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你 晚晴

大學公怖成績,建築系二年生鄭有均被取銷升級資格,換一句話說,他已被踢出校。

案母的震驚不能以筆墨形容。

全家都是優秀分子,鄭家孩子是十頊全能︰英語諾得像土生兒,中學起習法話,中文也會寫讀講,又是運動好手,喜愛音樂。

大哥大姐都以第一榮譽畢業,家長期待有均也循例照做。

可是不,他竟然被系主任開除。

鄭先生特地自公司趕回家,叫有均站在他面前,盡量心平氣和地與他對話。

可是他雙手在顫抖,「有均,發生甚麼事?」

有均十分坦白,我沒有興趣。」

「對建築系失望,可以選讀別的科目。」

「不,我不想讀書。」

「不讀乃,做些甚麼?

有均伸個懶腰,「我不知道。」

鄭先生終於忍不住提高聲音,「在疽問屋子里,由我包膳食住宿零用,由我立例,暑假後你給我到美國去讀書,不然就別姓鄭。」

談話就此結束。

鄭太太自己不開口,找了大女兒來同有均詆判。

「到底是甚麼原因?曠課,不交功課,與同學打架,對教授無禮……

有均用手捧著頭不響。

第一年讀得好好,第二年變成這樣,是甚麼叫你憧怒?」

有均不出聲。

姐姐有群問︰「是因為父母鬧離婚的事影向情緒?」

有均索性躺到床上。

「大人有大人的意願,與你無關,你把書讀好即可。」

有均一聲不響,他不想分辨,也不想吵架。

「你有你自己的前途,從此輟學,你想做信差還是售貨員,發脾氣也不能以前程作賭注。」

有均雙眼看著天花板。

「自小你是比較敏感,老實說,看到秘聞雜志上大肆宣揚父親與青春艷星的情史,我也有點吃不消。」

有均忽然說了兩個字︰「羞恥。」

有群按著弟弟的手,「傻子,那與你無關。」

有均轉過身去面對牆壁。

「好好休息一個暑假,九月到美國去升學,我會替你找一間學校。」

「我不去。」

「脾氣那麼僵,吃虧的是自己。」

姐姐走了,大哥有祥來看他。

他並沒有教訓小弟,對功課的事一字不提。

他只是說︰「在家過暑假至悶不過,大哥送你來回飛機票,這是我在溫哥華英吉利灣公寓的門匙,你去渡假靜思可好?」

有均由衷感激大哥。

「地址與零錢都在信封里,出了飛機場,租部車子,海闊天空,你一定喜歡。

至少沒有家長在耳邊嚕嗦,大哥救了他。

有祥大力拍打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有均背著一只背囊就上了飛機。

內心已平靜不少,覺得過去六個月的行為也許是過激」點。

他喜歡建築系,也有能力讀上去,可是情緒狂躁不安,根本無法集中學業。

從窗戶看出去二片雲海,俗世事好似離得很遠,他終於松口氣。

廿一歲的鄭有均輕輕閉上眼楮。

到了目的地,他用鑰匙打開公寓大門走進去,電話鈐已經在響。

「大哥?」

「是,還喜歡嗎?」

「很好,多謝你的安排。一

「儲物室有滑雪及潛水器具,腳踏車在露台上,你隨便用。」

有祥不多話,一下子掛了線,使有均舒服。

他到附近意大利小飯店飽餐一頓,回來淋浴休息。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彷佛傳來母親哭泣聲,真似噩夢,明明是她,只得有均與她同住,知道她為婚變傷心欲絕,可是一到白天,母親又比好濃妝,穿金戴銀地出外交際,真可怕。

