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朔夜拜在正咒門下。正咒門就位在天水城外的黑霧林里,在朔夜學成返家沒多久,正咒門便因為掌門去世而解散,所有弟子四散各回鄉里,唯有伏旭還待在黑霧林。
而不論是咒術師和煉丹師,都被視為旁門左道,人們不喜與之往來,樊守年則是個異類,身為悅來茶肆的掌櫃,他交游廣闊、見多識廣。
不像一般人總用畏懼或排斥的目光看待咒術師和煉丹師,他倒是對他們很好奇,也樂于與他們交朋友,悅來茶肆就成了正咒門弟子最常去的地方。
不過為了不給這些朋友帶來困擾,他從不張揚自己認識他們,加上後來正咒門解散,上門的咒術師越來越少,漸漸他也快忘記這段年少輕狂的歲月。
二十年來,樊守年事業越做越大,旗下有數家食堂、酒樓、茶肆,幾乎遍布出雲王朝每個重要的城鎮。
「予懿?」眨了眨眼,樊守年用力地揉了揉雙眼,難以置信極了。
晌午過後,酒樓的伙計通知他,故人找他,他還以為是誰尋他開心,豈料他一踏進酒樓的牙雅房,果真瞧見二十年不見的老友。
「守年,你胖了。」朔夜勾唇笑道。
「你的嘴巴還是一樣老實。」樊守年哈哈大笑著。「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消掉我肚子這一圈肉?」
「恐怕有困難。」看著他的肚子,朔夜無能為力地雙手一攤。
壓根不以為意,樊守年哈哈大笑地伸出雙臂,熱情地擁住他。
「予懿,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二十年了。」他也難得地勾出真誠笑意。
「先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像你一樣完全沒變。」樊守年拉著他在桌邊坐下,直打量著他。
「這需要一點運氣。」
「那麼……你的臉……你為了範姜伶犯下禁忌?」看著他的臉上添了古老鬼紋,深知咒術師禁忌的樊守年不難猜出原由。
二十年前範姜伶遇害一事,是伏旭告知他的,結果這消息不知道是被誰听去,竟在城里傳得沸沸揚揚。
「瞞不了你。」他無所謂地聳肩。
「然後呢?找到她了嗎?」
「找到了,可是轉世後的她身上有些問題。」朔夜垂斂著長睫。「守年,二十年前,我和伶兒要離開天水城之前,城里有沒有其他的咒術師走動?」
「……應該是沒有。」樊守年沉吟著。「你是懷疑轉世後的範姜伶在出生之前被下了咒?」
「應該是。」
習咒之人都知道,要以咒捆綁一個人,在對方還是個嬰胎時下手,效果最佳。
「那麼,她是誰家的姑娘?」樊守年輕聲問著。
「不知道,她是棄嬰。」
樊守年不禁嘆了口氣。「可惜了,無法從她的身世推算她出生之前有誰在她家里走動,不過這點你也應該知道……那麼,你特地來找我是還想問我什麼?」
樊守年熱血澎湃得很,他已經離那些光怪陸離的事太久,要是突然可以為人生添點色彩,他是求之不得。
「知我者,守年也。」朔夜勾笑道︰「我想知道的是當年我和伶兒要走之前,在伶兒身邊可有什麼異狀?」
雖然他知道機會渺茫,但他得逮到凶手,才有辦法找出救治拾幸的方法。
「這個嘛……」樊守年眯起周圍布滿歲月痕跡的眼楮。「我記得你們相約離開之前的幾天,茶肆里辦了賞花宴,城里的名門全都受邀而來,當時是安熙凜陪同範姜伶出席的。」
「安熙凜?」
「你忘了他?」
他微頷首。「他是伶兒的未婚夫,曾經打過照面。」
正因為她有個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夫,才逼得他倆不得不私奔。
「那幾日他一直盯她盯得很緊,像是早猜出她要和你私奔似的,比較奇怪的是到了你們相約的那一日——我記得那天是中秋,沒有宵禁,所有城門夜下關門,才掌燈時分,我瞧見安家馬車直出城南門,不一會又轉回來,我邀他到茶肆坐坐,卻見他臉色慘白,急著要趕回府。」
朔夜靜靜地听著,目光緩緩移向窗外。
「後來,我曾經問過他那一日的事,但他說沒什麼,所以我也就沒再追問。不過,話說回來,安熙凜自視甚高,從不和咒術師往來,所以……我想應該不關他的事。」頓了頓,樊守年又道︰「況且,她今生被下咒,也不代表跟當初殺害她的凶手有關。」
朔夜始終沒有開口,收回目光直睇著桌面上的酒。
守年說的頗有道理,但拾幸的癥狀必是在娘胎時便落下的咒,如此巧合的情況,他很難不將兩件事兜在一塊。
只是……如果凶手可以找到伶兒轉世的魂魄,為何他那時卻找不到?
