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煙閣位在舊金河北岸,和花絛樓隔河相望。
每每入夜,舊金河畔車水馬龍,花娘在門口迎來送往,不少大爺在軟玉溫香里度過銷魂夜。
金如秀今晚也是為了銷魂而來,無奈的是,就是沒看對眼的。
坐在一樓的開放大廳里,他悶得連話都不想說。
「二少,今兒個是怎麼了,還是沒看中半個喜歡的?」寒煙閣鴇娘絮柳打扮得花枝招展,讓人看不出她的年歲己近半百。
「真是無趣透頂。」他呷了口酒,冷聲碎道。
他的是高漲的,可是就是沒有對味的,讓他出不了手。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絮柳眨眨明眸,替他斟了酒布著菜。
「沒事。」他悶聲道。
「怎麼,把心底的事告訴我,我又不會告訴其他人。」
「沒事。」他語氣重了些,卻沒有不耐。
事實上,他都搞不清楚狀況了,要他怎麼告訴其他人?
「二少,今兒個為什麼不來找翠蓮呢?」一姑娘身穿粉藕色馬甲,外頭只罩了件鵝黃色的薄衫,那呼之欲出的酥胸在他背上磨蹭著。
「好了,今兒個讓我靜靜。」他想也沒想地道。
別再磨了,他的背又不是洗衣板磨什麼?
翠蓮聞言,識相地走開。
「哎呀,二少今兒個心情真是不好,要不怎麼連翠蓮都不理了。」
「我不一直是這樣?」
「不,二少總說姑娘是寶,是要捧在掌心疼的,不過……倒是听說前些日子你和龍家油行的二千金起了沖突,對方還拿了鞋……」絮柳點到為止,免得臉皮薄的金如秀拂袖走人。
然,他卻是一怔。
是呀,娘說過的話他都照單全收地遵辦,對待姑娘家,不論職業貧賤,他向來一視同仁,可是對龍靜,……開始,因為她的傲慢,所以他看她不順眼,而她總是一副從容淡定,讓他很想看她慌亂的樣子。
可是近來,她露出破綻,讓他想要追查三個月前那件事情的真相,所以對她……別說討厭了,他甚至莫名地想見她,擔心她的身子是否有好些,是不是還吐得那麼慘。
以往娘有孕時,福泰得很,哪像她不長肉,反倒是雙頰削瘦?
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找大夫好好地照料自己一番……
「好吧,說件會讓二少開心的事。」
他興致缺缺地磕著瓜子。
「听說龍家油行的油薰死了人。」
他驀地一愣,口中的瓜子掉落。
「一批官爺上龍家油行將龍家二千金給押進了大牢。」
「什麼時候的事?」他急問。
「听說大概是今天晌午時分。」
金如秀皺起濃眉,不禁疑惑,不正是他離開之際嗎?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難道說,他那時嗅聞到的刺鼻味果真是燈油出了問題?
他揣測著,又听絮柳道︰「這下子龍二千金涉嫌重大,听說被押在牢里出不來,不知道這消息有沒有讓二少開心一點?」
「現在還押在牢里?!」他驀地站起身。
現在都子時了……從晌午時分被押到現在……天啊,她身子正不適,怎麼受得了這番折騰?
