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亮吃到飽 第4章(1)

早晨,王有樂在頭痛欲裂的宿醉中醒了過來。

窗外冬陽乍現,暖暖地穿過未拉下窗簾的淡藍色玻璃而來,有一剎那,她在頭疼之余,恍恍惚惚地以為自己是睡在天堂。

因為身下很軟、很舒服,空氣中又有種很香、很香的味道,她的肚子立刻不爭氣地咕嚕嚕叫了起來。

「終于醒了?」一個熟悉低沉的好听嗓音響起。

她一愣,猛然朝聲音方向轉過頭去,這才發現大大失策,腦袋爆痛得像是要掉下來……

「啊噢!」

穿著白色套頭毛衣和藍色牛仔褲的杜醇,一身清爽地緩緩走過來,濃眉似笑非笑地微挑著,居高臨下地瞅著她。

「活該。」他閑閑地道。

「嘿!」她兩手接著沉甸甸的腦袋,努力在不引起劇烈宿醉頭痛的狀態下,憤慨地抗議。

「渾身上下都是酒味,臭死了。」他把手上一迭干淨的衣服丟給她,「去洗澡。」

「我——」她一開口又急忙捂住了嘴巴,心虛地吞了口口水。

因為昨夜的一切記憶剎那間全部回籠了,包括她喝得醉醺醺,吐在他車上,還臭罵了他一頓。

「給你三十分鐘,好好把全身上下清洗干淨。洗完澡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王有樂眼巴巴地望著他轉身走出臥室,所有辯解的詞匯消失無蹤,一個也想不起來。

完了!

三十分鐘後,一身清爽、頭發卻還半濕的王有樂拖著沉重的腳步,活像即將走上斷頭台的死囚,滿臉苦相地蹭進客廳。

這是她第一次到杜醇的家,本來應該是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的新鮮好奇心情,可是此時此刻的她,完全顧不得欣賞這間有四、五十坪大,卻僅隔了一間大臥室,以及帶有北歐風格的大餐室,還有幾乎可以在里頭騎單車的大客廳。

吧淨,清爽,淡綠肥和藍色的基調,布置出十足時尚優雅的男性居家品味。

丙然是很符合杜醇的氣質和格調的房子。

不過她猜,就算現在贊美起他家的布置有多好、他的品味有多非凡,應該也來不及了吧?

「坐。」杜醇的視線自手上的原文書籍里抬起,望向她,隨即強抑下一抹笑。

他的運動服在她身上竟然顯得那麼大件,松松垮垮得蓋住了她的指尖和腳踝,她現在的模樣,就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

王有樂滿臉防備地看著他,不忘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必要的時候,溜也比較快。「沒關系,我站著听就好了。」

他聳聳肩,「隨你。」

她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做好了被痛罵一場的準備——

「你早餐想吃什麼?」

她瞪著他,好半天反應不過來。

「不然你以為會有什麼事?」他黑眸里閃過一絲狡獪的光芒。「你以為我要跟你說什麼?」

「沒、沒事啊。」她將不斷往下滑的袖子往肘上推,小圓臉迅速堆歡,露出他畢生見過最諂媚最討好的笑來。「早餐,對,一日之計在于晨,早餐非常的重要,早餐吃得好,健康沒煩惱。」

「國民健康局應該找你去做代言人的。」他慢條斯理地上下打量她,改口道︰「啊,不行,脂肪太多,超標了。」

她那張圓臉垂時垮了下來,懊惱嘟嚷︰「杜醫師,你一天不提到我的體重是會怎樣?」

「我被制約了。」他攤手一笑,閑閑地道︰「這也是一種心理疾病,我承認。」

「說得那麼復雜,其實你就是嫉妒我每天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真不知道一個大男人怎麼那麼怕胖?明明身上連三兩贅肉也沒有……」她忍不住嘀咕。

杜醇想笑,又不想就這樣被這小胖妹三兩句話就胡混過去,故意挑高濃眉,「我看你精神體力挺好,好像也不怎麼需要吃早餐了,干脆你今天就挑戰斷食療法,清潔腸胃——」

「哎喲……」王有樂頓時軟軟地趴倒在沙發上。「我貧血,頭好暈,眼冒金星……」

他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曲指輕敲了下她的頭頂。「裝死也沒有用。」

「不行了……不行了……我好像看到眼前有一道光……」

「你昨晚的衣服在烘衣機里,換好後一起出門吃早餐。」他抱臂,懶洋洋地走開。「我只給你五分鐘,逾時不候。」

「遵命!」她眼楮一亮,立刻跳了起來。

誰想得到一個六十三公斤的小胖妹,動作可以這麼神速?

