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圖 第八章

之後,他讓廖怡躲在屏風後看她,廖怡很明顯滿意他的選擇。

酒後的勤勤在床上輾轉反側,是夜的床褥似長滿釘子。

不止,不止這麼簡單,里邊還有學問,不止叫她到檀氏來畫畫這麼簡單。

還有一個重要的環節,非得檀中恕親口說出來不可。

但是沒有人能夠逼他,亦沒有人能夠催他,要看時機。

勤勤有種感覺,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就快會同她說。

這一段時間,勤勤也沒空著,做得最多的是噩夢。

夢中有一千只手,指著她說︰「這些畫,統統不是你畫的。」

還有,有上萬個聲音呼喊出來︰「假畫,假畫。」

勤勤去找楊光。

她沒頭沒腦地說︰「不行的。」

楊光看她一眼,「是不行,你始終摔不掉良知。」

勤勤攤攤手,「我打算同檀氏攤牌︰汝揠苗助長矣。」

楊光笑著搖頭,「太遲了,事情已進行得如火如荼。」

「明星應該是你,楊光,你才有真材實料,當之無愧。」

「從巴黎回來再說。」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假裝下去。」

「勤勤,為何這幾個月你如此心焦氣躁,坐立不安,恍如受刑?」

「我不知道。」

「你心里有一件事是不是,」楊光追問,「說出來呀。」

「我尚不知道是什麼事。」

「藏在心中,獨受煎熬,活該。」

「楊光。」

「什麼?」

「唉。」

「說呀。」

「楊光,倘若檀中恕向我求婚,我應該怎麼辦?」

楊光摔下畫筆,「什麼?」他的臉拉下來,瞪大雙眼。

「我該做什麼抉擇?」

「他幾時問過你這個問題?」

「他還沒有,但他暗示過。」

「絕對沒有商量余地,你同他簽的又不是婚姻合同!」

勤勤吞一口涎沫,「不可以?」

楊光咆哮,「因為你要嫁的人是我。」

「你?」勤勤更意外,「你,楊光?我以為咱們是老友。」

「鬼同你做老友。」楊光大力將筆擲到地下。大發雷霆。

「我們是弟兄姐妹。」

「勤勤,別開玩笑好不好,你幾時見過這般相愛的手足。」

勤勤頹然低頭,頻頻擦手心中冷汗。

「我知道你嫌我窮。」

「不,楊光,我嫌我自己窮。」

「你說得對,一對伴侶,起碼要有一個人能挑起生活擔子,感情才能維系。」

勤勤吁出一口氣,楊光總算是個明白人。

「我會努力的,勤勤,你稍等我即可,我不會拖累你。」

勤勤溫柔地說︰「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

「說不。」

「什麼?」

「檀中恕如有妄想,告訴他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勤勤笑。

「我早該料到,他心懷叵測,」楊光懊惱地說,「也垂涎你的美色。」

勤勤嚇一跳,愧不敢當,她何嘗有什麼可餐之秀色。

「我懂得保護自己。」

楊光凝視她,「但是,你會不會這麼做?」

「我會。」

「很多女孩子在名利之前根本不介意走入虎口。」

勤勤听到這麼古老文藝腔的譬喻,不禁大笑起來。

一直回到家她還在笑。

王媽站在露台上與鄰家女佣攀談,一牆之隔,見不到人,听得到聲音。

王媽說︰「我們太太現在享小姐的福嘍,苦盡笆來。」

勤勤不相信耳朵,怎麼流行起這古話來,害人深思。

王媽見到勤勤,連忙過來招呼,「太太在書房招呼客人。」

「誰?」

「你四舅母。」

「我哪來的四舅母,听都沒听過。」勤勤張大嘴巴。

王媽笑笑,不予置評。

「告訴太太我來過,」勤勤不想戴面具,「不要聲張。」

她溜出街去。

不是不悵惘的,同檀氏作對,她勢必失去一切︰名與利、親戚與朋友。

結果左手摟著母親,右手搭著王媽,打回原形。

所以,老好楊光的憂慮,並不是多余的,他有他的道理。

