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了多日,寒招財與路挽風在婁府再次相見,是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而她相對他說的是︰「你這幾日過得好嗎,可有想我?」
還有婁德山和秦氏夫妻,婁家二兄弟也都在,幾人在開宴入席前,先閑話家常。
婁德山關切的詢問了幾句路挽風父親的身子情況,接著秦氏感謝他在綏城時對庶女的照顧,婁家三兄弟也在一旁適時的插著話。
路挽風性子雖冷,但該說的客套話也不會少說,一時之間,氣氛倒也十分熱絡。
寒招財是被秦氏特意叫來與路挽風相見,在這樣的場合里,除了一開始與他寒了兩句後,她便沒開口,只坐在一旁听著他們說話。
婁家和路家不愧是大商賈,說起話來一套接著一套,尤其婁家有意向路挽風示好,話題一個接著一個,彷佛有說不完的話。
「明年三月就是皇太後六十壽誕,皇上為太後重修的壽仁宮也修建好了,這回據說皇上要為太後大大慶賀一番,宮甲有不少物品需采辦,也不知這回咱們這些皇商里,哪家能被選上。」婁梓修忽然話鋒一轉,提及這事。
所謂皇商,乃經由皇室指定,專為皇宮采辦各種所需物資和一應事物的商人,先帝時欽定了十二家皇商,當今聖上在十年前去掉其中四家,只剩下八家。
舉凡遇偶上皇帝和皇後、太後等人壽辰時,會再另行指定幾家皇商來采辦所需之物。
其實為皇室采辦並不能賺得多少銀兩,他們圖的是那背後所代表的榮耀。
婁德山捋著胡子笑道︰「先前皇上四十聖誕,路家和曹家被選上了,而後路家所敬獻的賀禮,還被皇上夸了幾句,想來這回也有賢佷一份。」
路挽風的大伯出任工部尚書,一個堂兄則是國子臨祭酒,有著這層關系,路家常被指定為宮里壽宴的采辦皇商。
這些年來婁家的女兒也分別給幾個朝中官員為妾或是做填房,但這些人銀子照拿,卻使不上力,連續幾年宮里辦壽宴,婁家都未能被選中負責采辦,這一比下來,哪里不讓人眼紅嫉妒。
「每回宮里貴人們壽辰,采辦皇商皆由皇上下旨欽定,小佷也不敢妄議。」心知婁家父子提起這事,是有意探他口風,路挽風不動聲色的應道。
「路兄也用不著謙虛,依我看這次八成也少不了你們路家。」婁梓維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三少既然看得這般透徹,婁家定也會被選中。」路挽風淡淡回了他一句。
一旁的秦氏見老二不會說話,惹得路挽風有些不悅,連忙出聲緩頰,「好了好了,咱們這是家宴,就不提那些嚴肅的事了,我看時辰也差不多了,老爺,可要命人傳膳?」
婁德山頷首,命人擺宴,幾人移步到用膳的廳堂去。
婁家男人和路挽風坐一桌,隔了一扇花山水屏風,另一邊也擺了一桌,坐著的是秦氏和三個兒媳婦與寒招財,而婁家孩子們和婁家的妾室們,都在各自房里用飯,沒有過來。
男人在那頭聊著,女眷們也沒閑著,二少女乃女乃江氏說了些趣事,而後在提及蘇雲城一戶人家時,江氏看婁竹心,問道︰「對了,那原家五姑娘,竹心可還記得?」
寒招財想了想,搖頭說道︰「不記得了,這回落水,有很多事我都忘了。」婁竹心殘存的記憶里,泰半都與婁家人以及路挽風有關。
聞言,江氏殷切的說︰「恐怕是船難那時受驚過度了,過幾日有空時,我再陪你上問心觀,找道士幫你收收驚。」
「多謝二嫂,正好明天女乃娘要陪我去問心觀拜神,答謝上天保佑,我再順道找道士幫我收驚就成了。」嘴里雖這麼說,但她壓根沒打算找什麼道士收驚,萬一被他們看破她霸佔了婁竹心的軀殼,把她給收了,那豈不慘了。
若不是桂嬸一直催著她,她連問心觀都不想去呢。
江氏順口叮嚀了句,「這樣呀,那你記得去找張道長,那張道長法術高強,除了收驚之外,還能降妖伏魔啦。」
寒招財點點頭。
坐在她旁邊的三少女乃女乃陶氏搭腔問︰「二嫂,那原家五姑娘怎麼了?」
江氏興致勃勃說起這事,「原家先前打算將原五姑娘給楊太傅的孫子為繼室,都換了庚帖,誰知這婚事竟然沒了,你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倒是快說呀,別賣關子了。」一旁也听著她說話的秦氏催促道。
「娘,你別急,我這就說。原來啊那原家五姑娘先前在自家花園里不慎摔了跤,磕掉一顆門牙,那楊太傅的孫子得知這事,說她破了相,所以便退了親。」
陶氏和孟氏還有秦氏都捂著嘴笑了。
寒招財倒是有些同情這位原五姑娘,只因為掉了顆門牙就被退親,這官宦之前顯然不好高攀哪。
「這原家五姑娘也真不走運。」秦氏搖頭道。
「可不是。」說著江氏覷向寒招財,「哪像咱們家竹心這般福大命大,船都沉了,還能毫發無傷的平安歸來,這往後啊埃分定是不小。」說完,她眼神朝屏風那頭瞟了眼,今個兒設宴請路挽風,是她向婆婆提議的,若是能成就好事,少不了她的好處。
寒招財笑了笑,沒答腔。
待用完飯,婁家三兄弟送路挽風離開,寒招財回了自個兒的小院。
坐在涼席上,她發現自己今天實在不該去見路挽風,無端端惹來思念,起了貪心,見了一面,還想再見一面,想與他單獨說說話,就像先前兩人結伴同行那般,她想說什麼便能說什麼,毫無顧忌。
他對她……是否也這般惦念?