他醒來,披上外套,到英吉利灣的海灘去散步。

天陰,微兩,有霧,沙灘上別有情調。

一條浮木上有飄逸的影子,看仔細了,是個華裔女子,穿白襯衫卡其褲,頭發挽在腦後,正在沉思。

有均想與她招呼,又不敢,在不遠處坐下。

另一旁有個不住問問題的小男孩,一直纏住他爸問︰〔蟹為甚麼打洞?」〔躲起來」,「躲誰?」「敵人」,「誰是敵人」,一也許是人類」,「人類為甚麼要傷害別的生物」……

有均好久沒有這樣輕松過,不覺微笑。

冰淇淋車子駛近,有均買了三色蛋筒請那小男孩。

忽然听得有人說︰「請我嗎?」

一抬頭,正是那女子,沒想到她容貌如此秀麗,有均一怔,連忙送她一客覆盆子。

他搭訕說︰「天雨都這麼多人。」

「今晚放煙花,市民都來霸個好位置。」

有均意外,甚麼日子?」

〔國慶日,噫,你是游客?」

有均落寞地點點頭,不知怎地,同陌生人傾訴起來︰「我被學校開除,到這里來面壁靜思。」

那年紀明顯恍他大的女郎並不覺得是大新聞,淡淡說︰「甚麼時候都可以讀書。」

有均的耳朵受用。

這些日子來他听到的只有各式各樣的責罵,很少這樣體貼的話。

雨忽然下得急了。

女郎沒有外套,有均月兌下自己的外衣罩她頭上,兩人過了馬路,回到公寓樓下。

「你也住這里?」

有均笑答,二樓,你呢?」

「八樓,原來是鄰居。」

有均鼓起勇氣,「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女郎非常大方,我叫周晚晴。」

多麼好听的名字。

做人,早楮是有少年運,晚晴則代表晚年過得好,更加重要。

周小姐有一股特殊慵倦親切之態,鄭有均不小了,廿一歲已屬成年,為這名秀麗的異性吸引。

「來,請到八樓來喝下午荼。」

有均毫不猶疑接受邀請。

八樓景致更為寬廣,女慵人捧出荼點。

有均不禁對她的身份好奇,是甚麼人,富女、外遇、有夫之婦?

她家里很舒服,樂聲細細,紅茶濃洌芬芳。

「幾點鐘放煙花?」

「十點正開始。」

沒想到一來就踫到這樣盛事。

喝完茶,年輕的有均盼望地問︰「還可以見面嗎?」

周晚晴微笑,「每早我都在樓下泳池游泳。」

「八點鐘可以看到你嗎?」

「再早一點。」

「明早再會。」

有均在大哥的沙發上睡著了,忽然看見周晚晴婀娜地朝他走來,「咦,到底還是小孩子,你不看煙花?」伸手推他。

有均驚醒。

窗外恰巧蓬一聲,紅綠色煙花似一把流星雨般灑開,如一朵碩大的菊花,光彩奪目。

看熱鬧的群眾歡呼鼓掌。

大哥的主意真好,現在他完全一個人了,可以靜靜想個清楚。

用失學來抗議是多麼愚蠢的一件事,叫父親痛心,吸引他注意力,他會因此與母親重修舊好?