內心這般忐忑彷徨,如何能專心畫畫,勤勤又找到極佳借口。

張懷德在公寓等她。

「勤勤,你的法文程度如何?」

勤勤答︰「你好嗎,我要一杯牛女乃咖啡,請問附近有沒有郵政局。」

「就這麼一點點?」

勤勤點點頭。

張懷德十分不滿,「你在學校學過些什麼?」

勤勤也不悅,「床上七十二式。」

張懷德嘆口氣,「對不起,勤勤,我們以為你會法文。」

「幸虧你們沒有假設我會飛。」

「勤勤,你必須抽兩個鐘頭出來學簡單的會話,行嗎?」

「明天就可以開始。」

張懷德存疑,「但你的工作量已經很吃緊……」

勤勤說︰「不用理我。」

「我不想你有太大的壓力,但這一切必須在半年內辦妥。」

「為什麼把一切限在六個月內?誰只剩下六個月壽命?」

張懷德臉色大變。

「誰」?勤勤知道她又進一步解開一個結,「告訴我。」

張懷德怔怔地看牢勤勤。

「不是檀中恕吧?」

張懷德回過神來,「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沒有的事。」

勤勤問︰「不是他,是誰?」

張懷德悲哀地說︰「時間,時間一向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我們有的是時間。」

「當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何嘗不是這樣相」

「但是你從不為自己打算,虛度之光陰往往飛逝。」

張懷德一怔,「你這孩子。」

「我或許是一個孩子,」勤勤微笑,「但我看得真確。」

張懷德被她看清了底細,不勝唏噓,只是嘆氣。

勤勤說︰「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去爭取的。」

張懷德看勤勤一眼,這孩子懂得實在多,別小窺了她。

「假如你要一樣東西,你要大聲說出來,說許多次。」

張懷德不出聲,這端的是現代作風,不打啞謎。

「不必怕難為情,不用畏首畏尾,放膽去做即可。」

張懷德試探地說︰「少女再放肆不過是天真嬌縱,像我這種年紀,人家會怎麼說。」

「我不認為你需要理會人家說什麼,畢竟,寂寞孤單的時候,人家又不會來陪伴你。」

張懷德悲從中來,眼眶潤濕,沒想她心中最大的難題對一個小女孩子來說,再簡易不過。

她沖口而說︰「但是他已經有了人選。」

勤勤一怔,然後說︰「世事多變。」

張懷德苦笑,「謝謝你,勤勤,將來你會知道,許多事身不由己。」

勤勤微笑,「真是的,法文老師明天幾點鐘來——我到巴黎的飛機場去,我的名字叫勤勤,我是名中國女子。」懂得不多,可幸發音準確。

勤勤心中有了主張。

她也要做些主動工夫,不能老像一只小白兔似坐著任由擺布,听命辦事。

得到楊光的支持,勤勤的膽子大了許多。

她恢復從前的淘氣、俏皮,反正已經決定攤牌,再也沒有心理負擔。

檀中恕很快發覺了這一點。

他凝視她,「為何這樣輕松活潑,有什麼高興的事?」

勤勤且不去回答他這個問題,她指著牆上一排楊光的畫,「你喜歡這個人的作品?」

檀中恕笑一笑,「算是不錯,但當然我見過更好的佳作。」

勤勤鼓起勇氣說︰「檀先生,這批畫的作者不是我。」

檀中恕轉頭看著她。

勤勤說出這句話之後,心頭一輕,猶如放下千斤大石。

檀中恕輕笑︰「我不明白。」

勤勤訝異,「再簡單沒有了,正如我說,作者另有其人。」

檀中恕點點頭,「是有這個說法︰當靈感充滿的時候,手不由主,揮舞表達意念,真的有異平時,可以說恍有神助,像是另外一個人的作品。」

勤勤啼笑皆非,「不不不,沒有這麼復雜,我是說——」

張懷德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打斷他們的談話,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看著檀中恕。

