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為期?
惠羽賢忘記自己是怎麼回答的。
她應了嗎?抑或仍然不管不顧,熱意要等?
彷佛在一陣混亂迷茫中,心思與神識蕩遠了,再次醒來,是真的清醒,她不在那個幻陣中,也不在煙霧密林中那座洞窟里,甚至已不在南蠻地界。
她醒來在一間擺設間雅、令她有些熟悉的房室中。
有一面大大窗欄,低欄處是金粉般燦爛的天光,明明是隆冬時分,敞開大窗卻無絲毫寒意,因她所在的地方是蒼海連峰的谷中山月復之內,所有的天光、雲彩或雪色皆是穿透山壁上的晶石灑蕩進來,山月復外盡避白雪皚皚,寒風刺骨,山月復內卻是另一番暖色光景。
她被帶回蒼海連峰,與閣主大人一起。
醒來後才從凌氏三位老祖宗口中得知,她當時傷得可不輕,除體內有余毒未清,閣主大人與蟲族族後最後短兵相接時,強強相踫,那太過強大的氣勁已非她能抵抗或承接的,致使五髒六腑與內息皆有損。
她不知,在幻宗老祖們的眼里,她「金貴」的程度堪比閣主大人,老人家是絕對不容她有損,才會令乘清閣馬隊將她一並帶回來,為她驅毒診治。
她在回到蒼海連峰後的第三日清醒過來,毒素盡驅,內傷亦有好轉。
醒來後最想見的自然是閣主大人,但無法得見。
幻宗老祖們說,當日在洞窟中,凌淵然以自身鎖住蟲族毒膽,他們三人則是聯手將他的神識困鎖,先拘在一個安全所在,再由他徐徐內觀,從內到外、由心外到血肉,一點一滴化掉那股驚天之毒。
旁人能幫的有限,須靠他自己步步掙扎,方能寸寸解月兌。
他如今被自家老祖宗安置在山月復中的晶石甕室,狀態宛若閉關入定,戰場在心,在虛無縹緲的意志中,在氣的運行與吞吐里。
哪天晶石甕室被人從里邊打開,即是他得勝歸來。
如若沒有,他與那股活化近妖的蟲族毒膽便一直困在里邊,相互消耗,直至同歸于盡之期。
在老祖宗的默許下,惠羽賢在山月復深處的晶石甕室前守了好幾天。
知道是進不去,也不可踏進的,卻覺得與閣主大人相隔一道厚厚的晶石板門,浮蕩的心緒如下重錨,終能穩心下來。
她練起「激濁引清訣」,以為……也許自個兒造出個他所熟悉的氣場,能引他來與她氣息相通,若她足夠專注,或者能進到某個境界,與他同處。
但未曾。
許是她心有旁騖,許是她異想天開,她在氣場里感應不到他絲毫氣息。
後來外邊來人了。
向來只會「放蟒駭人」、「六親不認」的老祖宗在放縱她來來去去之後,這一回竟也允了其它人進谷中山月復。
來的是綠竹廣居的主人、凌淵然的娘親,盛岩蘭。
她讓乘清閣的馬隊接了來,抱著幻景花獨自進入山月復。
惠羽賢是被她帶著,恍惚地跟隨她的腳步,這才沒繼續守在晶石甕室前。
開始盛岩蘭跟她說什麼,惠羽賢總覺得聲音是飄的,每個字都順順地從耳際飄掠過去,她突然連點頭和搖頭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接著那朵大紅花,連花帶盒塞進她懷中
她下意識打開晶石盒,睡在盒中的幻影花緩緩來,兩片如手的綠吐扭啊動的,驀地重瓣花輪大張,像是嗅到氣味,躍起便往她懷里撲將過來。
花若有聲,肯定是要嗚嗚泣訴她這個主人對它的「丟棄」。
「沒有,不是拋下啊,不會的……」她輕撫著顫抖的大紅花,終于回神,不住安撫。「我知曉被丟棄會有多難受,有人棄我,可我、我誰也不棄,我喜歡阿花,好喜歡,絕對沒有討厭,也絕對不會拋下不理……」
幻影花窩進她襟口里撒嬌,當真抵死不出來,而被依賴的滋味莫名讓她心暖,這時有聲音低柔回︰「可好些了?」
她循聲望去,見盛岩蘭那張半邊紅印的鵝蛋臉神態寧常,眸底有著溫情,她不知因何眼眶就熱了,鼻腔發酸。
唉張口欲言,話還沒出,目中已流出兩行淚來。
兩人原是面對面坐在廣榻軟墊上,盛岩蘭見此狀,忙傾前將她攬進懷里。
柔軟溫暖的香懷,清雅迷人的氣味,如春風拂身,似甘霖滋養。
惠羽賢本沒想到自己會哭,更沒想到她會哭得一發不可收拾,像受盡天大委屈,比懷里的幻影花還能撒嬌。
「他……他……」她欲抱怨什麼呢?
