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龍鎮
淅瀝瀝的大雨已經下了一整個早上,卻絲毫無止歇的跡象,大街上的小販收的收,躲的躲,全給這場雨勢給打跑了。熱鬧的梅龍鎮石板街上冷冷清清,小青橋上唯有雨絲和著點點被打落的杏花瓣落了一地。
幸而臨水築成的兩層樓房高掛著一盞盞大紅燈籠,為陰雨霧色平添了不少溫暖氣息。
在東家酒樓的大灶房里,十數名廚子和學徒們正忙得緊,切菜的切菜,備料的備料,光看著一筐筐不斷挑擔入來的大塊上好豬牛羊肉,以及喂養在數只碩大瓦缸里的上百尾肥美鯉魚大蝦,就知道今晚東家酒樓里又有一場盛大的喜慶婚宴要上菜啦!
東來順手插著腰,在廚房里吆喝指揮著,活似個號令三軍的大將軍。「快快快,加緊動作,吃烏龜長大的啊你們?」他忍不住巴一名動作慢吞吞的小學徒。「小冬瓜,又是你!老是拖拖拉拉的,是不是想老板我炒盤魷魚請你吃吃啊?」
「謝老板,不不不……不用了。」小冬瓜一縮頭,抱著滿簍切好的冬瓜塊趕緊一溜煙跑了。
「唉。」東來順看著正在洗洗切切、油鍋翻炒的廚師們,不知怎地,心頭難掩一陣陣煩躁難安。
「順兒,他們都是做熟做慣了的老師傅,還用得著你杵在這兒當怒目金剛嗎?」東老夫人在丫鬢的攙扶下經過門口,見狀揚聲喚道︰「來,咱們回後堂去,娘還有話要問問你呢。」
「是,孩兒馬上就去。」東來順不得已,只好乖乖被娘親帶走。
老板一離開,所有廚師和學徒們紛紛松了一口氣。
幸虧老夫人一陣風似地把老板給卷走了,要不他們今兒耳根又難清淨了。唉,自從大小姐離開梅龍鎮上京之後,老板成日提心吊膽,擔心這個操心那個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一會兒碎碎念,一會兒大發雷霆,再不然就是對著他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皇上下的這道聖旨,對東家而言還真不知是福是禍啊!
「不過,真希望大小姐可以順利幫咱們東家酒樓奪取最後的勝利呀!」老廚師抑不住滿眼的期待。
「哎呀!我說高師傅,這句詞不是這麼個用法的。」另外一名廚師噗地笑了出來,興奮地道︰「應該是說,大小姐‘一定’可以順利幫咱們東家酒樓奪取最後的勝利!」
「對!大小姐最棒!」
「一級棒……」
一旁的小冬瓜聞言差點摔倒。
這些師傅難道都給忘了老板最擔心,也是最為嚴重的那個基本問題嗎?
「高師傅,大小姐連顆蛋都不會煎,她!」小冬瓜忍不住插嘴,「根本就不行吧?」
「傻小子,你懂什麼?咱們家大小姐怎麼不行了?」高師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才‘不行’呢!」
「高師傅,您干嘛做人身攻擊啊?」小冬瓜瑟縮了下,委委屈屈地道。
「小冬瓜,你才來了三五年,你不懂,其實大小姐對料理是很有潛力的。」
另一名廚師好心地解釋,「想當年呀,咱們大小姐可是難得一見的料理界神童呢……」
咦?騙人!