不可能,他有他的需要。

有均忽然之間明白了是非。

他深深嘆息。

接著,姐姐的電話也來了。

都那麼關心這個小弟,還想怎麼樣。

不過,他嘴巴仍然倔強,「我不回大學。」

可是有群也學了有祥那套,再也不與弟弟爭辯學業問題,只是問︰「還開心嗎?」

「還好。」

「替我買半打波比勃朗0三一號唇膏快速郵遞寄返。」

「還有無其他差使?」

「會不會買女人內衣褲?」

有均笑,為大姐,沒問題?」

〔CK中碼肉色緊身小背心六件。」

「喂,只有這里才買得到嗎?」

「便宜一半你可知道?」

「你會在乎差價?」

「在這個事倍功半的世界裹,難得有便宜可揀,不亦樂乎。」

有均都寫了下來。

「掛念你。」

「我也是。」

因時差的關系,該睡的時候反而睡不著,第二天有均一早出外跑步,自街頭跑到街尾,喝一杯咖啡,回到公寓大廈,換上泳褲,躍進暖水池。

他潛到池底,噫,永遠躲在這裹,不再現身,倒也是理想的結局。

至於生活費用……真棘手,不知是否可以叫母親寄來。

頭幾年沒問題,老大了,廿六七了,還做伸手牌,怎麼過得了自己那一關。

有均重新買出水面,深呼吸。

他看到彈板上有一個窈窕人影,輕巧地跳進水中,只得噗一聲,水花不濺,好身手。

那女子游近,卻是周晚晴。

〔起來了?她笑吟吟地問。

有均把毛巾讓給她。

有幾個游早泳的洋住客走過來與這個可人兒搭訕。

周晚晴一一招呼,她似漫無目的,每一日都不需要做甚麼,有種悠閑的魅力。

比起那幾名魁梧的洋人,有均覺得自己像小搬羊。

他不出聲。

「去逛過名勝沒有?」

有均搖頭。

「維多利亞有個達文西作品展覽。」

有均立刻說︰「我陪你去。」

她笑了,不知怎地,有均看到一絲蒼茫。

餅一刻她輕輕說︰「你似乎有點寂寞。」

有均低頭。

周晚晴說︰「維多利亞太遠,我怕累。」

有均鼓起勇氣,「那麼,一起逛市區,我大姐托我買女性用品,你或可幫忙。」

她微笑,「也好,兩顆寂寞的心正好結伴。」

這話由她說出來,一點也不過份。

他倆的在大堂等,她下來了,頭發仍然濡濕,穿小背心,三個骨褲一雙銀色拖鞋。

有均坐上她的小跑車。

周晚晴的駕駛技術奇劣,所有不應該犯的交通規則全部犯齊,驚險百出,有均用手遮住雙眼抗議。

到了市中心,她帶他去吃廣東點心。

有均夾龍蝦餃子給她,她卻無奈地說︰「我不能吃油,會吐。」

她只喝半碗白粥,有均猜想她在極度節食,就像有群,平日只吃一塊面包當一餐。

女人真奇怪。

他倆在大街散步,她幫他挑禮物,在郵局買了大信封寄出。

有均著著她,覺得他已經愛上周晚晴。

「本來可以載你上山看風景,可是已經疲倦,對不起,掃你興。」

「不怕不怕,千萬別客氣,有的是時間。」

漂亮的周晚晴似乎在咀嚼這句話︰「有的是時間?」

有均笑,「是,假使由我做司機的話。」

回到家,周宅的女佣人焦急地在大堂等,立刻接女主人上去。

有均恍然若失,他巴不得可以整日向芳鄰傾吐心事。

母親的電話在等他。

「有均,我想親自告訴你,今日我已與你父親簽署離婚文件。」

在電話中听好像比在現場略為好過一點。

經過多月擾攘,一頭家終於拆散。

有均沮喪。

「有均,他在經濟上已作出妥善安排。」

有均長長吁出一口氣,這不是錢的問題,但是,他也必需承認,不愁經濟,已是不幸中大幸。

「他已經搬出去。」

「他一早已經走掉。」

「我知道你一直為這件事困擾。」

「媽媽,你別擔心我。」

「你看得開就好。」

怎麼叫母親調轉頭來安慰他。

「我已明白一切。」

奇是奇在母親也不與他談學業,忙著顧自己︰「廿多年似做夢一樣。」

「媽媽,可需要我回來陪你?」

他母親苦笑,「不,這是我的事,不想將壓力加在子女身上。」

「媽媽。」有均十分感動。

「你好好放假。」

他看了一會書,實在忍不住,到八褸探訪芳鄰。

女佣人來開門,「小姐正休息,也許,你傍晚再來可好?!」

有均只得點點頭。

門口有穿短褲的洋女踩滾軸溜冰鞋來往,揮手朝他招呼,「來,一起玩。」

可是有均一向對十多歲小女孩沒有興趣︰她們甚麼都不懂,就會發脾氣。

他不是他父親,五十多歲,卻找個廿一歲的伴侶。

有均步行到花檔,看到檔主正擺出粉紅色牡丹花,立刻選一大束,配同色玫瑰及鳳仙花,一團芬芳。

他喜滋滋送到八褸,周晚晴已經醒來,接過花束,歡喜地微笑,「你這孩子——」

她親吻他頭角。

那麼柔軟的朱唇!

有均忽然漲紅臉頰。

他倆孵在大沙發裹看經典舊片,他也不是那麼全神貫注,一邊學慧雲李在亂世佳人中說︰「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一邊絮絮閑話心事。

有均把他的苦衷一股腦兒朝她傾訴。

「我明白。」

有均問︰「你真的明白?」

「小小孩看見客人要走都痛哭一場。」

有均氣結。

「慢慢就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有均無奈。

「來,我們喝一杯。」

她斟出香檳。

窗外天空呈橘紅色,遠處又有一抹紫灰,一線蛋黃,是無比瑰麗的日落。也算得是良辰美景了。

有均從未試過與任何人這樣投機。

一直到深夜,那忠誠的女佣出現,她含笑說︰「時間不早了。」

有均識趣告辭。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發覺生命仍然美好,實在不用對牢父母潑翻的牛乳哭泣。