檀中恕迅速站起來,像是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張懷德說︰「她要見勤勤。」

檀中恕急促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叫我們即刻去。」

「你先走一步,在車中等我們,我與勤勤隨後即來。」

張懷德轉頭就走。

檀中恕對勤勤說︰「你記得我同你說過的那位伙伴?」

勤勤點點頭,原來是她病重,怪不得一切都趕得這麼急。

「她想見你。」

「我們應該馬上去。」

他倆一上車,張懷德便吩咐司機開車。

「醫生說情況暫時穩定下來,已經給她注射。」

檀中恕木無表情,但一雙眼楮卻泄露出無比悲傷。

勤勤別過頭去,不忍觀看。

車子一直向郊外飛馳。

才抵達目的地,司機還沒來得及把車子停定,檀中恕已經急急推開車門跳下,他一手拖著勤勤,向一幢平房的大門奔過去。

一位中年人迎出來,檀中恕連忙拉住他,勤勤知道這是醫生了。

「她怎麼樣?」

醫生很鎮靜,「已經盡了人事了,就這三兩天。」

檀中恕用雙手掩住面孔。

張懷德站在門口,勤勤覺得她的地位不止這麼簡單,走過去,輕輕牽住她的手,把她拉進來。

張懷德問︰「勤勤,你可知道你要見的是什麼人?」

勤勤平靜地答︰「廖怡女士,檀先生的終身伴侶。」

張懷德非常訝異,「你一直知道,抑或他剛剛告訴你?」

勤勤說︰「我自己把所有的碎片拼在一起,得到答案。」

「多麼聰明!」張懷德真正的感慨。

醫生過來同勤勤說︰「文小姐,你要去見的,是一位垂危的病人,她的情況非常脆弱,我想請你說話低聲,動作輕微,你可明白?」

「我明白。」勤勤謹慎地回答。

醫生松一口氣,「她在樓上臥室等你,你上去吧。」

勤勤看一看檀中恕,「我一個人去見她?」

「過十五分鐘,我會上來喚你。」醫生說。

勤勤走上樓梯,伸手敲一敲門,輕輕推開那扇房門。

在勤勤的想象中,房間應當落滿幔子,黑沉沉沒有光線,然後,一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躺在幽暗角落,靜靜伸手招她過去,過去……

但一推開門她就知道錯了。

迎面而來的是一整個蔚藍色的海,寬大的臥室兼起坐間空氣非常流通,通向露台的長窗全開,勤勤可以听見海鷗低飛時啞啞的叫聲。

她人呢?