她想起不知是听夫子還是听大哥吟過的幾句詩,輕輕的含在嘴里念著——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最後她幽幽一嘆,往後躺倒在涼席上。
晌午時分,頂著烈陽,冬菊扶著寒招財下了馬車,與桂嬸一塊走進問心觀。
寒招財是第一次來這里,抬目打量幾眼,只見來這里拜神的信徒不少,進進出出,還有兩個小道童在掃著庭前的落葉。
三人才剛走進觀里,冬菊連忙拽了拽她的衣袖,驚訝的指著另一側正跪在薄團上磕頭的老婦人,「四姑娘,你快看,那不是路少爺的祖母嗎?」
寒招財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瞥見一名滿頭銀絲的老婦人,一臉虔誠的磕著頭。
她隨口問了句,「你怎麼知道她是路少爺的祖母?」
「哎,四姑娘,你忘了去年咱們陪老太太來這兒拜神,正巧也遇上路少爺陪他祖母在這兒,您這才與路少爺見了面啊。」冬菊提醒她。
听她一提,寒招財也想起先前曾在婁竹心的記憶里看到這幕情景,就是因為這次邂逅,讓婁竹心對路挽風一見傾心。
一旁的桂嬸朝寒招財說了句,「姑娘,咱們還是先拜神吧,待會再過去拜見路老太太。」
雖說老爺和太太有意想再撮合姑娘和路家一房大少爺的婚事,可這事能不能成也不知道,還是矜持點好,才不會讓人看低。
寒招財點點頭,拿著她遞來的香,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嘴里一張一闔念念有辭,「神明在上,小女子原是杏花村人,不知怎地魂魄竟進入這婁家姑娘的軀殼里,取代已死去的她,還請神明垂憐,切莫為此怪罪小女子。」
她的嗓音太低,桂嬸和冬菊都沒听凊禁她說了什麼,兩人也跪在一旁拜著,須臾,一人起身,冬菊接過香插進香爐里。
回頭見路老太太已拜好起身,並在侍女的攙扶下,徐徐往外走去,三人便走了過去。
「路老太太。」來到她身後,冬菊出聲喚道,等路老太太回過頭來,她臉上堆著笑,指著自家主子,「您還認得我們家四姑娘嗎?去年您和我們四姑娘曾在這兒見過面。」
路老太太听她說完,看向寒招財,片刻後,似是記起來了,白皙略帶皺紋的瞼上浮現微笑,輕輕頷首。
「婁家四姑娘啊,我記得,去年十一月左右,我來拜神,在這兒巧遇了四姑娘。」說著,她上前輕輕握住寒招財的手,神色和藹的緩緩出聲,「你是個好孩子,這回多虧你了。」
多菊和桂嬸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但寒招財略一思索,就明白這路老太太必是知道了當初船翻覆時,是她救了她孫子路挽風的事,這是在向她表達謝意。
她連忙回了句,「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
路老太太那沒略顯渾濁的雙目望著她,贊許般的頻頻頷首,「你是個有福氣又聰慧的孩子。」
餅來接自家祖母的路挽風踏進觀里,就見到自家祖母站在不遠處與婁竹心說著話,這麼快再見到她,他有些意外和驚喜。
「祖母。」他喊了聲後,走過去,「四姑娘怎麼也在這兒?」
「我來參拜,恰好調上路老太太。」寒招財也沒想到,她和路挽風會這麼快又再見面,眼里忍不住的滑過一絲喜色。
路老太太朝孫兒吩咐了句,「挽風,你再等會兒,我想讓四姑娘陪著我在附近走走,說說話。」
路挽風自是不會反對,頷首答應了聲。
路老太太接著看向寒招財,「四姑娘,不介意陪我這老婆子一會兒吧。」
「您說哪兒的話,能陪您是晚輩的榮幸。」寒招財親昵的挽著她的手,扶著她在問心觀附近散步。
冬菊和桂嬸與路老太太的幾個侍女都跟在後頭,但離得有段距離。
路挽風亦落在兩人身後兩步遠之處,亦步亦趨的眼著她們。
「挽風那日回來,把遇上船難時被你所救的事都告訴我和他爹了,按理來說,你對挽風有救命之恩,咱們該重重答謝,但挽風說你刻意對你家人瞞下這件事,這是為何?」路老太太輕聲向寒招財詢問。
「那時救他只是順手而為,沒什麼值得一說的。」寒招財先說了句客套話,接著自個兒笑了起來說道︰「那是假話,實情是,這麼大的恩情,當然得留著在需要的時候再拿出來用,要是先讓人用去,我豈不虧大了。」