「是真的,當年她四歲就會豆腐刻花,五歲會熬獨門醬汁,六歲那一年燒的一味紅燒蹄膀連我都自嘆不如呢!」
「耶?」小冬瓜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
「可是說也奇怪,到她七歲那一年,突然就什麼都給忘了……」
此刻在後堂里,東來順卻是來回踱步,撓耳搔頭的,怎麼也不得安生。
「娘,孩兒越想越不對,咱們就這樣把施施往宮里一扔,她會不會出事啊?」他越想越擔心,都快哭了。
東老夫人好整以暇地啜飲著一杯老君眉。「不會。」
「怎麼不會?想那皇宮大內禁衛森嚴,處處都是皇家規矩,萬一那丫頭不小心得罪了什麼貴妃或王爺,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死。還有還有,她不會做菜的秘密恐怕已經被揭穿了,唉,肯定是人家御廚不屑咱們東家祖傳食譜,不願幫她掩護,這可怎麼辦?」
東老夫人慢慢地放下茶碗,又拈起一片桃酥擱入嘴里,不理他。
他急得團團轉。「娘啊……當初孩兒就說讓她去是太危險了,可您老偏偏說不會,現在好了,都二十多天過去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東老夫人看著年近半百還毛毛躁躁的兒子,不禁感嘆。「奇怪了,想當年你爹可是梅龍鎮人稱‘才智並進,色藝雙全’的名廚‘玉郎君’,你娘我好歹也是梅龍鎮上‘金銀雙刀美少女’之一的‘金菜刀’,論才貌,論廚藝,我們夫妻倆認了第二,絕無人敢認第一的,可是為何偏偏生了你這麼個光有手藝卻不長腦力的老實頭……唉,真是家門不幸啊!」
「娘,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妳還拿兒子尋開心?」東來順瞥見一旁丫鬟們在偷笑,一張老臉登時掛不住,懊惱地抱怨道。
「誰尋你開心?我老人家在感嘆一代不如一代啊!」東老夫人白了他一眼。東來順連忙噤聲,不敢再抱怨。
「你就不用在這兒瞎操心了,」東老夫人慢條斯理地道,嘴角似笑非笑的。
「宮里,會有故人照應的。」
「故人?咱們東家在皇宮里哪有什麼故人?」
「秘密。」
為了保守這個秘密,因此駱揚命東施施晚上留在內膳房待命,他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傳授她刀工以及燒、炸、烤、燴、溜、炖、爆、煽、燻、鹵、煎、余、貼、蒸等廚技。
平常內膳房不分晝夜都是灶火不熄,隨時備著以赴宮中各主子召喚,無論是夜消、點心、零嘴或是滋補的,一應俱全。
但後來內務府路公公轉述皇上聖意,說是宮中主子們夜消點心皆由點心膳那兒的小廚房預備即可,因此內膳房眾廚免了日夜輪值的辛勞,這也是出自皇上一片體貼仁德愛民之心。所以入夜後靜寂的內膳房,就成了東施施被迫進行地獄訓練的恐怖修練場。
唉……
東施施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坐在上蓋的水缸上,看著身畔那只水缸里游來游去的魚兒,在燭光的掩映下,銀色鱗片美麗地閃動著。
「魚啊魚,你現在的心情一定也跟我一樣無奈吧?」她喃喃對著魚兒說話。
「咱們明明日子過得好好的,偏偏被人給逮到這不得見天日的地方關著,既不自由,又得任人魚肉,被逼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你說,咱們這是招誰惹誰了?」
唉走進內膳房的駱揚,聞言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丫頭片子,就不能多長點志氣嗎?
「別忘了妳是東家的新掌勺。」他冷冷的提醒,「妳的職責是煮食,不是跟食物聊天。」
東施施抬起頭,迷茫的小臉不由得閃過一抹氣惱。「我是東家的新掌勺又怎樣呢?我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把煮飯這種事看得這麼重要?」注視著她突如其來的怒氣,駱揚微感詫異。她惱什麼?
「愛煮的人就去煮,愛吃的人就負責吃,只要這樣就好了,不好嗎?」她苦惱地嚷著,「為什麼我非得當這個新掌勺不可呢?我不會煮飯,我一點都不喜歡煮飯!我為什麼一定得學煮飯不可?」
「因為妳東家領了聖旨,」他口齒清晰有力地開口,「聖命不可違。而且能為公主籌辦婚宴乃是身為料理之人的一大榮耀,事關妳東家的光彩,妳沒有拒絕的權利。」
「可是我不會……我也不喜歡煮……」
「東姑娘。」駱揚皺起眉頭,眸光銳利深沉地盯著她,「妳知道婚宴的意義嗎?」