「洪金寶當年人稱亞洲最靈活的胖子,現在看來是找到接班人了。」他喃喃。

可是不管她是為了吃,還是為了別的什麼都好,只要能夠一直像現在這樣活力充沛、精神抖擻,他就放心了。

他不想再看到像昨夜那樣傷心難過的她,也不想再看見她圓圓大眼楮里原有的神采盡失,好像所有的勃勃生氣、快樂全都消失殆盡。

就為了那麼一個性格扭曲、心智不健全的家伙,一點都不值得!

杜醇渾然未覺自己拳頭握得死緊,那種失控的感覺太陌生,陌生到他完全不願去面對。

*****

終于,過年了。

杜醇往年都會回美國和父母一起過中國舊歷年,今年過年前,他卻頗為躊躇猶豫。

這樣丟下有樂一個人,行嗎?

杜醇告訴自己,他只是不想她趁年節長假,又窩在家里吃得昏天暗地,等年假結束上班時,他又得被迫看見身上多掛了好幾斤「豬肉」的她。

他可不想戕害自己的眼楮。

直到走進機場大廳,他拿著登機證和護照,回頭看著來送機,拼命朝自己熱情揮手道再見的那張小圓臉,回不回美國、取不取消機位的念頭,依然在腦中矛盾交戰著。

最後,他還是一咬牙,頭也不回地走進出境室。

別傻了,王有樂只是他的員工,又不是他的誰誰誰,有什麼好牽掛不放的?

看著杜醇高大修長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王有樂的笑容不知怎的漸漸地不見了。

好奇怪,為什麼會這樣?

她都送機送三年了,以前從來不覺得杜醫師回美國過年有什麼,可是為什麼,這次她心頭卻有種……有種像是被遺棄在這里的莫名失落感?

「杜醫師回美國了,我自由了,至少這個年假愛吃什麼就吃什麼,不用再擔心他成天監督,或是臨時起意,搞個什麼突擊檢查了。」她試圖扳指數算著杜醇不在的種種好處。「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大魚大肉也理所當然,每天女乃茶可樂喝到飽,多好啊!」

可是為什麼她又覺得,好像也沒那麼好?

「難不成我真的吃草吃上癮了?」她喃喃自語,登時打了個寒顫。「那怎麼可能?」

為了證明自己有多麼期待這「重獲自由」的一天到來,王有樂決定等一下搭客運回台北後,就要去她最喜歡的那家蒙古烤肉吃到飽,非吃它個肚皮朝天不可。

可是當她走出機場航廈,站在開往台北的客運站牌下時,滿腦子想的居然不是待會兒究竟要先從哪一道菜開始下手,反而是那個不知登機了沒的杜醇。

「那麼長途的飛行,他應該記得要多攝取水分,常常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吧?」她自言自語。「他眼楮很容易干燥爆過敏,也不曉得眼藥水帶了沒……商務艙里不知道有沒有他最愛吃的色拉?這人固執麻煩得很,只要一餐沒吃到蔬果青菜就會渾身不對勁,臉還臭得跟人家欠了他幾百萬一樣……」

客運巴士來了,她心不在焉地投了車錢,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想了老半天,還是忍不住掏出手機來。

杜醫師,平安抵選後,請打個電話給我,讓我知道你到了。不方便打電話的話,傳一通簡訊也行,謝謝。

她撳下了「傳送」鍵,這才略微安心地把手機收回手提袋里。

四周好安靜,好像空空的少了什麼。

為什麼她會這麼不習慣?

而在另一端,出境的候機樓里,坐在椅子上的杜醇目光落在手上的登機證,上頭幾點幾分,飛往哪個國家,哪個機場的文字,始終沒有進入他眼里。

有樂坐上回台北的巴士了嗎?

讓她自己一個人搭車回去,不會有什麼事吧?

再過幾分鐘,他就要上飛機了,而且接下來有半個月都不會、也不能再和她踫面。

不知為何,他腦中閃現了美國詩人E.E.Cummings所寫的一首詩其中的幾段話——

Icarryyourheartwithme

我帶著你的心

Icarryitinmyheart

我把它放在我的心里

Iamneverwithoutit

我從未離開它

AnywhereIgo,yougo,mydear

不論我到哪,你就在哪,我親愛的

Andwhateverisdonebyonlyme,isyourdoing,mydarling

不管我做了什麼,你也一起,我的達令……

「開、開什麼玩笑?」他心猛地一震,抬手煩躁地爬梳過濃密黑發,暗暗吐了一聲低咒。

什麼「親愛的」、什麼「達令」、什麼「我帶著你的心」……

他瘋了不成?

*****

外頭鞭炮響,王有樂卻對著電視機里的賀歲節目發呆,懷里捧著的那桶瓜子連動也沒動。

大年初一過去了,初二過去了,今天是初三。

好奇怪,時間為什麼過得那麼慢?