勤勤四處張望。

床前有一架精致的黑漆瓖螺鈿屏風,勤勤明白了,她躲在後面。

屏風後有人輕輕說︰「請坐。」

聲音鎮定和緩,略帶低沉,並不像是個久病之人。

勤勤挑角落一張藍灰色絲絨安樂椅坐下。

「是,」勤勤听得屏風後的人說,「你喜歡這個顏色。」

勤勤微微一笑。

她說下去︰「你左手邊有一張茶幾,幾上有一張照片。」

勤勤看向左邊,果然看到一只相架,相中人是——

勤勤嚇一跳,這張照片恍如文勤勤穿著五十年代的衣裳拍攝,七分面,微笑。

勤勤忍不住把照相架子取在乎中,「這是你?」

「是我。」

勤勤說︰「現在我相信了,我們的確長得相像。」

「而且,你也是個畫家。」

「我?」勤勤啞然失笑,「我有自知之明,天分實在有限。」

屏風後的人輕笑,「我當年也這麼同齊先生說。」

「廖女士,你終究有沒有成名?」勤勤好奇地問。

「傻孩子,如果你沒有听過我的名字,怎麼能算出名。」

勤勤覺得她可親之極,簡簡單單幾句對話,魅力盡露。

若不是醫生再三叮囑,勤勤真想繞到屏風後一睹廬山。

「文小姐,我要問你一個問題,想清楚了才回答我。」

「請說。」

「你願意做畫廊的承繼人嗎?」

這個問題勤勤不止第一次听到了,但還是禁不住詫異。

「但是,現在主持畫廊的是檀中恕先生。」

「你願意做他的伴侶嗎?」

「我?」勤勤指著自己的胸膛。

她忽然靈光一閃。

選中她的還真不是檀中恕,真正拿主意的是屏風後的人。

勤勤張大嘴巴,呆呆地不能作聲。

「當年,齊穎勇選中了我。」

勤勤屏息聆听。

就在這要緊關頭,醫生與護士一齊推開門進來打斷話柄。

醫生說︰「今天說這麼多已經夠了,病人需要休息。」

勤勤依依不舍,緩緩地站起來。

廖怡在屏風後面說︰「叫這個討厭的人速速走開。」

醫生震動,「你應當知道——」

廖怡打斷他,「我只知道多活一天同多活三天沒有多大分別,我有話要同文小姐說清楚,走,你快走。」

勤勤也實在不舍得走。

只見醫生走到屏風後,低聲勸她,廖怡只是叫他出去。

終于他嘆口氣,「好,再給你十分鐘。」

勤勤好不生氣,「你白白浪費我們一刻鐘。」

廖怡笑了,笑得有點氣咻。醫生瞪勤勤一眼出去。

「剛才,我們說到哪里?」

勤勤走過去,「廖女士,我們可否面對面說話?」

「不,勤勤,你以為我同相中人尚有相似之處?」

「當然不,三十年已經過去。」

「還不止,我這個病,經過兩年治療,身體不復原形。」

勤勤只得回椅子上坐著。

現在她明白檀中恕眼中悲切之意了。

這樣活潑精靈的一個人,盛年為病魔所奪,真是一個悲劇。

勤勤大不舍得,惋惜之情,形諸于色。

「剛才,我說到當年,齊穎勇選中我做承繼人。」

「是,我知道齊先生是位大畫家。」

「他一生栽培我,既是我的伴侶,又是我的師傅。」

勤勤很明白,沒有齊穎勇,就沒有廖怡。

她咳嗽起來。

勤勤警惕地站起來,「我看醫生說得對,你需要休息。」

「你明天會不會來?」

「沒問題,明天同樣時間,我們再談。」

「假如每天只能說這麼一點點話,半年都說不完這個故事。」

「我有耐心,」勤勤說,「我天天來,听一年都不嫌多。」

「一年……」廖怡的聲音低下去。

醫生再度進來,勤勤知趣地退出。

檀中恕在會客室,看見勤勤,默不作聲,示意她坐。

餅一會兒,他問︰「你明白了?」

「不,我並不明白,」勤勤問,「廖女士患的可能是癌癥?」

「是。」

「她病了有多久?」

「兩年。」

「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們到處尋找承繼人?」勤勤問。

「不是我們,是她,但她的意旨亦即是我的命令。」

「這個主意已使她入魔,檀氏畫廊何需承繼人?」

張懷德不知在什麼時候,已來到會客室門口,听見一言半語,便想退出去,以避嫌疑。

勤勤站起來,拉住她,把她推到沙發坐下,用手按住她雙臂,不讓她走︰「你比誰都有資格听。」

張懷德見檀中恕沒有反對,便木著臉坐著不動。

勤勤說︰「據我推理,齊穎勇是一個怪老頭,去世之前,硬是備下了承繼人,檀先生,你就是那個承繼人,是不是?」

檀中恕說︰「你果然都明白了。」

勤勤長長吁出一口氣。