「二少,你看起來……好像不怎麼開心。」他的表情好猙獰呀。
「我……絮姨,記帳!」不多做解釋,他起身就走。
不等並成幫他駕車,他在夜色里狂奔,來到府尹。
腳步聲傳來,兩盞大紅燈籠底下……高一矮的身影同時回頭,其中一人怒氣沖沖的沖向前——
「別擋著老子,老子有要緊事要辦!」金如秀怒咆著,單手揮開了長治,沖向府尹大門,嚇得看門的小廝趕緊上前阻止。
「大膽!啊……這不是金二少嗎?」小廝認出他來暗呼了口氣。
還以為是哪里來的凶種惡煞……張臉黑得像是被雷打到,嚇得他腿都快軟了。
「我要見府尹大人!」
「可是大人己經睡了。」
「我要見他!」
小廝不得已,只好請府里的官爺通報一聲,硬是把胡村守叫醒,再讓金如秀進胡村守哪有這麼簡單放人,畢竟是一條人命事關重大金如秀只好和他談妥了條件,奉獻百兩銀子,才讓他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
進了地牢……陣腐臭味迎面而來,讓金如秀皺起眉頭。
提著油燈,在獄吏的帶領下,來到囚禁龍靜的牢房前。
他看見她蜷縮在一片干草上頭,里頭又髒又亂,教他又氣又急地催促著,「快開門。」
獄吏趕緊開了門,金如秀彎身進牢房,蹲在她的身旁,輕喚道︰「龍靜。」
她看起來好狼狽,披頭散發,就連衣衫都染上了髒污,夏暑之中,她身上卻透著一股教他心驚膽跳的寒意。
龍靜疲憊地張開眼。「你……」
牢房里有些昏暗,她感覺得到油燈的光,但卻不足以讓她看清楚眼前的人。
「是我,金如秀。」
她一愣,立刻動手推開他。
沒有防備的金如秀被推得跌坐在地,不能理解她為何這麼對待自己。
「你在搞什麼,老子好心到牢里救你,你竟然不識好人心!」以為他是會日行一善的人嗎?!
「你混蛋!」
「我又是哪里混蛋?!」他應該生氣,可他不能,因為她該是怒罵的聲音好虛弱,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發出了蚊鳴般的聲響。
「你陷害我……」她抿著嘴,淚水在眸底打轉。
虧她還試著想相信他的,可他一走,官爺馬上上門。
「我又是哪里陷害你?我說過,就算我要行凶,我……」
「那批燈油是用你送來的伯仁榨磨的口」
金如秀不禁怔住。「不可能……」那批貨雖說他沒親自點算過,可是他並沒有嗅聞到不對勁的氣味。
「那個去世的姑娘前兩日來我店里買薰香燈油,听說聞了一夜已覺不適,但沒細想,昨晚又點燃,豈料一連聞了兩夜之後……早家人怎麼喚都喚不醒,才知道她已經死去……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就算你要陷害我,你也不該拿人命玩……我寧可死的是我,而不是不相干的姑娘!」
被押進大牢前,她還特地委請官爺帶她到那姑娘家,那燈油看起來和往常所制的沒兩樣,而且是她親自監督的,可偏偏鬧出了人命,若說問題不是出在柏仁,又會是在哪個環扣上。
「你在胡扯什麼?我沒有!我不敢說自己是個善人,但至少我也不至于拿人命出氣!」
「事實就擺在眼前,你還要解釋什麼?」
「我發誓,我沒有,如果有,我不得好死!」
龍靜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除了柏仁,她想不出還有哪些地方不對勁。
「我們先離開這里,然後我會證明我的清白。」他一字一句說得再清楚不過,透著不容置嚎的霸氣。
「我可以離開?」她氣若游絲無力地問。
「當然,有我在,沒有任何人能夠困住你。」說著,他輕柔地將她打橫飽起。
她掙扎著。「不,你……」
「至少替肚子里的孩子著想,你已經太虛弱了。」他將她抱進懷里,低聲問︰「他們沒有給你東西吃?」
「有,可是我一吃就吐。」
「無妨,回去我再差人替你準備一些吃的。」他抱著她腳步放得極輕,緩緩地舍級而上。