綁主大人並未欺她、負她,更從未辱她、害她。
相反的,他總是替她斟酌思量,只是思量太多,舍不得她涉險,舍不得她空望,因為舍不得,所以要她來舍他。
最後,她在盛岩蘭的懷中搖頭更搖頭。
綁主大人說五年為期,她就給他五年吧。
若然不醒,五年後的年月是她給自己的,用來等誰,已是她自個兒的事。
想明白,定了念頭,她才在長輩憐惜的眸光下靦腆止淚,振作精神正式拜見。
「孩子,你要對他有些信心啊。知你我在等著他,他會醒的。」
听到感岩蘭這麼說,她內心不禁慚愧。
在她心目中,他是最最厲害的,又得老祖宗們妥善的安置,有那間布滿晶石能量的甕室得以閉關內觀,豈能不勝?豈會不勝?
她要信他,必須去信。
于是在谷中山月復又待過兩日,她再次跪拜老祖宗作別。
她帶著幻影花,帶著盟主老大人遣人送還給她的精剛玄劊和軟鞭,應盛岩蘭之邀,隨她回到綠竹廣居。
因此次深入南蠻地界追查「赤煉艷絕」與蟲族毒膽之事,共傷了武林盟與乘清閣不少人,傷損中,十有八九皆因中毒,而解藥與解毒之法均出自乘清閣綠竹廣居,如今,廣居中的大廣院里不僅收進一堆自家患者,亦住進不少身中劇毒的武林盟同道。
盟主老大人雖遣了一批下屬前去綠竹廣居相幫,但解藥的煉制和拔毒的療治,過程本就繁復,遇到急癥還得騰出手先治,所以大廣院里最缺的還是人手。
惠羽賢在綠竹廣居里的「差事」,最主要是「養花」。
幻影花認她為主,嗅到她的氣味或感領了她的氣息便活蹦亂跳,以往她不在花身邊,花被安靜地養在晶石盒內,如今主人歸來,花能日日「放風」,能時不時往那熟悉好聞的懷里鑽,花心大喜,不僅每日沁出的汁液較以前多出一倍有余,用那汁液煉出的解藥效果竟出奇大好。
所以她的「養花差事」,確實是重責大任。
在綠竹廣居時,她才從幾位被送來拔毒的武林盟人士口中探得,關于南蠻密林中的那座洞窟,之後是如何處理。
凌氏老祖宗當時一出手,盟主老大人乘機里應外合,凌淵然與她在千鈞一發間被帶出洞窟,同時,布置在四邊的特殊火油被點燃,熊熊大火由外往內迅速延燒,眨眼間整座藏污納垢的洞窟如同巨大火爐。
視作命脈的毒膽被收,試圖作最後一擊的蟲族族後更被凌氏老祖宗打進幻陣里。
在幻陣中,族後石化,在真實之中,她跟著定住不動。
直到火油滿地流淌,狂焰一路瘋燒,徹徹底底將她吞噬了,她才從劇痛中駭然醒覺,但即使破陣而,卻為時已。
大火燒足三天三夜,將那座洞廊連帶整片煙霧密林全部燒作灰燼。
待兩日之後高溫降下,眾人又在燒焦的土地上撒下乘清閣所煉制的驅毒粉,盡一切力氣扼阻毒物再生。
如此,算是大功告成。
不管是乘清閣或是武林盟,眾人肩上的擔子是能暫且放下了,唯獨閣主大人……他以血肉作戰場,一場相爭相耗的拼比,尚未終結。
她必須信他,如此才有盼頭。
在綠竹廣居待了大半年,來到大廣院的蟲毒者已被治癒大半,用幻影花汁液所制的解藥也儲存得夠多,惠羽賢重拜別綠竹廣居的主人,帶著她的「阿花」啟程往南方走。
她很想念自家的師父和師娘,猜想她被「賭輸」出去的事,師娘該不那樣氣師父了,所以應該可以回去承歡膝下了。
她要離開綠竹廣居,原以為拜別之後可以從容離去,豈料是高看了自己的瀟灑,也小瞧了盛岩蘭的「糾纏」。
她著實愕然,沒想到閣主大人家的娘親瞧起來溫良恭儉讓,柔得能掐出水,暖得讓人疼愛,但卯起來留人時,什麼招數都使得出。
「我頭疼,渾身都疼啊……」
「灶上炖著湯呢,藥膳壯身,娘特意幫你炖的,你不吃嗎?」
「腰不舒服,昨兒個彎著身子揉了太多藥丸,你給娘槌槌再走吧。」
「乖孩子、好孩子,別理娘,你欲上哪兒去,逕自離去便是,別牽掛不放。」
「真要離去,就穿娘替你的那套春櫻衫子吧……那身衣衫好看,你走時,娘瞅著你離去的身影,有那一身青櫻顏色慰藉,我這心里興許就不會太難受。」
盛岩蘭自帶她回綠竹廣居,便把她當成自家孩子照看,她完全能感受到。
朝夕相處大半年,她一邊養著「阿花」,一邊隨著盛岩蘭習得針灸整脊之術,甚至也學了撫琴吹蕭的截門。
待要離開,實不舍離開。