以前年假咻地一下就過去了,每次她都抱怨半個月的年假太不過癮,甚至還鼓動杜醫師既然難得回美國,索性放久一點,休上一整個月好好跟家人團聚相處;當然,毫不例外的,每次都惹來杜醫師一記白眼。

「阿孫仔,要不要跟阿嬤去金山泡溫泉?」阿嬤穿著喜氣洋洋的棉襖,興匆匆地問,「隔壁阿秋嫂說有溫泉券,一個人只要一百塊。」

「阿嬤,你們去就好了,我想看電視。」她沒精打彩地道,機械化地抓過瓜子放進嘴里嗑。

「你這幾天怎麼像顆地瓜一樣種在電視前面?阿嬤真怕年還沒過完,你頭上就發芽了……」阿嬤叨念著,「少年人有精神一點,不然你去老街逛一逛也好,還是要找你國小同學,那個阿春和大頭都從南部回來了……」

「阿春和大頭在談戀愛,成天黏TT的,我才不要去做電燈泡,看他們兩個在那邊肉麻。」王有樂又塞了一把鱈魚香絲進嘴里嚼著,含糊不清道︰「阿嬤,你不用擔心我啦,我過年回家就是要放松的,等一下電視看累了再去睡一覺,多享受啊!」

「啊嘸你是在飼豬啊?」阿嬤不滿地瞅了孫女一眼,最後還是自己出門去了。

好熟悉的說法……王有樂伸手抓鱈魚香絲的動作一僵,不知怎的,心突然抽緊,還微微泛疼了起來。

不知道杜醫師現在在干嘛呢?

他們家過年熱鬧嗎?會圍爐吃火鍋嗎?會放鞭炮嗎?會打麻將嗎?他還單身未婚,所以應該在家族里還能領到象征性的壓亨錢吧……

她這都是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東西啊?

王有樂重重甩了甩頭,揮去那些突如其來怪異糾纏的牽掛念頭,像是在懲罰誰似的,一次抓了大把鱈魚香絲把嘴里塞得滿滿。

吃吧!多吃點,吃飽一點,吃撐一點,盡避品嘗這些食物的美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全拋到腦後。

話說回來,都初三了,杜醫師為什麼沒打電話給她,也沒回她簡訊?

是因為美國和台灣的電信系統不一樣,所以她發出的那則簡訊石沉大海了,他根本沒看見?

還是……他看到那則簡訊了,卻一點也不覺得有必要回復她?

王有樂硬生生將這個傷人的想法推出腦海,自我安慰道︰「一定是太忙了,所以還沒來得及看簡訊,對,肯定是這樣。怎麼說他和家里人也很久沒見,忙著團圓、探訪親友都來不及了,哪里有空檢查手機里的簡訊呢?」

那,她是不是應該打通電話給他?

王有樂沖動地翻找出手機,可是瞪著手機屏幕,她卻不知道撥通了以後,要對他說些什麼好?

「打那麼貴的越洋電話,總不能只是說要跟他拜年吧?」她煩躁地抓著頭發,始終下不定決心。

電視機里賀歲的綜藝節目發出喧嘩熱鬧的笑聲,在這一瞬間,仿佛在嘲諷她可笑的忐忑不安……

*****

杜醇在元宵節的前一天回到台灣。

當飛機順利地降落在桃園機場跑道上時,他的視線終于自心理學國際期刊上抬了起來,目光復雜地望著這片熟悉的土地。

下雨了。

霧蒙蒙的冬雨在機窗上凝結成點點寒霜,他透過起霧的窗口望出去,阻絕了半個月不願面對的事情,仿佛在一瞬間全逼近眼前。

回復她的那一則簡訊早已打好,卻一直沒有寄出。

他還記得當時見到她傳來的簡訊時,心情有多麼矛盾,想立刻回傳告訴她,他已經到了,一切安好;可是又覺得不甘,總覺他沒那個必要事事向她報告。

她只是他的員工……她只是他的員工……就只是員工而已!

杜醇用盡了弗羅伊德、榮格等等大師的各項心理解析法,試圖厘潔毫無理性的混亂狀態,積極催眠、暗示、說服自己︰王有樂只是他的員工,他對她只有最基本的人性關懷本能,其他的什麼都不存在。

——生平第一次,杜醇覺得自己像個自我欺騙的傻子。

但是不把他們之間的這潭水攪混,繼續保持最單純的關系,本就是他身為上司應該做到的。

「同情不能過火,關心也不能越線……」在臨下飛機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我告誡,「明白?明白。」

可是當外表看來優雅從容的他拉著米色行李箱走出來,一眼見到眾多接機人群中的那張小圓臉時,他的心髒還是漏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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