張懷德用手撐住頭,「勤勤比我們聰明一百倍。」

「然後,廖女士病重,她又要為你找一個替身。」

檀中恕抬起頭來。

勤勤輕輕地說︰「看,檀先生,長得似她也不是我的錯,我不喜歡這個主意。」

張懷德點頭,「說得好,勤勤,說得好。」

「檀先生,你十分幸運,你與廖女士真心相愛,但我,我完全是被動的。」

檀中恕低聲說︰「這是她最後一個心願。」

太使人為難的一個心願。

勤勤忽然覺得寂寥,「你們太令我自卑了,原來根本我就算不懂畫畫也不打緊。」

張懷德終于開口︰「我的預感不錯,早知此事不會順利。」

勤勤說︰「誰不想名成利就,一帆風順,我不能利用自己來利用你,來這里之前我已經想通。」

檀中恕蒼白著臉,維持緘默。

勤勤對張懷德說︰「我先走一步,明天再來陪廖女士說話,現在,只有你才可以安慰檀先生。」

張懷德才是廖怡的最佳承繼人,凡是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她深愛他。

勤勤拉開門出去找車子。

張懷德輕輕說︰「那孩子,三言兩語就破除魔咒。」

檀中恕答︰「她也經過很大的矛盾掙扎,在紐約那段時間,我們差點成功。」

「但是她的意志力終于取勝。」

檀中恕的思潮飛出去老遠,喃喃說︰「我卻讓自己輸給廖怡。」

輸得甘心樂意,從來沒有後悔過。

張懷德感喟地想︰她又是為何留在檀氏畫廊十多年。可見也是故意輸給檀中恕。

只听得檀中恕說︰「請勤勤代我們瞞著她。」

「勤勤會的,勤勤再懂事不過,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曾經想,假以時日,愛上她並非難事。」

「感情並非一件可以常理推測的事。」

張懷德看著他。

「開頭的時候,真令人困惑,有時候分不清她是廖怡抑或是文勤勤,但後來就明顯了,她是她,她一直是文勤勤,實質上她一點也不像廖怡。」

「但是當勤勤默默坐著作畫的時候,又活月兌似廖怡。」

檀中恕太息,「你認為是嗎,我想我們都太愛廖怡了。」

他倆無比沉重。

勤勤的心情剛剛相反,好久沒這樣輕松。

她十分記念廖怡,為她將逝的生命可惜難過,但勤勤內心那種持續多月的彷徨感已經消失。

她回到家中,來為她開門的竟是表姐。

「勤勤,終于踫到你了。」 表姐快活地雀躍。

這一陣子她在文家的時間比勤勤還多,踫面也不算意外。

勤勤心不在焉,「我母親呢?」

「在附近美容院燙頭發。」

勤勤已經有多日沒見過母親,「媽最近成為大忙人。」

「勤勤,我有話跟你說。」

「我很忙。」

「只需十分鐘。」

「好的,我能幫你做什麼?」勤勤直看到她眼里去。

她的 表姐有點意外,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勤勤變了。

從一個得過且過、無甚志向的小女孩變得精明磊落。

得到一點名氣之後,她充滿自信,待親戚客氣中維持一大段距離,不卑不亢,恁地厲害。

勤勤見表姐三分鐘不開口,已經催她,「請說。」

輪到表姐嚅嚅然開不了口,過一會兒她說︰「听講國際性藝術家月刊的記者到了本市。」

「是嗎?」檀氏畫廊忙得人仰馬翻,難免疏忽這等小事。

「勤勤,我知道他們一向同你有聯絡,可否推薦我上一上他們的篇幅。」

就這麼多?當然, 表姐不愁穿不愁吃,所擔心的,不過是鋒頭不夠足,名頭不夠亮。

「沒問題,你代表——」

「室內裝修。」

「當然。」

勤勤到書房去把父親生前的剪報紀錄全部小心地裝進大紙袋內,這時候,文太太也回來了。

她母親打扮後顯得精神奕奕,看上去年輕許多。

不必讓她知道太多,勤勤感喟,這樣的安逸時光可能不長了,檀氏畫廊也許在明天就與文勤勤結束合約。

「這麼匆忙?你表姐有事請你幫忙。」文太太拉住女兒。

「她與我說過了,我一定盡快給她答復,你放心。」

「幾時起程到巴黎去?」

「決定行程才通知你。」

勤勤抱著兩大包資料下樓去。

臨走時她看見 表姐艷羨的眼光。

唉,那是因為她不知道當事人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唉上車,司機即說︰「張小姐找你,她在公寓等。」