「唉,我似乎沒能幫上你什麼忙。」樊守年替他斟上一杯酒。「不過咱們二十年不見了,陪我喝一杯不打緊吧。」
朔夜淡淡勾笑,拿起酒杯敬他,卻始終沒將酒喝下。
樊守年不禁一愣。「你……該不是連酒都不能喝了吧?」
這下他才仔細地打量起這個老朋友,發現他面白如玉,其實是蒼白如鬼,然而唇色卻是異樣鮮紅。
「吃不下。」他無所謂地笑著。
這就是犯下禁忌的懲罰。他不老不死,也不能吃不能喝,每次月圓發作的痛苦,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麼,要是到了月圓夜……」樊守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二十幾年前,他曾經見過犯下禁忌的咒術師每逢月圓便痛苦不堪,甚至七竅不斷滲出血水。
「不過爾爾。」他哼笑著。
那折磨是痛,但失去伶兒是極致的椎心之痛,為了她而落得這樣的下場,他一點都不後悔,要是時光倒回,他的決定一樣不變。
「這……」樊守年想不出半點話安慰他,畢竟當初他和範姜伶的苦戀他也是看在眼里的,甚至一直從中幫助,然而最終的結局是如此悲慘,他不禁懷疑自己當初做的到底對不對。
兩人對坐無言,直到外頭突地傳來細微的聲響,樊守年起身,開了門走到外頭,詢問伙計。
覺得事情已問得差不多,逆夜也正打算要離開,走到他身旁,見他愁眉苦臉,出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說是有客人突然犯病,要趕緊送到醫館去。」樊守年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不知道怎的,近來上門的客人,有幾個回去之後都說染上重病。」
「是嗎?」朔夜微揚起眉,眼角余光瞥見幾步外的石板廣場上有抹熟悉的身影,不禁月兌口叫喊,「拾幸!」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時分她應該已經躺在床上,等待入睡石化,為什麼卻出現在外頭?
正疑詫,卻見那位姑娘置若罔聞,直往另一頭而去。
見狀,朔夜幾個箭步追上去,擋在她的面前,卻驚覺她並不是卜拾幸。
一模一樣的眉眼,卻沒有卜拾幸的鮮活表情,更吊詭的是她身上竟有伶兒的魂魄氣味。
這是怎麼一回事?
怎會有另一個卜拾幸?
「予懿,你認錯人了吧,這位姑娘是……」尾隨而來的樊守年扯著他退後一步,附在他耳邊小聲道︰「她是安熙凜的女兒安玉緹。」
朔夜心間一震,像是有什麼線索正成形著。
「你認錯人了。」安玉緹聲音平板無波地道。
「孿生子?」朔夜微眯起眼,發現兩人相似得可怕,就只差在安玉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孿生子?你為什麼會這麼說?」樊守年不解地問。
朔夜還未開口,便听到不遠處有人喊著,「守年。」
朔夜抬眼望去,來人是安熙凜,血色唇瓣不由得泛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笑,等到安熙凜走近,認出他來,驚愕得瞪大眼,那模樣活似見鬼。
「好久不見,安爺。」朔夜愉悅地勾起唇。
「我……我不認得你。」不知道如何應對,安熙凜索性隨口扯謊,拉著女兒便要走。「玉緹,走了。」
「爹?」安玉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二十年過去,我的外貌壓根沒變,安爺豈會認不出我是誰?」朔夜低低笑著,緩步擋住他的去路。「還是安爺做了什麼……不敢見我?」
事隔二十年,安熙凜也老了,就連當年眼高于頂的神情都被修得圓融,但還帶有恐懼——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當年你帶著伶兒私奔,這帳我都還沒跟你算!」安熙凜惱羞成怒地低咆著。
「喔,既然我就在這兒,你何不現在跟我算?」
「跟你算賬,伶兒就回得來嗎?」
「你又是怎麼確定伶兒不會回來?」朔夜斂笑,眯起黑眸睇著他。
「我……這城里的傳言有誰不知道?你問守年,他一定也听過這事。」安熙凜硬著頭皮道。