「就一堆親朋好友因為嫁女兒、娶媳婦兒的緣故,聚在一塊兒高高興興、吃吃喝喝。」她回想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婚宴,扳著手指數算,「然後歡歡喜喜地祝新郎新娘恩恩愛愛,白頭到老,等到吃飽喝足,最後再拿枚喜糖甜甜嘴回家,差不多就是這樣。」
「是,差不多是這樣。」他眸光炯炯,語帶嘲弄的說︰「那麼,倘若今日是妳家娶媳婦兒,想讓眾親朋好友知交們跟著沾沾喜氣,與妳一同分享家有喜事的福氣,希望他們喝得暢快,吃得滿意,可妳家找來的廚子卻油鹽不分、醬醋不辨,煮了頓比豬食還難吃的喜宴,那麼身為主人家,妳還覺得有面子嗎?」
「哪、哪里會那麼嚴重?」她一呆,不禁有些結巴起來。「什麼豬食?也不至于到那種地步……」
「不能讓人一嘗之下就印象深刻、豎起大拇指叫好、永生難忘的料理,就叫作豬食。」他毫不留情的說。
「可是我覺得料理好不好吃是一回事,有沒有誠意才是最重要的。」她臉上滿是熱誠之色。「對不對?」
「不對。」駱揚毫不猶豫地敲了敲她的腦袋瓜子。「那全都是廢話!」
「很痛耶……」她抱著被敲疼的腦袋瓜,埋怨懊惱地睨了他一眼,不服氣地道︰「那哪是廢話了?那是多麼有意義、有感情、有境界的一句話呀,像你這種只以技術取勝的人是不會懂的。」
只以技術取勝?他從來沒被這麼貶低、侮辱過,若換作是往常,若換作是那些手下的御廚,他早就把她倒掛在餿水桶上頭三天三夜懺侮思過了。但是,他不跟這種灶房白痴計較,因為贏了比輸還慘。
「我是只懂得以技術取勝,那麼請問東大小姐……」他挑眉看著她,「妳又能以什麼取勝呢?」
「我!」她啞口無言。
唉,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好強嘴的呢?今天問題最大的癥結點的確在她身上,誰讓她是東家的新掌勺,又誰教她一點兒煮食也不會?
「……對不起。」她認分地垂下頭,嘆了一大口氣。
駱揚看她一臉如喪考妣的表情,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無論是誰,若能得他指點廚藝一二,無不大喜過望、歡天喜地、感恩戴德,偏偏她這個有眼不識金瓖玉的傻子,還在那兒愁眉苦臉、挑三撿四的。
「認清現實就好。妳,去選把稱手的刀。」他語氣嚴肅起來。「把那一籮筐的蘿卜盡數切絲。記住,我要的是絲,不是條,也不是塊。」
「那麼多!」東施施目光望向他手指之處,不禁倒抽了口涼氣。「那里少說有百八十條蘿卜吧?」
「對。」他故作猙獰地一笑,「統統切絲,三個時辰後,我會來檢查。」
「那你要去哪里?」見他轉身要離開,她情急的喚道。
「夜深人靜,當然是睡覺去了。」
「什麼?」她听得差點吐血。「我一個人切這麼多蘿卜,你自己卻跑去睡大頭覺?」
「我是師父。」駱揚故意睨了她一眼,閑閑地道︰「而且妳忘了,我已經‘以技術取勝’了,還需要練刀工嗎?」
她下巴掉了下來,半晌後才找回聲音︰「你……真的很愛記仇耶你!」
「那是我少數的優點之一。」他故作謙虛地道。
「總御廚長,你實在是!」
「叫師父。」
「師……」她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看著他,再看了看那筐山一般高的蘿卜,都快昏倒。「什麼師父,你根本就是獄卒頭子嘛!」
「隨妳怎麼說。」他負著手,瀟灑轉身就走。「記住,是切‘白’蘿卜絲,不要切切到最後變成紅蘿卜絲了。」
「什麼紅蘿卜白蘿卜的!」她憤慨的神情倏然一愣。他……是在提醒她別切到手嗎?
東施施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那副驕傲自大的模樣真是惹人生氣,可是為什麼卻又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窩心?
「對了,他為什麼要幫我呢?」她撓撓頭,突然想到。
夜深更漏,水缸里的魚兒一甩尾,在水面輕濺起嘩啦啦一記水聲。大條小條落砧板的蘿卜「絲」堆如小山般高,籮筐里卻還有二三十顆碩大蘿卜靜靜躺在那兒待宰,而應該操刀的東施施卻已經累趴在一堆蘿卜絲里睡得東倒西歪了。
走進內膳房的駱揚目光一凝,隨即沒好氣地搖了搖頭。
這丫頭真是一點耐力都沒有。他心底閃過一絲懊悔——真不知這所謂的地獄訓練,到底是在折磨誰啊?駱揚有一種自找麻煩的不祥預感。他走近台邊,修長指尖輕輕拈起了黏在她額頭上的一條蘿卜絲,歪歪斜斜的刀法簡直是……是……
「唉,真是糟蹋了這上好的豫州進貢蘿卜。」他嘆了口氣。
可是這丫頭也真夠了不起的,臉上黏滿了蘿卜絲,她居然還能睡得這麼甜?