勤勤剛巧也想找她,「我們回家去吧。」

張懷德站在露台上,背著勤勤。

勤勤喚她,「吃點東西吧,當心倒下來。」

張懷德說︰「勤勤,你真勇敢,換了是我,真不舍得放棄這到手的一切,」

「為何一直把自己說得如此庸俗?」勤勤凝視她,「是否借此保護自身?你明明知道,你舍不得走,不過是因為檀中恕這個人。」

張懷德低下頭。

「奇怪,」勤勤說下去,「有人無情,偏作多情,有人情深,偏作無情,真把我弄糊涂了。」

張懷德咬在口中的一口青瓜三文治,再也咽不下去。

「對不起,」勤勤說,「世上最討厭的,便是老實話。」

張懷德苦笑,「似你這種年紀不說真話,未免可怕。」

勤勤看她一眼,「明天看到廖怡女士,恐怕要繼續說謊?」

張懷德漲紅了臉,「檀先生再三請求你。」

「我會努力應付。」

張懷德吁出一口氣,「在某一方面來說,廖怡沒有看錯你,我們也沒有看錯你。」

「你需要休息,在我這里躺一下吧,讓我陪你。」

張懷德點點頭。

她看到客廳一角堆著剛完成的畫,不禁欽佩地說︰「兵慌馬亂間,你尚能完成工作。」

勤勤微笑,「有守護天使幫我的忙呢。」

張懷德不但有兩只大大的黑眼圈,面孔也腫了起來,再不休息,恐怕就要崩潰。

勤勤坐在她身邊仔細翻閱那疊剪報。

這是一部本市文藝工作者的興亡史,每年都有年青人興致勃勃地投身藝術,有些不消三兩個回合便被淘汰出來,改行教書或做小生意,也有些堅持到底,但始終沒有贏得名利,只在一些偏僻角落舉辦展覽,並無幾人得道。

張懷德在長沙發上睡著了,勤勤輕輕替她蓋上一條毯子。

紀錄濃縮時間,數十年間大事在三兩個小時內閱畢,給勤勤南柯一夢的感覺。

一晃眼他們都成了中年人,最無辜是張懷德,根本不是同道中人,無意間闖進他們的王國,成為犧牲者。

待她醒來,勤勤想問她當初干的是哪一個行業。

趁著空檔,她撥電話去畫廊,囑宣傳部與藝術家月刊記者接頭,並且說出表姐的聯絡地址號碼。

 表姐也終于來求她了。

但性質大有不同,這等花邊瑣碎事情,得不得到,都無傷大雅,當年勤勤上門,卻事事與生計有關。

張懷德說得對,拒絕檀氏這樣瘋狂的激情,是需要點勇氣,不是人人做得到。

勤勤覺得一絲驕傲。

「看,父親,」她對著空氣說,「文勤勤富貴不能屈。」

她莞爾,賣假畫是一回事,請槍手也是另外一回事。

但,文勤勤不出賣自己。

她為這套無稽的道德水準笑出聲來,差些兒吵醒張懷德。

即使在真正的困境里,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每次自憐不得超過十分鐘。

接近午夜的時候,勤勤覺得疲倦,剛瞌睡,接到電話。

是檀中恕。

「懷德在你那里?」

「剛剛合上眼,沒有十萬火急的事,請讓她休息。」

檀中恕吧笑數聲,「勤勤,你倒教訓起我來了。」

「我看不慣這奴隸制度,你做人的奴隸,又叫人做你的奴隸。」

檀中恕半晌作不得聲。

「我反正不干了,我不怕,你不過想叫醒她來陪你,檀先生,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

「勤勤,我有種感覺,你大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不,開頭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最近,我漸漸發覺你根本沒有余力再付出感情。」

檀中恕又靜了一大段時間,這次,勤勤以為他已放下電話。

但沒有,他終于說︰「我明早再打來,晚安。」

第二天清早,張懷德跳起身一直嚷︰「怎麼不叫醒我。」

勤勤原本捧著紅茶在看早報,听見這話忍不住笑起來。

「檀先生有沒有找過我,該死,怎麼會睡得昏死似的。」

勤勤把報紙推到她面前,「是,你睡著了,但是世界大事照樣發生,還不是填滿整張報紙,你說奇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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