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能懂他的心情。
所以,她很樂意天天報到,等著被他「欺負」。不過近來「欺負」的次數變少了,她想大概是自己身上的問題解決不了,只是……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什麼問題。
從小爺爺和姐姐都對她保護有加,她隱約知道自己與常人不大一樣,覺得體內還有一個自己,可那個自己也是自己,那是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像是同一個靈魂卻經歷兩段風霜。
簡單來說,就像是孟婆湯喝得不夠,導致她雖然遺忘了前世的記憶,魂魄的年齡卻還持續累積著。
好比她今年明明才十八歲,卻老覺得自己像是參透人生有三十八歲。
而她的身體狀況,爺爺姐姐不說,她也不想主動去問,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以免他們擔心。
「我如果正常的話,當初就不會答應他們起咒。」他看向遠方,異常鮮紅的唇勾得極彎。「也許是因為我從小就被家人舍棄,回到文家,我只想要報復,所以才會答應……」
「才不是!你只是想要得到他們的重視,才無法拒絕他們的要求,也正因為如此,你才對世濤特別愧疚、特別好!」她急聲打斷他。
然而,月兌口而出的話卻教自己愣住。
她覺得自從遇見他之後,身體里的另一個自己變得急切躁動,像是破繭而出。
朔夜震愕地注視著她,心因為她一席話而急劇跳動。
是伶兒。
當初,他把同樣的心情告訴伶兒時,她也是這麼回答他的。
是她嗎?
如果不是,為什麼她可以說出一模一樣的話?
「我明知道這個咒會讓文家滅族,但我還是照做了,那是因為我想要破壞這一切。」黑眸凝睇著她,他試探道,等待她給予反應。
他和伶兒相遇,是因為那個早上的木樨花香和木笛聲,但真正教他愛她愛得不可自拔,是因為……
「胡扯!如果你真的想要破壞這一切,你當初下咒時,大可以下更狠毒的咒,讓文家斷後!但你沒有,甚至在你心生厭世念頭時,你還記得回到天水城,解開七彩姐夫和執秀的咒……如果你的目的只是要範姜姥姥開口咒你,你沒必要這麼做,不是嗎?」
卜拾幸義憤填膺地道,像是無法忍受他惡意抹黑自己,她甚至還氣得渾身發顫。
朔夜突地笑了。
他深戀著伶兒,是因為她體貼入微的心,還有她公平正義的善良,讓身處在黑暗中的他感到被救贖。
他以為,世間唯有一個範姜伶可以懂他至此,沒想到還有一個卜拾幸……是伶兒嗎?還是另一個擁有相似靈魂的人?
「你笑什麼?我很嚴肅地跟你說,不要同我嘻皮笑臉,不關你的事就別往身上攬,別人不愛你,我愛你!」她火大地吼著,然而最後一句話一出口,她怔住,看到他錯愕地張大眼,她不自覺地眨了眨眼,開始回想自己說了什麼。
她……說了愛他?
那句話到底是誰說的?是她,還是另一個自己?
可是都是自己啊……那麼……
「喂,你要做什麼?做什麼?」她努力不讓自己尖叫,但是很難。
因為他緊擁著她,兩人之間半點縫隙都沒有,教她羞紅了臉,一雙美眸泛著水氣從他的肩頭瞧去,一雙手也不知道要擱到哪去。
直到瞧見姐姐帶著姐夫出現在梅苑的圍牆外時,她急了,「欸,我姐姐和姐夫來了。」她輕扯著他的袖角,示意他放手。
然而,他卻是雙臂收緊,將她抱往後頭的琴室。
「啊,你……」她在他懷里抗議著,但沒有動手抗拒。
懊怎麼說呢?這個男人教她好心疼……很莫名的,明明他們認識沒多久,她卻總覺得好像認識他很久很久。
然而就算如此,他這樣抱著她實在是……「不是說好了,不可以這樣抱著我?男女授受不親的……」
她雙眼不斷地左瞟右探,像是希冀看到什麼可以讓她轉移他的注意力,忽地想起今天她帶了個寶貝在身上,「喂,你先放我下來,我吹首曲子給你听好不好?」
朔夜聞言,略松了力道,深邃的眸有些失焦地看著她,仿佛不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確定自己的雙手能動,她隨即掏出放在錦囊里的木笛,扁圓形的樂器,上頭有七個孔,只見她縴指按壓,那木笛嗚啊地發出渾厚的低音,樂音婉轉,像是聲聲呼喚,隨風傾訴悲切,從遙遠的過去如電般穿掠到眼前。
朔夜身形踉蹌退後。
不是伶兒的容顏,卻是她才會使用的樂器——如今出現在他面前,那教他魂牽夢縈的樂音如雷電般打進他心窩,刺痛著他的雙眼,讓他始終渾沌的腦袋驀地清醒過來。
這是唯一能解釋他為何老在她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覺,她——是他的伶兒。
「好听嗎?」吹完一曲,她抬眼看著他,卻見他神情有異。「你怎麼了?」
「……那是什麼?」他指著她手中的木笛。
「嘿嘿,你肯定沒見過吧,因為這是我設計,要姐姐幫我雕的木笛,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唯一。」她有點驕傲地揚起手中的木笛。「也只有我知道怎麼吹奏。」
