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人們忙碌準備著辦年貨、過大年,大街小巷張貼春聯的、店家播放賀年歌曲的,提前歡歡喜喜炒熱了即將迎來農歷春節的團圓熱鬧時光。
可是對莫朱兩家來說,這卻是他們生命中最難捱的一個春節。
因為訂婚典禮上這麼一鬧騰,莫朱兩家成了親友們眼里口中的大笑話,而且在隔天,總醫院就出現了自總部而來的一整個團隊的會計師,說要查帳。
朱院長面色如灰,全身冷汗地頹然癱坐在院長室的辦公椅上。
這麼大的一間總醫院,當中牽涉的利益和金流量龐大至極,朱院長雖然不是那種貪污成性,連油鍋里的錢都要撈起來花的人,可是坐在他這個位置上,面對藥商和醫療器材商,甚至是健保補助及其他研究專案款,他又怎麼可能會眼睜睜看著白花花的鈔票從眼前過去,自己卻公正廉明兩袖清風到片葉不沾身的?
以往股東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因為知道水至清無魚、人至清無徒,適當的好處等同是企業和營運里的潤滑劑,好處不夠多,哪個肯白白苦干實干幾十年啊?
但是……但是……
朱院長一想到自己新置辦的豪宅和名車,還有老婆在貴婦社交圈中,為博得好名聲,交際時撒出去的那些錢,甚至是自己女兒能夠不經過醫院審查就搶到手的資源,這些一旦全部暴露在陽光底下……
他的心一瞬間都涼了。
在這群皮笑肉不笑的會計師和律師面前,朱院長終于忍不住昏了過去。
而莫家也沒有好過到哪里去。
莫知義雖然已經退休了,也還是醫學公會的榮譽顧問,莫夫人更是XX婦女會的會長,平常眾人吹捧風光炫耀得很,可是沒想到依然是只隔一天,醫學公會和XX婦女會已分別打電話來禮貌客套而疏離地表示——經所有會員開臨時會決議,莫醫生(莫夫人)已不適任此職務,即日起自該職位卸任,並恢復為待觀察名單上的「後備會員」。
氣得莫夫人在陽明山豪宅里暴跳如雷。
「放屁!都是一堆見利忘義只會捧陳定大腿的貨色!小人!」
莫知義面色晦暗沉郁,坐在真皮沙發里抽著煙斗,肩膀像是一夜間就垮了下來,也似瞬間老了十歲。
「他以為這年頭沒有政府、沒有法律了嗎?」莫夫人還在那邊氣瘋了的亂吠。「陳老爺子和金老爺子當年和我爸也有交情,我爸還曾經是他們醫療團隊里的重要成員,陳定見了我還得喊我一聲嬸嬸……不行,我要去找陳老爺子跟金老爺子,我要跟他們說他們家孫子被個妖女迷惑得昏頭了,竟然對我們這些長輩——」
「你有完沒完?」莫知義猛地將手中煙斗往地上一擲,唬地起身,臉色鐵青。「這個家都要被你鬧散了,你還嫌不夠嗎?」
莫夫人心髒一個緊縮,愕然瞪大了眼楮,「你、你……好啊,你真的向天借膽了,我都還沒跟你算昨天晚上吼我的帳,你現在又對我大小聲——莫知義,你不想活了是嗎?是不是欺負我爸已經走了,沒人壓得住你了,可我哥還在呢,還有我妹,平常要不是我妹和妹夫分你點藥局的股份,你還能過得這麼舒服?」
莫知義頭痛欲裂,他氣喘吁吁地怒視著這個自己疼了、忍了大半輩子的老婆,只覺自己真是好丈夫做太久,都被她當作是沒有用的癟三了。
