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錯到底 第4章(1)

四張繡

搶針順形無計藏,素心默語睇情郎;紛紛亂亂,兜轉難覓,燭淚對紅妝。

美妙清雅的琴音在春天的午後,幽幽婉轉纏綿地蕩漾著。

縱然當中隔著一丈之遠的街寬距離,裹著輕裘的花相思依然隱約可聞那扣人心弦的瑤琴曲音,依稀可見在對樓的雅座里,那騷人墨客文人雅士共聚一堂的風雅盛況。

其中,最教她魂縈夢牽的清俊爾雅身形果然就在那兒,而且被奉為上賓,和號稱江南有史以來最英俊有為的知府路繡衍並案而坐。

他好似在微笑,也好似若有所思……但是他就在那兒,鶴立雞群,仿佛在人群里閃閃發亮著。

「朗風哥哥。」她心里泛起一陣甜蜜又微酸的感覺,痴痴地極目凝盼著,雖不敢大聲叫喚,卻多麼希望他能夠朝這兒方向看,能夠發現她的存在。

花老爺默默地坐在女兒身畔,默默地將一盅養氣滋補的人參紅棗雞湯放在女兒面前,默默地不說話。

她看見朗風哥哥和路知府低聲交談,也看見席中那名風華絕代的清麗女子在彈完一曲之後,款款起身親手奉予了朗風哥哥一杯酒……她心頭一震,小臉微微變色,雙手緊緊掐抓住欄桿。

「爹!那個姑娘好不知羞,她怎麼可以強迫朗風哥哥喝酒?哎呀,她竟然也端起了一杯要向他敬酒?女、女孩兒家不是不能喝酒的嗎?」花相思急得滿臉漲紅了,像是恨不得可以脅生雙翼飛過去,好阻止這一幕。

「思兒,你別這麼激動,也不過就是敬敬酒罷了。」

「哪只敬酒?她分明還故意坐在朗風哥哥身邊——」她都快吐血了。「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阻止他們,我要去把朗風哥哥拉回家,絕不讓他被這些個酒色財氣給生生帶壞了!」

「別胡鬧。」花老爺皺了皺眉,隨即長嘆一聲。「你閉上眼楮別看,不就得了。」

唉,他當初會攔著不讓她來,不就是怕她承受不住嗎?

她霍然回過頭來,又心急又懊惱。「爹——」

「沒你的事。來,喝口雞湯,這可是碧泉居大廚的拿手好菜。」花老爺卻是難得罕見地鎮定,堅持將雞湯塞進她手里,「先喝幾口暖暖胃。你要是這麼不听話,爹可就先帶你回去了。」

花相思咬著下唇,也只得強抑下焦慮不安的心情,小手微微發抖地接過了瓷盅,胡亂地喝了一兩口。

也許是參湯真有寧神靜氣的神效,她騷動紛亂的心總算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是啊,她究竟在吃哪門子飛醋呢?這些交際不過是士子官場常態,而且這里是江南地區,席上召歌妓彈琴助興也是慣常的風雅之事。

就算氣惱著、嫉妒著坐在他身畔怎麼會是那美麗名妓,而不是她,就算心頭再有千般萬般的不是滋味,可是她也不能單憑個人好惡心緒就想限制朗風哥哥的應酬啊。

她心底既是苦澀又是泛酸,眸光直直地盯注著那玉樹臨風的清傲身影,沉默了下來。

花老爺一臉憂心地望著女兒,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勸起。

餅了良久,花相思輕輕抬起眸子,微帶忐忑又羞澀盼望地望著父親,像是下定決心般開口。

「爹,我可以嫁給朗風哥哥嗎?」

花老爺像是對這個問題早已胸有定見,想也不想地搖了搖頭,「不可以。」

她臉上的紅暈消失了,瞬間變得慘白,沖口而出︰「為什麼?」

「你的病——」他怏怏然地望著女兒,終究不忍心說完底下的話。

然而花相思還是听明白了。

「思兒?思兒?你怎麼了?」花老爺憂心地望著突然愣住的女兒。

她腰桿挺得好僵好直,小臉蒼白如紙,沒有昏倒、沒有哭泣,也沒有嚷嚷著大聲抗議。

她仿佛中了定身法般,完全不說話,也無法思考。

餅了很久很久……久到花老爺開始著急,正想苦口婆心勸慰她之際,她終于輕聲地開口了。

「爹,我有點累,我想回家了。」

彎彎綠水畔,滿樹瑩然的白隻花幽幽綻放著。

花相思又再度繡起了這清艷卻宛若薄命紅顏的白隻花。

只不過,這朵朵白隻卻是繡在一襲淡桃花顏色的嫁衣上——她在繡自己的嫁衣,或是倘若這一生當真來不及出嫁時的——壽衣。

縫繡這嫁袍禮裳,她是瞞著爹,瞞著家人,更瞞著朗風哥哥的。

因為她不想他們知道,其實她心底還是偷偷藏著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他最美的新娘的願望。

她更不想他們知曉,她終于漸漸了解到自己的病情,或許比她一向願意承認的還要嚴重許多。

「人間風日不貨春,昨暮胭脂今日雪……」她想起昨日見過的一闕「嘆隻詞」,不禁停下針,低低喟嘆一聲。

原來薄命的花和薄命的人,都是一樣的。

盡避她再不承認,再不肯面對,都改變不了她不是個健康活潑女孩兒的事實。

可是她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啊。

「芬姨,我到底該怎麼辦?」她仰望著藍得令人眩目的蒼穹,眼眶一熱,迷惘惶然極了。「為了朗風哥哥好,我應該放棄喜歡他嗎?」

他有他的遠大前程,他該找一個能和他吟詩作對、夫唱婦隨……一個身子健朗無病無痛又有福氣的好女子……如果以一個「妹妹」的立場,她的確是該這樣祝福朗風哥哥。

但是打從十四歲起,她就偷偷喜歡上朗風哥哥了,她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朗風哥哥在一起,就算她的一生很短暫,就算……就算真像爹爹自廟里抽到的那支簽上所說的,她命中注定「春過十七塵緣盡,寄語來年再芬芳」,可是只要還活著的一天,她就不想放棄朗風哥哥!