這木笛在她腦海里已經出現很久,直到前一陣子,她才畫出輪廓,請姐姐為她雕制。
「……確實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唯一。」他垂臉笑著,瞳眸卻發燙著。
看來,他並沒有罪大惡極到連老天都唾棄,老天終究憐憫他,把他最心愛的女人送回他的身邊。
「對呀,我很厲害吧。」她大言不慚地道,瞧他笑了,察覺他似乎不像剛才那麼緊繃,她也跟著松了口氣。
「再吹一首吧。」他說著,走到琴桌前坐下。
「好啊。」她點頭,隨即又想到——「可是,姐姐和姐夫已經踏進梅苑,我要是再吹木笛,他們會循聲找來的。」
「放心,他們听不見,因為他們已經在另一個結界空間里。」說不定他們還在那兒打轉,就像卜希臨先前傻傻地跟著他的幻影走。
「不會有事吧?」
「能有什麼事?」
聞言,她勾笑,隨著縴指的按放,樂音截然不同。
如果說竹笛的吹奏聲像黃鶯,那麼木笛的聲音便像子規,輕盈之間帶著淡淡哀愁,仿佛感嘆著被困在華麗的牢籠中。
那是當年他听見的樂音。
伶兒貴為範姜家掌上明珠,雖然衣食無虞,卻無法踏出府里一步,常為此感嘆不已,盡避她嘗試把哀愁淡化在笛聲中,盡避音符跳躍著,卻有更多她對外的憧憬。
是她——真的是她。
原來,她就在這里。
「懿叔……」
「嗯?」
「你……」樨香院,朔夜的寢房里,響起文世濤欲言又止的嗓音。
「嗯?」朔夜專注看著床上已入睡石化的卜拾幸,頭也不回道︰「伏旭來了嗎?」
「還沒,不過差不多也該到了。」文世濤低聲回著,旋即看到他溫柔收攏卜拾幸的發,那親昵的舉動教他難以理解。「懿叔,難道你對拾幸……」
「對。」
「懿叔知道我要問什麼?」
「不用多問,我已經找到自己想要的人了。而眼前最重要的是解開她石化的咒術。」他輕聲道。
她明明就是伶兒的轉世,他無比確定,可是他嗅聞不到她的氣息,于是他推斷極可能有人對她下咒,讓她除了入睡石化的癥狀之外,也一並掩蓋了她魂魄的氣味,難怪他怎麼找都找不到她!
「是嗎?」文世濤沉吟一會。「可是懿叔不過識得拾幸沒幾日,怎麼……」
緣分難以預料,然而再深的情感都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可依他所見,懿叔對拾幸的情感像是早已深植,那麼輕柔的舉動、萬般呵護的姿態……如果不是愛得極深,又怎會如此憐寵?
「你以後就會知道。」他輕聲打斷他。「告訴你家那口子,我不會虧待拾幸,要她不用老是胡思亂想,以免影響肚子里的孩子。」
文世濤一怔。「……希臨有孩子了?」
「八九不離十。」他身為咒術師,不懂醫術,卻看得出有抹魂魄老是跟在她身邊,等著投胎。他看著佷兒輕勾笑意。「趕緊籌辦婚禮吧,要是肚子大起來,不知道又要傳出什麼蜚短流長。」
「什麼蜚短流長?」
真是說人人到。朔夜抬眼望去,就見卜希臨跟在伏旭身後走進來,一見到他坐在床畔橫眉豎眼的,像是要將他大卸八塊。
文世濤立刻走向前去,一把將她抱起,直往外而去。
「喂,你這是在做什麼?」卜希臨喊著。
「師兄,你找我有事?」只朝那小倆口投去一眼,伏旭轉身走來,一頭長發和朔夜一樣隨意扎在腦後,露出清秀陰柔的臉龐,一身簡樸白衣,腰間革帶,襯得他身形頎長,卻不過份單薄。
「幫我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治她。」伏旭是個煉丹師,以咒煉藥,也許有什麼辦法。
看著床上的人,伏旭濃眉微揚,以手輕觸她的腕間,隨即搖了搖頭。「師兄,她這不是病也不是傷,我幫不上忙,不過……這咒法我像是在哪見過……」他沉吟著。
「想不起來?」
「嗯,一時之間想不太起來。」伏旭看著他,突然發現他眉宇間的神采大為不同,不禁問︰「難道你懷疑她是範姜伶的轉世?」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他萬分篤定道。
「這麼說來,這施咒之人該和當年範姜伶的死有關了。」當年他倆私奔一事他自然知情,就連範姜伶遭遇不測他也曉得。
「我也這麼猜想,可我們師門中,有誰會這種高超的手法?」當所有蛛絲馬跡串連在一塊時,他大抵猜得出原由,但卻難以想像是誰這麼做,又為何這麼做。
殺害伶兒的凶手必定是個咒術師,正因為如此,當年他才會找不到她的魂魄——如果當初他沉得住氣,在找不到伶兒魂魄後便趕回天水城,也許還有機會逮著凶手,可惜那時的他已經瘋了……
「應該沒有吧。」據他所知,施咒天份最高的就是朔夜師兄了。
「那麼,你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常在天水城走動的咒術師有誰?」
「這事的話……也許你應該去問守年。」
「守年嗎?」他低吟著,垂眸睇著像是作了場好夢,唇角微微上勾的卜拾幸,心里暗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