他到大學探路。

注冊部說︰「學位早已滿額,我替你登記明年可好?」

有無旁听學位?」

「我們的建築系不設旁听。」

堡作人員按動電腦,凝視熒屏,「噫,喬治太子大學仍有學位。」

有均頹然,「太遠了。」

堡作人員不以為然,男兒志在四方。」

有均沒想到那人的中文那樣好,不禁一愣。

那句話似當頭棒喝,令有均清醒起來。

「最後機會了,我幫你注冊可好?」

有均仍然躊躇。

「這邊一有空位,你立刻可以轉過來。」

「好。」

他立刻坐下來辦手續交費用。

他只想接近周晚晴。

這樣,至少每個周末他可以回來探訪她。

他想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晚晴,我與你吃午飯。」

「你的聲音很興奮。」

「是,我有重大決定。」

「歡迎你與我共享。」

對,有均想,買只蛋糕一起慶祝。

他在附近美食店出來時捧著糕點及香檳,朝公寓走去,就快到門口,叫一只狗纏住。

那只狗不大不小,樣子也還算可愛,也許是聞到蛋糕香,一定要來搶。

有均急了,疾走,狗追上來,旁人還以為他是狗主,正在與寵物玩耍。

有均大叫,不能擺月兌那只小狽。

終於,狗躍起咬住蛋糕盒,有均打開它,拚命奔進大廈,狗在身後吠個不已。

有均松口氣,一看蛋糕,不禁慘叫,盒子已咬破一角,還能吃嗎。

一看電梯門,更是倒抽一口冷氣,啼笑皆非,不遲不早,電梯竟在這個時候壞了。

他只得跑上樓梯,雖然平日也有運動,可是還是氣喘如牛。

沒想到周晚晴在門口等他,看到他狼狽的樣子不禁大笑,有均一急,腳步一亂,竟摔倒在梯間,下巴扣在蛋糕盒上,壓個稀巴爛,女乃油全部濺出,糊住他面孔。

周晚晴急急奔過來扶起他,笑得拗不起腰。

有均索性把面頰上的女乃油印到她臉上。

晚晴笑︰「很好吃,謝謝你。」

幸虧香檳瓶子尚未打破。

有均洗淨面孔,主動與晚晴談到學業。

晚晴說︰「書讀得越多越好。」

「沒想到你的觀點與我家人一般傳統。」

「這是世界性標準,不論國家民族,公認教育重要。」

「兄姐成績優異,我有一定壓力。」

「不必同人比,自己盡了力即可。」

一般普通的勵志話,由她說來,就是中听。

晚晴輕輕撫模他的面孔,「有均,我真高興認識你。」

她忽然倦了。

有均勸她︰「多吃點才夠力氣。」

他告辭回到自己的地方,踫巧有祥來問他夠不夠零用,他順勢說︰「不知如何開口,我需要一筆款項交學費,請寫支票一張,抬頭喬治太子大學。」

有祥一怔,沒想到有均會回心轉意,放下心頭一塊大石,漸漸露出笑意,「可以告訴母親嗎?」

「當然。」

希望這消息可以給她安慰。

「喬治太子鎮人冬十分寒冷。」

「我知道。」

「馬上匯支票來。」

有祥作風認真精簡,一句話也不多。

九月七號開學,有均還有個多月假期。

他整天陪著晚晴散步談天,甚至唱歌。

一日,他們試唱中國民歌,發覺沒有一首可以唱出全首,但也是一種享受。「好一朵茉莉花——」唱不下去。

「沙里洪巴哀,那里來的駱駝客」,一樣結局。

晚晴推他,「你會甚麼?」

「我不擅唱歌。」

晚晴說︰「我也是。」可是聲音非常動人。

有均忽然問︰「你還沒告訴我,你做甚麼職業。」

「那有甚麼重要,」晚晴微笑,「連將來都存疑,談甚麼過去。」

有均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著有太多事做,晚晴親自陪他添置寒衣,替他整理行李,送他上內陸飛機。

「祝你一帆風順。」

「周末我回來。」

晚晴忽然落淚。

「咦,這是甚麼緣故?」

有均緊緊擁抱她。

那個周末,他沒有回來,實在太多事要辦,宿舍房間不理想,需要另覓居所,銀行戶口也得親身辦理,與母親接頭,叫她放心……

待一切安頓,半個月已經過去。

晚晴家的電話一宜打不通。

下飛機立刻趕回大廈,奔上八樓。

女佣人來開門,有均松一口氣,一邊走進去,一邊喊「晚晴,晚晴。」

室內陳設一絲不變,可是情影不再。

女佣默默站在他身後。

有均納罕問︰「人呢?」

女佣張大嘴,「她沒告訴你?」

「告訴我甚麼?」

「她患胰髒癌已到末期,無法醫治,她去了善終服務機構。」

有均呆在當地,一股寒意自腳底緩緩升上,一直到頭頂,他牙關交戰。

有均掙扎著問︰「那機構在甚麼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肯說,她要靜靜走畢這一段路。」

有均呆呆地站著,四肢麻木。

「她沒有告訴你?」女佣似不置信,「我以為你一直知道,所以才日夜陪她,令她歡笑。」

「她有無留言?」

「叫你好好讀書,還有,這是一段錄映帶。」

有均立刻放進機器播放,只見映像中的晚晴嬌慵如昔,她輕輕說︰「這首歌我會全首,」接著哼起來︰「當你登上洛磯山脈,請大聲呼叫……君還記得我否,君還記得我否」,唱完之後,她淒然笑了。

錄映帶終止,有均痛哭。

因為他有心病,是以沒察覺她身體有病。

女佣喃喃說︰「我以為你一早知道,所以才對她那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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