粉女敕女敕的小圓臉呼呼大睡,小嘴還微張,小巧挺俏的鼻頭橫掛了一條蘿卜絲,搞得像多了道初愈不久的刀疤似的,他險些笑了出來。
「喂,姓東的小丫頭,妳究竟是遲鈍還是真笨?」他忍不住搖頭,「都什麼時候了,妳還能睡得著?」
他們只有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可以商擬宴客菜單,除開她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外,他御膳房須配套的附屬菜肴、前菜、涼菜、葷菜、素菜、甜點、咸點……依皇室龍鳳婚宴規矩全套做下來,更是一項艱巨盛大的工程。
再加上她半點廚技都不懂……
駱揚一一檢視著小山高的蘿卜絲,眉心不禁糾結了起來。按照這個進度,她一個月後要是能煮出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供皇上品試,豬也能在天上飛了!他揉了揉隱隱作疼的太陽穴,搖了搖頭。
「喂,起來。」他輕推她的肩頭。
「嗯……不行了……我已經吃不下了……」她蠕動了一下,咕噥著,伏在砧板上又睡著了。
「東施施?」
她魂都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連動也不動。
「唉。」他真是啼笑皆非,也只得放棄。「罷了。」
現下已近三更天,而四更天時分,所有御廚和廚役就該上值當差,籌備早膳,他現在勉強叫醒她也濟不了事。
可,總也不能讓她繼續趴這兒睡,非但旁人瞧見了不適宜,也容易著涼。
凝視著她睡得香甜的嬌酣小臉,他嘴角揚起了一絲無奈的淺笑,「還真是好睡,妳是天蓬元帥投胎的不成?」
駱揚伸出雙臂,溫柔地攔腰抱起了她。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為什麼會放緩了動作,像是唯恐吵醒了她,他只是覺得懷里的小人兒軟軟的、暖暖的、香香的,像煞了年初他為太後娘娘進上的那一碗滑女敕、甜香可人的茉莉女乃酪佐玉團湯。
真想咬一口。
「天殺的!」他臉色陡紅,隨即懊惱地低咒了一聲。「你腦子真的壞了,又想著要吃掉她?你當真不怕拉肚子嗎?」
可說來也奇怪,但凡天下女子,若不是予人溫柔若水之鳳,就是嬌艷如花之喻,可是為什麼他會把懷里這丫頭片子同甜甜軟軟的點心聯想在一塊兒呢?
看著懷里那張睡得像小女圭女圭的圓臉蛋,駱揚突地有股沖動,想要伸指戳戳她粉女敕圓潤的臉頰,是不是如同他想象中的那樣吹彈軟女敕?
「傻妞,睡成這副雷劈下來也打不醒的德行,哪天遇上壞人給做成了人肉包子,恐怕妳也還在做夢呢!」
嘴里的話像是呵斥,可是他的眼神卻掠過一絲柔軟的笑意。
老實說,他還真有些羨慕起腦袋不比一碗豆腐精明的她。
對她而言,好似天大的事落下來也不過當被蓋,天大的煩惱劈將下來,也得先等她吃飽睡飽之後再說。
「姓東的丫頭,未免也太好命了吧妳?」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騰出手來,惡作劇地掐擰了她豐女敕臉頰一記。
「痛……咬我……」雖是在沉沉酣夢中,她仍皺了皺小包子臉,下意識更鑽窩進他懷里。「臭蚊子……」
實在太好玩了,駱揚抑不住低笑了起來。
「傻姑娘,切個蘿卜真有這麼累嗎?」他呢喃笑問。
不知怎地,他突然不想這麼快就送她回小知軒了。
他很想……就讓這個軟軟暖暖的小女人再多逗留在他懷里一會兒,因為抱著她,他心里不知怎地,就有種莫名暖和的踏實感。
就像隆冬寒夜、懷里揣著只圓圓胖胖熱燙的雪白包子一般,不只熨貼得胸口發熱,就連心口也奇異地溫暖了起來。
他就這樣抱著她,靜靜坐在緊捱著角落大圓桌旁的椅子上、腳邊就是炭火余溫猶存的灶口,抬頭,窗外是一輪皎潔的月亮。
月光映照入窗,輕輕淺淺地映落在她小巧圓潤的熟睡臉龐上。駱揚唇畔的微笑不自覺地蕩漾了起來,久久不散……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堆蘿卜。
第三天晚上,還是一堆蘿卜。
第四天晚上……