然後再見長輩不是病痛模樣便是源源不絕的送懷叮囑,就算明白長輩最終的意圖為何,她仍然欲走還留,一次又一次的,到得真能忍下心咬牙離去時,又已在綠竹廣居多待了一個季節。
回到南離山腳下時,正值秋收時分。
她跟著師父下里收割、上山砍柴、在山溪里設網捕魚,跟著師娘一塊兒養蠶織布、采果釀酒,她過著夢寐以求的小日子,彷佛心不在焉般靜靜等待著……她以為日子就是這樣了。
不會一直想著某人,不會動不動就牽掛不已。
不會這一顆心明明長在她胸窩里,卻時不時疼得她幾難喘息。
就在這一個隆冬,在她離開蒼海連峰已屆滿一年的時日里,她在南離山腳下小小的屋房里睡下,窗外滿天星斗,她的夢中亦點點星辰。
在那一片璀璨之後,她見到閣主大人身著一襲藕色淡襯終來入夢——
「賢弟的『激濁引清訣』已練得頗有火候,吾心甚慰也。我這一門功法單傳于你,見你爭氣,為兄很是放心。」
……怎能放心呢?
她絕不要他對她放心啊!
放下心、放下她,他要去哪里?
是否斗志已滅,不再想著勝出醒覺了?!
她奔向他,緊緊抱住他,想著只要將他抱牢,他便哪里也去不了。
「我不練了,我也不要爭氣,兄長再不醒來,獨門功法就此失傳,我必令它失傳,你、你就看著吧。」
她難得地使起性子,總歸是夢中,她再也裝不了平靜。
「賢弟已然長大,沒有為兄照看,也能過得好。」
「不好!不會好的……」
他嘆息了,撫模她的頭、她的發,一下摩挲她的肩膀和背脊。
她昏昏沉沉著,既歡喜又傷心,靜靜之間將他念得太深,念念之間又把心思藏得太遠……醒來時,沮流滿面,不知自己思了多久,而師娘就坐在榻邊,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原來還是讓師父和師娘擔心上了。
她裝得一點都不好,兩老早早已留意到,僅是不戳破罷了。
這一次回到南離山腳下,她自是把在南蠻的所遇所聞跟師父和師娘稟報過,也把凌淵然將蟲族毒膽收入體內、被老祖宗們及時控住之事一一道明,卻獨缺她與他之間的情感糾葛。
這回哭著醒來,再難裝作若無其事。
她若堅決不說,師父和師娘絕不會逼她,卻知兩老定會為她更加憂心。
她對著師娘緩緩說起心里事,說起她與凌淵然之間的事,說起自個兒的女兒家心意,說起兩人的情盟,還有那個彷佛生離亦若死別的五年之期。
「那就去做些什麼吧!」師娘後來這麼對她說。「也許回他所在的地方探探,即使僅能隔著一道門陪他虛空行走,那亦可行,總比成天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來得好,你覺如何?」
師娘模模她的臉,微微笑道︰「當年緣起,如今情長,緣分總歸天生,順著去走,一切會好的。」
于是她又一一拜別師父和師娘,離開南離山腳下,往蒼海連峰而去。
她出門向來輕囊從簡,此次隨身之物仍少,卻帶著幻景花和一根洞簫。
金絲竹洞簫,是當年閣主大人硬要認她當「賢弟」時,贈給她的見面禮。
她對音律的領恆並不高,凌淵然雖曾指點過她,但她一直沒能潛心去學,是後來在綠竹廣居日子過得安生了些,她才又隨盛岩蘭學習,漸漸有些進展,亦習出一些心得。
往蒼海連峰這一路上,她在夜深寂靜之時,常借簫聲遣懷。
某夜野宿江邊,打算隱天一早搭船渡江,她又將洞簫吹得嗚嗚響。
她亦有自知之明啊,自個兒這技巧實在有待加強。
她吹出的蕭聲僅到不虐人耳朵的程度,那還得歸功閣主大人親手所制的這把金絲竹洞簫用材好、做工精良,能補她的不足。
不過話雖如此,她每每抒發過後,不管音有沒有吹在點子上,反正內心是能暢快幾分的,卻未料這一夜,江上竟有琴音來相和。
不!似乎……不是相和。
對方是撥琴沒錯,但斷斷續續的,最後又急如亂雨,陡止,彷佛已月兌力。
是求救?!
她意會過來,那股子行俠仗義的氣概盡數復生,身軀動得比腦子快,憑本能立時尋到最佳的掩護所在,化明為暗,細心觀察。
結果無意再踏江湖,卻還是踏了一回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