「芬姨,對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我不該明知自己身體不好,卻還巴著朗風哥哥不肯放手,」她心兒一陣陣撕扯揪疼,愧意深深的低語,「可是我就是做不到……」

一陣微涼的風吹過,僅著春衫的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芬姨,你是在生我的氣嗎?你會怪我耽誤朗風哥哥的幸福嗎?」

「誰生你的氣?」一個清朗沉靜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誰又耽誤了誰的幸福?」

花相思猛地一震,驀然回首。

「朗、朗風哥哥?!」花相思不敢置信地仰視著他,一時竟呆了。

他、他……他不是忙得抽不開身嗎?怎、怎麼現在會在這兒?

她幾疑是自己眼花了。

陸朗風微笑看著她,目光在觸及她輕軟略薄的衣裳時,不悅地皺起眉頭。

「為什麼沒帶上披風?」他褪上的玄色輕氅,牢牢密密裹罩住她單薄柔弱的身子。

真的是朗風哥哥?!

花相思沖動得就想奔入他懷里,但是爹爹的話,仍舊無可避免地在她心底投下了大石。

她只得拼命壓抑住為他朝思暮想神魂顛倒的心緒,趕緊將嫁衣收進提籃里,不教他看見,蒼白臉頰涌起淡淡酡紅,試圖冷靜的開口。

「謝謝朗風哥哥,我其實不覺冷的。」

可她,猶是下意識攢緊了那觸手絲滑的玄色錦綢,上頭還殘留著他溫暖若朝陽的體溫,還有他身上獨特好聞的男人醇厚氣息。

休說此刻僅止春寒料峭,縱然是正月隆冬,只要他在,她心底便覺暖和一如人間四月天。

而那些見不著他的日子,她卻是連笑也不會笑了。

這一瞬間,她終于恍然領悟到了一件事——原來這世上唯一比病還要更加折磨人的,就是「相思」。

而她,早已病入膏肓。

「這還叫不冷?」陸朗風不由分說地握住她的手,那觸膚的冰涼感,令得濃眉鎖得更深了。「沒見過比你更不乖的病人。」

「我的病已經不妨事了。」她一急,忙解釋,「真的。」

他眸光挑剔地打量著她明顯蒼白無血色的小臉,「那麼早起吃過藥了嗎?」

「吃過了。」她乖巧地點頭。

陸朗風臉色總算緩和了些許,可大手依舊緊緊包覆著她冰涼的小手,以期能以自己的體溫來暖熱體弱虛寒的她。

「朗風哥哥,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她心里掠過一陣暖流,小小聲地問。

「你獨自出門,可嚇壞花伯伯了。」他眉頭緊皺。

由此可知,顯然被嚇壞的可不止是花老爺……花相思一呆。

是她爹跑去向他求助的嗎?要不朗風哥哥怎麼會知道自己又偷溜出來的事呢?

「對不起。」她不知該喜該愁,愧疚地喃喃,「我原來只想著出來透透氣,很快就會回去的。」

爹對她一向保護過度,每每都不許她出門,可是她苦悶著滿腔愁緒,再不出來喘口氣發泄一下,實在受不了了。所以她才會趁爹不在,自己偷偷跑出來散心的。

「他很擔心你。」他低頭看著她,溫言道。

「我真是個不懂事的女兒,總是讓他老人家操心。」她苦澀地笑了笑。

養到她這樣的女兒,她爹也夠倒楣的了。

自小得擔心她不能養活,又要給她請大夫,買藥吃,還得小心翼翼呵護備至,隨時提心吊膽她又朝一日會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香消玉殞了,現在又得憂心她的小女兒心事……爹為她憂心煩惱了十七年,著實也足夠了。

她粉頸低垂,強自掩飾住眸底驀然灼熱泛淚的沖動,假意收拾膝上的繡盒和提籃。

「知道花伯伯會擔心,你以後就別再擅自出門,惹得全家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了。」他溫柔地凝視她,陡然心念一動,忍不住再追究起方才的話。「對了,你剛剛嘴里念念有詞說的是什麼?」

他隱約听見她說什麼生氣、什麼耽誤、什麼幸福的?

難道——已經有登徒子大膽上門向她求親,大言不慚地宣稱要帶給她幸福嗎?

陸朗風心底一緊,面色緊繃。

「沒什麼,只是在胡思亂想、胡言亂語。」她搖了搖頭,抑不住心頭一陣陣酸苦。

「相思,你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的?」他深情嚴肅,語氣不悅地問。

「我哪會瞞你什麼?朗風哥哥未免太多心了。」再抬起頭,花相思已妥帖藏好了情緒,對他展顏一笑。「還有,以後我爹若是再去找你,你安撫他一句也就是了,不用再花工夫跑出來找我了,好嗎?」

「什麼意思?」他皺了皺眉。

「因為我不想讓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耽誤了你的時間和前程。」她有七分真摯三分心酸,卻還是強作大方地道︰「朗風哥哥,你是做大事的人,你的時間千金難換,本來就不該虛擲浪費在微不足道的事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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