「師父,拜托可不可以換一樣東西切啊?」東施施一張小臉苦成一團,望著那堆蘿卜就腳軟。「只要不是蘿卜,要我切什麼都行!」
「我不是那種不能商量的人,所以!」駱揚嘴角浮起一抹邪惡的微笑,大掌揉了揉她的頭。「沒問題,明兒就改切點別的。」
「謝謝師父!」她小臉登時亮了起來,也不敢抗議他揉亂了她的頭發,滿眼感激涕零。「只要不是蘿卜就好了,謝謝,謝謝。」
可是到第五天晚上,東施施才一踏進內膳房,看見他指的待切物品,馬上就後悔了。
「不要逼我……拜托……求求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她一手握著菜刀,一手死命扳捏著水缸邊緣,握刀的小手抖得如風中秋葉。
「妳不是想改切點別的嗎?」抱臂佇立在一旁等待著的駱揚強忍翻白眼的沖動,耐著性子道︰「而且不就是叫妳殺條魚,又不是叫妳去殺人,抖什麼抖?」
「可可可……牠牠牠是活的……」
而且那天晚上她才對這條大草魚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心緒訴過衷情,今天卻要對牠翻臉不認魚地刀刃相向!
她滿臉掙扎懇求地望著他,「我真的下不了手。」
「妳吃素嗎?」他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呃,不吃。」她搖搖頭。
他一點頭,「好,那可以繼續了。」
「等一下,如果我從現在起改吃素,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殺魚了?」她臉上燃起希冀之色。
「來不及了。」他獰笑道。
「那那那……那我再去切蘿卜,你這次要我切幾千幾百條都行,就是不要逼我去殺那條魚啦,拜托!」她死巴著水缸邊,放聲尖叫,「拜托拜托拜托……」
「行了行了行了!」他耳朵差點被震聾。「不殺魚,可以了吧?拜托妳不要再尖叫了。」再被她這樣叫下去,全皇宮都給她吵醒了,到時候若是驚動了皇上,還不知死的是魚還是人呢。
「吁……」東施施松了一大口氣,臉上浮現滿滿的戚激。「謝謝,師父,你真是大好人。」
「現在又知道要拍馬屁了?」他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
「呵呵呵。」她訕訕然地笑。
駱揚苦惱的揉了揉眉心,揮揮手道︰「算了,看來要訓練妳從基本功開始學習,時間絕對不夠,那刀工洗切方面就由我代替好了。對了,妳東家的祖傳食譜呢?」
「在這里!」東施施如釋重負地笑了,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祖傳食譜,滿面討好的說︰「哎喲,師父,你早想開就對了嘛,靠我是濟不了事的啦。來來來,我們東家祖傳十八套大菜的秘技都在這兒,你只管拿去用,千萬不要客氣……那我可以去睡覺了吧?」
「慢!」見她要往外溜,駱揚及時拎住她的衣領,皮笑肉不笑的問;「妳要去哪里?」
「既然是師父你出馬,這里自然就沒有我的事了……」她縮了縮脖子,怯怯地望著他,越講越心虛,「不對嗎?」
「妳想得美。」他二話不說就將她押在自己身邊,重重哼了一聲。「妳,打開食譜第一頁,我從第一道開始教妳。」
「啊?」她那張臉瞬間像活月兌月兌吞了黃連般發苦。
「我瞧瞧第一道是什麼,嗯,‘佳偶天成’湯……」他左手像押犯人似地穩穩掌握著她的頸項、右手指尖輕敲著食譜上的字眼。「這名字不錯,有點意思……以上好雪玉脆藕為底,熬出清甜滋味,再以天麻數片、艷紅枸杞子少許,取其藥香與滋補功效……」
听他這麼一念,東施施也忍不住興奮激動了起來。
「說起我們東家這道前湯呀,那真是好喝得不得了呢!」她一改方才的頹態,開心地解說著,「里頭還加了軟軟滑滑的豆腐,海味十足的蛤蜊,滋味鮮甜清脆的竹笙和新鮮草話,只要喝了這湯啊,馬上胃口大開,後頭就算有上百道菜也都吃得下了。」他低頭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排紅小臉蛋!這丫頭,聞煮色變,說到吃倒是比誰都要來勁啊!
