呼的陽春面,不僅結了一層白油,居然還多了一塊肥美的牛肉?!

不,是一只顏色黝黑的蟑螂浮在上面,這這這……分明是栽贓!老店向來注重信譽,講究衛生,有口皆碑,一定是那個壯漢趁他們爭論之際,神不知鬼不覺地放進碗里的,難怪他們會有恃無恐。

「去叫廚師來。」伙計氣得咬牙切齒,幾乎快把門牙咬碎。

「是哪個短命的敢嫌我做的陽春面不好吃?」廚師拿著菜刀沖過來。

「是我。」方果手掌一拍,只見桌面留下深陷的五指印。

「是我不對,我會改進。」廚師見苗頭不對,趕緊退回廚房。

戚彤手指卷著發絲玩,一派輕松地說︰「喂,小扮你還不快去報官?」

「一場誤會,姑娘別放在心上。」伙計苦笑以對,其它伙計早就躲得不見蹤影。

「哼!」戚彤甩了甩及腰的長發,不偏不倚地打在伙計臉上,請他吃了頓發菜。

「妳要去哪?」方果眼巴巴地看著那碗加料陽春面,喉結上下滾動。

「當然是去媒仙館吃免費的。」其實戚彤是想揪出狐狸尾巴。

方果快速地捧起碗,將整碗加料的陽春面如喝粥般一口吸光。

望著他們疾步走出店里,可憐的伙計抱著斷腿的椅子如抱著夭折的兒子,眼淚如泉水般不斷涌出。一兩銀子等于半個月的工資,更何況老板生性小器,絕對听不進任何解釋,這該怎麼辦才好?

「我的樣子怎麼樣?」戚彤眨了眨眼,做出嫵媚之姿。

「很好,眼楮在,鼻子也在,嘴巴也沒歪掉。」方果據實回答。

「我是問你,我迷不迷人?」戚彤身體往牆邊一靠,像個站壁紅袖。

方果眉頭一皺,原本粗獷的長相多了一分敦厚老實。「嚇人。」

「你說什麼豬頭!」戚彤粉拳如雨下,直擊方果的胸膛。

「妳看妳,打人像擊鼓申冤似的,這還不嚇人嗎?」幸好他身強體健,耐得住打。

「誰叫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實得惹人厭!」戚彤不滿地嘟著嘴唇。

「這間媒仙館比咱們府邸還雄偉!」方果有感而發地轉移話題。

戚彤恨恨地說︰「什麼媒仙館!我要讓它變成地獄館!」

「小姐……」方果話還沒說完,右耳就突然被擰了一圈。

「你的記性怎麼比豬還差!」戚彤毫不留情。

「我知道錯了,妹子。」方果明明可以反抗,但他卻選擇乖乖受罰。

雖然戚彤和方果的關系是主僕,不過她向來視他如長兄,兩人相識的過程,說起來是一段奇緣。

那年她十歲,爹爹是副將,現在則成了鎮守山海關的大將軍。沒錯,她真實的身分是金枝玉葉,不過人卻是粗枝大葉,上有三個姊姊,家中無男兒,爹爹並未因此而娶妾,一家和樂融融。

她娘常說她是老天爺給戚家開的一個大玩笑,是個生成女兒身的男孩子。嚴格來說,她不是調皮搗蛋,而是麻煩主動找上她,她生平闖的禍雖然多得數不清,但沒有一次是故意的,全都是無心之過。

就拿方果的事情來說吧,當時十五歲的方果在路邊寫下「賣身葬父」的牌子,而她正好以肚子痛要去茅房為借口騙老師,獨自跑到街上去買糖葫蘆,看到一群人不知在圍觀什麼,便像蛇一樣鑽了進去,先是一腳踩爛牌子,第二腳又踩到一張草席,草席下正好是方果他爹的尸體。

眼看方果氣得脹紅臉,她急忙伸手請他吃糖葫蘆,笑嘻嘻地賠罪。

後來旁人看方果體格好,脾氣也好,爭相出價要買他為奴,她立刻加入喊價聲中,人人都當她是攪局的黃毛丫頭,她氣不過,當場拿出掛在脖子上的傳家寶玉充當訂金,順便把方果和他爹的尸體帶回家,擇日入土為安。

就這樣,方果成了她的貼身保鑣,為了保護她,努力勤練武功。

後來方果就和戚彤形影不離,讓戚夫人從此不再提心吊膽,因為只要有他在,就算天塌下來,她也會是全天下唯一毫發未傷的幸運兒。

但是,戚夫人恐怕作夢也沒想到,這次方果居然會和寶貝女兒一起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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