听見她這般直率,路老太太不僅沒因她的話而瞠目,反倒笑呵呵的指著她,「你這孩子的性子倒是有趣得緊,很合老婆子我的胃口。」她另一手握緊她的手,彷佛對她越看越滿意,但接著似乎想到什麼,一臉惋惜,「可惜了,你竟是婁家的姑娘,否則的話就能……」說到這兒,她嘆息一聲。
寒招財隱約明白她未竟的話音,看來路家是萬萬不想與婁家結親,嫡母那算盤白打了。
如如一來,她也能松口氣,等過一段時日,她就要想辦法離開婁家,眼下對她而言,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過她對這位長者,心中倒是生起幾分親近之意,「老太太,我也只有在您跟前才敢老實說這些,因為我知道您是個寬厚慈祥的長者,不會怪我輕狂不得體,您不知道呀,要是在婁家,我是絕不敢這般的,得端出賢淑溫婉的樣子來,才不會讓人怪我沒有教養。」
路老太太笑呵呵的輕拍她的手,「是這樣呀,那倒是辛苦你了,要不往後你多來陪我老婆子說說話,可好?」
寒招財含笑應道︰「能陪您我自是求之不得,可有些事也不得不避嫌,免得教我家人生了誤會,徒增麻煩。」
路老太太一听就明白她的顧慮,抬手遮著嘴,低聲在她耳邊出了個主意,「那不如咱們就偷偷約在外頭見面,別讓人知道。」
听她這般說,寒招財噗哧一笑,覺得這位老太太真是一位妙人,爽快的應了,也學著她掩著唇輕聲回道︰「好啊,那您若是想見我時,再派人偷偷送信給我女乃娘,她叫桂嬸。」
前方的兩人一路說說笑笑,十分親近,路挽風目不轉楮的望著寒招財的身影。
想到今日一別,再見也不知何時,他忍不住期昐著這路能再長些,能走得再慢一點、久一點,讓他好好的看看她。
可惜路老太太沒能听見孫兒的心聲,沒多久就折返了。
寒招財一路送路老太太來到路家馬車旁,一老一少依依不舍的惜別一番,最後離去前,寒招財睇向站在一旁的路挽風,只簡單說了句——「路公子,保重。」
他朝她點點頭,「四姑娘也保重,告辭。」
說完,他進了馬車,馬車便緩緩駛離。
馬車里,路老太太當著孫兒的面,對寒招財贊不絕口。
「去年我在問心觀見到她時,可沒想到她是這般有趣的姑娘。」
「就連我也沒想到。」
「說來也奇怪,雖然只在去年和今天見過她兩面,可是這前後兩面給我的感覺,竟十分古怪。」路老太太面露疑惑。
「祖母覺得哪里古怪?」他也一直覺得婁竹心身上,似乎隱藏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回來後,他曾特意暗中打听過,但听來的消息都說,婁竹心打小就在蘇雲城婁家長大,鮮少外出,更沒住餅什麼農莊,那麼她是如何識得那些野菜和草藥?
「這前後兩次,讓我覺得好像是不同的兩個人,但容貌分明是同樣的啊。」
「祖母也覺得她們像是不同的人?」路挽風也有同感,原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想不到只見過婁竹心兩面的祖母也這麼認為。
聞言,路老太太微訝的看向孫兒,「莫非你也有這種感覺?」
路挽風頷首,將令他起疑的幾件事告訴祖母。
「听你這麼說,確實挺奇怪,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姑娘,怎麼會那些事?」路老太太沉吟須臾,懷疑道︰「莫非這世上還有第一個婁姑娘?」
「祖母是懷疑眼下這個婁姑娘,不是原先那個婁姑娘,而是她的孿生姊妹?」路挽風詫道。
路老太太一臉嚴肅的問孫兒,「你可知道當初婁德山那些妻妾里,他最寵愛的人是誰?」
這種後宅的事路挽風還真不知,只能搖頭。
路老太太告訴他答案,「就是這婁四姑娘的生母,听說她生母在生她時傷了身子,此後沒撐過兩年就走了。」
「那與這事有什麼關系?」路挽風沒听明白其中的關聯。
路老太太興匆匆說出自己的推測,「我想說不定她當初產下的正是一對孿生女兒,但婁德山那妻子秦氏嫉妒她獨佔丈夫的寵愛,于是為報復她,便讓人偷偷抱走其中一個女兒,養在別處,不讓人知道,直到出了事,才把人帶回來。」
听完祖母這番臆測,路挽風思索須臾,覺得這事不太可能,但是也不好反駁。
路老太太見孫兒不吭聲,興致勃勃再道︰「回去我便找人暗中查探一下這事,看我猜得對不對。」
路挽風心忖祖母年紀大了,能有個消遣也好,也沒阻止,由著祖母去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