「你要帶我去哪?」
「金府。」
「不,我要回龍府,我沒有理由去你府上。」
走出晦暗的小徑,來到府尹朱門外,她才驚覺他的臉色冷鶩得懾人,嘴唇抿得死緊,仿佛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氣惱著。
「隨便。」他看向路邊,瞧見並成已經駕著馬車在外等候……見他出來,立刻跳下,為他開了馬車門。
而原本就守在府尹外頭的忠心僕碑也沖向前來。
「小姐……」巧瓶早已經哭腫了雙眼,小嘴抿得死緊。
「巧瓶。」龍靜虛弱地笑著。
長治向前一步,想要將龍靜抱過,卻被金如秀閃開。
「放開我家小姐。」長治咬牙低咆著。「我們自己有馬車,不需要勞煩金二少。」
「她現在身子不適……」說話的同時他嗅聞到一股鐵銹味,頓了下,低喊著,「並成。」
「在。」
「離這里最近的醫館在哪里?」
「不能去醫館。」龍靜虛弱地扯著他。
「再不去醫館你肚子里的孩子會保不住。」他壓低聲音附在她的耳邊說。「難道你沒有覺得不對勁?」
龍靜驀地瞪大眼……她沒有說,為什麼他會知道?「去……城西麒麟路尾的朱醫館。」原本她是打算撐回府,再讓巧瓶去請朱大夫過來一趟的,但金如秀說得沒錯,她的肚子確實是抽搐得很不尋常。
金如秀輕點頭,看向始終跟在身側的長治,不悅地道︰「你家小姐身子不適,我要送她到朱醫館,你要是擋在這兒,耽誤了時間,後果自負。」
長治當然知道自家小姐身體不適的原因是出在哪里,只好退開一步,眼睜睜地看著他將龍靜泡進馬車里。
「並成,去城西麒麟路尾的朱醫館,讓馬兒跑快,但不要顛簸。」
「……是。」並成搔了搔頭。
這不是在為難他嗎?到底要怎麼駕駛馬車,才能讓馬兒跑得快,又讓馬車平穩前進?
一路上,金如秀沉默不語,但躺在他懷里的龍靜卻能感覺到他輕輕將她護住,不讓她受到半點顛簸之苦。
那動作很細微,很貼心,而且他摟著她的力道很輕很柔,仿佛用盡方法的保護著她……
難道說她真的錯怪他了?
半夜三更,大夫早已經歇息,可金如秀哪里管那麼多,直接瑞門把屋里的人嚇醒,再指名找大夫。
朱大夫睡眼惺忪,然而一瞧見金如秀那張神鬼退游的凶惡嘴臉,嚇得睡蟲都跑光了,趕緊替龍靜把脈。
這脈一把,朱大夫的臉色微變,立刻要他把龍靜抱進醫館的廂房里頭。
「她怎麼了?」金如秀將她擱置在床上,雙手環胸沉聲問著。
「她氣急攻心,血脈相沖,像是……橫豎是傷到肚子里的孩子。」朱大夫皺緊了眉頭。
「該怎麼做為」
「我開藥方先讓她安胎,至少要服個十二帖,而且暫時別移動她……就算要動,也得要等到明天。」
「既然如此就趕緊去處理。」
「可是……」
金如秀不耐煩地從懷里取出十兩銀子。「抓藥,熬帖藥,夠了吧。」
朱大夫一看到銀兩連忙接過,點頭心花怒放的退下。
「你再忍忍,等一下喝了藥就沒事了。」他垂眼看著她,替她將被子蓋妥。
龍靜忍著不適,微眯眼瞅著他。
金如秀想了下,干脆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問︰「要不要讓你的丫鬟回去幫你帶替換的衣物過來?」
「……我搞不懂你。」
他的眼充滿擔憂,看起來好像很擔心自己,可她跟他非親非故,甚至是冤家死對頭,他沒必要幫她的。
金如秀皺起眉。「你放心,我說過了,我一定會洗刷我的冤枉,讓你知道本大爺行事光明,不干暗事。」
「你為什麼要幫我?」
「那是個孩子,不是嗎?」他反問。
泵且不論她肚子里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但那終究是條人命。
「我以為你很討厭我。」每次踫頭時,他那囂張的神態總是讓人氣得牙癢癢的,卻又拿他沒轍。
「是你看我不順眼吧。」他哼了聲。
這是什麼日子,三更半夜的,他居然陪她在醫館里開誠布公地把話說開。