「是,當初要不是我娶了你這個院長家的金枝玉葉,我到現在也還是個苦哈哈的窮醫生。」莫知義閉上了眼,疲憊痛苦而心灰意冷。「可是你自從嫁給我以後,我也是拼盡全力讓你過好日子,我什麼都听你的,什麼都讓你……我把你當愛妻,可是在你眼中,我又是什麼?我是你丈夫,還是你可以拿來跟你那些姊妹好友炫耀的,只是一頭會賺錢會耕田的牛馬?」
莫夫人張了張嘴,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心慌,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你、你胡說八道什麼?你別亂冤枉我,我什麼時候這樣說你了?」
「如果不是你家養的牛馬,你會想罵就罵想打就打,從來沒有把我這個男人、這個丈夫看在眼里當一回事嗎?」莫知義這三十幾年來,不斷地說服自己過得很好、很幸福,有一個人人稱羨的家庭,有嬌妻愛子,他本身又是備受敬重的醫生,可白頭到老,靠的卻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地不斷後退、容忍……
不,不對,同樣可悲可憐的還有他的兒子。
他這輩子最愛也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原本有個很美滿溫暖的家,和媳婦過得很好,卻在自己老婆的嫌棄與嘮叨,及他自己的不作為下,被拆散得七零八落。
現在他兒子眼看著又要踏上他自己的老路,娶一個只能拱高高在神壇上「金尊玉貴」的太太……
莫知義不自禁打了個大大的冷顫,神情恐懼中透著逐漸灼燒起來的憤慨。
「我不會讓謹懷娶紫君的。」他喃喃。
莫夫人原本有些不安地望著眼前好似變了個人的丈夫,正莫名心虛怔忡著,一听到這話頓時又炸了,理智全失地怒叫起來。
「你敢?你老胡涂了?紫君是我相中的兒媳婦,家世好又漂亮,有教養又能干,多少人搶著要娶,現在好不容易要嫁到我們家來了,你要是敢破壞這門婚事,我就跟你沒完!」
莫知義冷笑,從來沒有如同此刻這般覺得自己的老婆簡直膚淺傲慢可笑至極。「你相中的媳婦就是跟你一模一樣的,一樣精明能干卻自私自利,你喜歡,你自己娶,我的兒子不可能再賠上一輩子的幸福!」
「你這是什麼意思?」莫夫人滿眼受傷,撲過去就想打他。「你這個沒心肝的——」
「我要跟你離婚!」
「什、什麼?」莫夫人如墜冰谷,瞬間傻掉了……
而在大安森林公園旁的豪華住宅里,莫謹懷將自己整整關了一天一夜,靠坐在冰冷的牆角地板上,手邊的煙灰缸里已密密麻麻布滿了煙,修長的指間還有些許被煙燙著的痕跡。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神情卻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過。
這一雙手……做過無數成功搶救人命的手術,卻也是這雙手,親自簽下斷絕五年恩愛夫妻情緣的離婚協議書。
他的手己經沒有資格帶給溫宜幸福,再怎麼自我催眠,也無法再握住另外一個女人的手。
如今的他,還能再做些什麼?