駱揚心底滋味復雜極了,真不知該惱該氣還是該笑好?
他實在希望她能夠爭氣點,不只是為了東家,也是為了她自己。
「不錯,前湯的意義就在于清喉潤口開脾,這道‘佳偶天成’還算頗為適宜。」他點點頭,「好,妳開始煮吧。」
「我?」東施施滿滿的興奮瞬間消失,神情陡然一僵。
「有什麼問題嗎?」又來了,他不禁有些不悅。「這道湯的工序簡單,並不難煮。」
「我不會。」她吞了口口水,兩手像是有千斤般沉甸甸的,連抬也抬不起來。
「我……真的不會……我沒有辦法動勺。」
駱揚臉色微沉,「怎麼不能動勺?妳那一日明明就煮了一品轉運鍋,什麼叫作不會?不能?」
「那天不一樣。」那些都是御廚們煮的,絕不會有問題,她這才放心攪和在一起的。
「有什麼不一樣?」她分明就是懶。駱揚心頭怒火隱隱竄動,既不解她為何百般推托,又氣惱她根本就是偷懶不受教。
世上有哪個人是一出生就會諸種技藝的?
沒有會不會,只有肯不肯、努不努力的問題。
如果有心,沒有什麼是學不來、做不了的;可她自從踏進宮來,口口聲聲,最常說的三句話就是!我不會、我不懂、我不能。
他身為總御廚長,都已放下姿態,不借耗費夜晚原可休憩的時間,就為了要教她成材,能夠憑自己的實力為她東家爭一口氣,奪下這份天大彩頭,可是她還努力不到幾天就全盤放棄……
那麼他這些天來究竟為她擔什麼心?傷什麼神?
他深深憤怒了起來。
「我再問妳一次,」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低沉緊繃,「妳煮不煮?」
「……對不起。」她愧疚的低下頭,「我真的不會。」
「我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不戰而敗的逃兵!」他的聲音因怒氣而凌厲,冷冷盯著她,「不要以為妳是女人我就不忍心罵妳!」
「我不是因為!」她猛然抬頭,臉色有些蒼白,張嘴欲解釋。
「妳除了說‘我不會’這三個字外,妳還會什麼?」他怒哼一聲。「還是妳覺得東家酒樓的生死不足令妳牽掛?或是公主的婚宴只是一場兒戲?二個天大的笑話?」
不,不是的……她不是這樣的……
東施施有些嚇壞了,驚悸地望著他。
「但凡女子為何總被男子看輕?」駱揚冷冷一笑,疾言厲色痛斥道︰「就是因為世上有妳這種裝笨裝傻裝無辜的女人,不努力發掘自己的實力長才,不創造自己身而為人的價值,鎮日就是當那賴在家里混吃等死的米蟲,從父家嫁到夫家,巴望從備受寵愛的千金身分變成安享富貴的大少女乃女乃!就是像妳這種人,污饑了女子的好名聲!」
東施施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在他眼里,她竟是這麼不堪的人嗎?
「如果妳想毀了自己和東家酒樓,請便。」她備受打擊的悲慘模樣令他呼吸一窒,胸口莫名絞痛了起來,但他硬生生揮去這該死的憐惜感,眼神越發盛怒而冰冷?「但是不要拖累我御膳房辛勤煮食備膳的一干人等。妳若認為我是蓄意刁難妳,那好,明日一早我替妳稟明路公公,就說我御膳房能力不足,沒有資格協助妳東家酒樓襄辦公主婚宴,請妳東家酒樓另擇高明。」
東施施絕望而無助地望著他,想要說點什麼來挽回他的心意,可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
她的確就是個沒有能力的笨蛋,她的確是在逃避她的責任,的確無法面對她的恐懼和缺憾。
她看起來好悲傷……
駱揚瞪著她,不知怎地,突然呼吸凝窒不順起來。
可惡!
明明就是她咎由自取,與人無尤,他莫名其妙心痛個什麼東西?
不,不對,他不是心痛,他是被她搞到頭痛、胸痛、胃痛!
「妳就好自為之吧!」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東施施瑟縮了下,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盛怒的他,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她頹然地靠在台邊,緊緊握成拳的指節激動得泛白,心口陣陣淒酸……想哭,卻又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