「我沒有。」
「還沒有,你每次遇到我,瞧也不瞧我一眼,明明就是個小泵娘,卻老氣橫秋得很,好像沒有什麼事能讓你皺眉頭。」那模樣怎麼看都覺得她瞧不起他,要他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所以你耍手段是想看我皺眉頭?」
他哈了聲。「把油價壓到沒利潤,讓客人都不上別家油行買油的人是你吧,是你逼我的。」
龍家油行的油價低到根本是打壞行情,難怪一直沒有其他油行能與之競爭,讓龍家油行多年來獨佔鱉頭。
「我哪有。」
「還說沒有,你龍家油行的水油一斤才一兩銀,其他的不用我多說,你自己心里有數。」
「去年各種油材都豐收,所以今年不管是買柏仁還是蘇麻,價格都比往年便宜了三成,我不過是順便便宜了三成給客人罷了。」
「有人這樣做生意的?」他沒好氣地問。
材料降價,那就是他們生意人多出來的利潤,為什麼要把利潤白白地給別人。
「只要一點利潤讓油行可以生活就好了。」
「那就干脆關門大吉算了。」所以說,把她龍家斗垮他也算功德一件。
「你做生意就只想到要賺大錢?」她微皺眉問。
「不然呢?」
龍靜倦乏地閉了閉眼。「我爹說,他希望可以讓每個人都用得起油,可以讓每個家里都點得起一盞燈。」
金如秀嗤笑了聲。「也難怪你龍家無法大富大貴。」
「富又如何,貴又如何,人生返轉一世,來也空去也空,要富貴做什麼?」
她的答話教他不由得一愣。
明明就還是個丫頭,可听听她說的是什麼論調,根本就像個老太婆般……「不要富貴,你要什麼?」
「我爹說一盞燈就是一個希望,我希望……有一盞屬于自己的燈。」她啞聲喃道,淚水在眸底打轉。
她的爹爹是個良善之人,做買賣不求富貴,而是想要助人,想要傳承龍家這百年招牌,可是這樣的爹……為什麼從來不肯疼她?就因為她不是兒子?
金如秀皺緊眉,覺得她說話像是元宵猜謎一般。
垂眼,發現她水眸擒著淚水教他心底一顫,張口便道︰「真足的,你這是怎麼著,我還是比較習慣你傲慢的態度。」還是跟她斗著嘴比較好,至少她不會哭。
「你……我什麼時候傲慢過了?」
「還說沒有,三年前府尹大人生辰祝壽時,我笑著跟你打招呼,你卻跌得跟什麼一樣,瞧也不瞧我一眼。」
「你在胡說什麼,明明就是你惡狠狠地瞪著我,哪時笑了。」金如秀不禁哼笑一聲。「龍靜,你這真的是睜眼說痞話了,容我幫你恢復記億,那一天,你站在蓮池畔,我對著你笑,可是你抬眼看我時,神情冷漠,然後傲慢地從我身邊走過。」
龍靜發惱地瞪著他。「胡說,那天站在蓮池畔的不只有我,還有我姐姐和她的姐妹淘,她們說你正對著我姐姐笑,然後我抬眼時你凶惡著臉瞪我。」
那天的事她記得很清楚,因為他的眼神很凶惡,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得罪了他。
「我……」他不禁疑惑了。
那天不是只有她站在蓮池畔嗎?
他記錯了?不可能,他明明只看到她呀……
「而且後來我去寒煙閣時曾遇過你,看見你在寒煙閣的大廳和人喝酒作樂,左擁右抱,笑得好不開懷……可一見到我,那神色就變得凶惡。」說到底,她的脾性算是很好了……直沒跟他計較,要不是他耍賤招,逼得她無路可走,她也不會找他講道理。
「真的假的,我干麼瞪你?」
「問你啊。」她沒好氣地道︰「是你看我不順眼,否則你為什麼要對龍家油行使出絕命的手段,我到底得罪你什麼?」
「什麼得罪不得罪?我……」
他正要開口之際,朱大夫剛好走進門來,他抬眼問︰「藥熬好了?」有沒有這麼快?
「不是,是外頭有個家丁說要看他家小姐,可是二少的貼侍擋著,兩人像是要打起來了……」朱大夫神色緊張,就怕一個不小心會殃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