「既是傳言,你不跟我這個事主確認嗎?」朔夜的神情陰霾而駭人。
安熙凜一怔,一時之間竟無話反駁。
「是不是你早知道伶兒已死?」他循循善誘著。
能確定伶兒已死的人,只有他、伏旭和守年,然而伏旭甚少入城,與人少有往來,而守年向來守口如瓶,不會隨意外傳這事。
天水城里如何流傳這件事,他不知道,但範姜老太君得知他回到天水城,便去到文府確認此事。
反觀安熙凜的表情像是早已確知她已死,但又沒有找他興師問罪的怒氣,要說他和伶兒的死毫無關系……他不信。
安熙凜心虛地閃避著他的目光,最終只能低聲罵道︰「莫名其妙!」話落,便拉著女兒要繞過他而去,卻听到他淡聲宣布,「明日,我會帶著你另一個女兒上門拜訪。」
他話一出口,樊守年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安熙凜則是震愕得說不出話。
「也許……你即將成為我的岳丈,就不知道你有沒有命喝到我敬的茶。」朔夜說著,笑眯了眼,無聲的威嚇冰冷如刀地刺向安熙凜的心窩,嚇得他拉著女兒快步離去,猶如身後有什麼毒蛇猛獸。
朔夜睇著他的背影,心里有譜。
「予懿,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嗎?可是安熙凜有對孿生子,怎麼我從沒听人說過?我要是沒記錯,你倆的事發生沒多久,安熙凜便娶了門當戶對的黃家千金,而玉緹是隔年九月產下的……」
「那是因為那個孩子有問題,八成被他給丟了。」朔夜哼笑著。
今天上酒樓意外查出拾幸的身世,她的生父竟然是安熙凜——雖說他不清楚為何安玉緹的身上會有伶兒的魂魄氣味,但總有法子逼他招來。
回到文府,夜已深,朔夜來到卜拾幸的廂房等待天亮。
所以,當卜拾幸一張開眼,便瞧見他坐在床邊,朝自己笑著。
那笑意溫煦迷人,教她心跳如擂鼓,但一想起他去外頭不讓她跟,她故意噘起嘴,抓起被子,背過身去,假裝還想睡,不理他。
「小懶蟲,快點起來,今天帶你去個好地方。」當然知道她在為昨天的事鬧脾氣,他誘哄著。
他確信,這麼說可以輕而易舉地引她上鉤。
「真的?」卜拾幸果真被子一掀,坐起身朝他笑著。「我先警告,別騙我,不然……」
「嗯?」他好整以暇地等著下文。
「我……」哎呀,她還能怎樣?
朔夜瞧她連要脅他都不會,那苦惱的嬌俏表情教他心旌微動,忍不住癌身傾前,吻上她的唇。
卜拾幸驀地一愣,才剛想動作,他便已離開她的唇。
她怔怔地看著他,小臉後知後覺地漲紅,想罵卻想不到話來罵,不禁扼腕自己沒資質,沒能將姐姐的罵人功力學上幾成,只能屈于劣勢被欺負。
這次……是真的被欺負了!
「再不起來,我可要再親你了。」他啞聲威脅。
「我早就起來了好不好!」她惱羞的喊。
不對!她應該要質問他怎麼可以輕薄她!
但卻是怎麼也問不出口啊,因為……她居然不討厭……這不等于她是心甘情願被欺負的嗎?
「學著點,這才叫要脅。」他曉以大義。
卜拾幸眯眼瞪他。難不成要她依樣畫葫蘆?她沒那麼呆好不好,讓他佔盡便宜。
可是手中沒籌碼,想要要脅人還真是不容易。
嘆口氣,抹了抹發燙的臉,她還是乖乖地起身梳洗,跟著他到主屋一起用膳,很意外的是,他開口要帶她出門,姐姐竟然沒反對,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那眸色很復雜,讓她一時也猜不透。
但,不管怎樣,她可以出門了耶!
來到天水城之後,她一直很想要出門的,可是她好說歹說,姐姐就是不肯放行。
沒想到這一回竟可以和他搭著馬車外出,只是——「你要帶我去哪?」她雀躍地掀起車簾,好奇的看著車水馬龍的繁華街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眼前的畫面不斷地重疊著,教她腦袋發暈。
難道是因為她很少搭馬車所致?但她上回搭馬車到天水城時,走了大段山路都沒這感覺呀。
「去……見你的親人。」朔夜輕聲說。
卜拾幸一愣,緩緩回頭瞪他。「我的親人都在文府。」
「我說的是其他的親人。」朔夜注意著她的反應。
「我沒有其他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