溫宜回到了新竹老家,回到父母關懷心疼的懷抱里。
除夕的夜晚,滿桌好菜香味四溢,看著老爸趁機央求老媽允許他今晚破戒多喝兩杯自家釀的梅子酒,看著老媽沒好氣地抱出了蕩謙著美麗胭脂紅色的厚厚玻璃甕,嘴硬心軟的把小酒杯斟了八分滿……
其中香噴噴軟爛酸咸開胃的筍干炕肉和口感鮮甜馥郁的豆乳雞是老媽的拿手菜,她則是做了蒜泥魚露蒸明蝦、高麗菜酸醬燜石斑魚、蛋酥蝦皮香菇炒米粉和一大鍋茉莉花茶粥。
能提神明目、理氣安神的茉莉花茶粥,是先以熱水滾沖出一大壺茉莉花茶來,加入白米熬煮至沸騰粘稠,最後撒上少許枸杞即可。
如果再放點冰糖,就成了幽香甜蜜的茉莉花甜粥,吃來別有一番滋味。
年夜飯的飯後點心則是拿趁熱捂軟的糯米鋪一層在方形模子里,再抹一層梅肉做成的酸甜內餡,而後再鋪上糯米層,這樣重復鋪迭成了三層嬌紅梅餡三層雪白糯米,再進蒸籠里大火蒸十分鐘,出籠後放涼了用抹了花生油的刀子交錯切成漂亮俐落的菱形擺盤。
糯米沒有捂到呈泥狀,這樣蒸了以後,咬下口還能時不時嘗到軟糯米粒的口感,和酸甜香味撲鼻的梅餡一同咀嚼時,在唇齒口腔中增添了幾分驚艷的余韻。
她正拿著湯勺要幫父母添粥時,忽然手機響了一聲訊息提示音。
溫宜以為是同學群組發的拜年貼圖,可當她滑開手機一看,嘴角微揚,眼角彎了起來。
發訊者陳定︰第三十六個無聊的年夜飯,你呢?
她渾然未覺自己眼神莫名柔軟了起來,唇畔笑意更深,想了想,拿過手機對著滿桌菜色拍了一張照片,而後回傳給他,並加注一句——
發訊者溫宜︰準備大快朵頤的年夜飯。
很快的,訊息又飛快傳來了——
發訊者陳定︰你這個殘忍的小東西……(撓牆的貼圖)
「噗!」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小宜,怎麼啦?」溫爸滿足愜意地呷了口梅子酒,聞聲好奇望了過來。
溫媽幫女兒夾了一筷子軟滑濃郁的炕肉,「誰傳笑話給你看嗎?」
她沒來由心虛地把手機倒扣在桌面,頓了一下才開口,「呃,是……阿May,沒什麼,就是賀年的那些。對了,媽,你先喝點茉莉花粥暖暖胃,爸你也是,喝酒前都沒有先吃菜墊墊肚子。」
「有有有,正要喝,這個粥好香啊!」
溫爸溫媽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看見彼此眼中的驚奇和喜悅與微微放心。
這次女兒回來變了很多,強顏歡笑的郁郁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寧靜舒展愉悅的氣息。
可見得,女兒是漸漸從失婚的痛苦中走出來了。
溫爸和溫媽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卻不敢再多問些什麼,免得又勾起女兒的傷心事。
只要女兒能夠好好的,他們做父母的就再沒有別的好掛心的了。
就在此時,手機那端又傳來了訊息——
溫宜手一抖,長長睫毛眨了眨,最後還是佯裝不覺,和父母高高興興地吃起團圓年夜飯來。
陽明山上某處佔地遼闊的山莊內,陳定坐立難安地不時滑開手機,英俊的臉龐緊緊繃著。
陳家的年夜飯一向是全家族總動員,在陳家祖宅里一起團圓,陳定從來都嫌吵,所以只坐下來吃兩道菜就借口忙碌溜了。
可是今年連陳老爺子都要驚掉一雙老眼珠子了。
「媳婦兒,」陳老爺子忍不住招來兒媳陳夫人,壓低聲問,「阿定今年吃錯藥了?咳,呸呸呸!我是說,他今晚這麼孝順,怎麼到現在還沒塞完紅包就走人?」
陳夫人年近六十,可說是上流社交圈中人人艷羨萬分、公認最好命的貴婦。
她出身超級豪富,當年從寵愛自己的父親手中交到更加寵愛自己的豪貴丈夫手中,公公又是個閱盡世情、德高大氣的長輩,她自己更是幸運生了個得天獨厚出色卓絕的好兒子,所以多年來在陳家嬌養下始終維持著爽朗快活得近乎天真的性子。
相由心生,陳夫人盡避年紀不小了,可看起來還是只有四十出頭的模樣,就連眼角笑起來的魚尾紋都蕩漾著滿滿幸福的美好痕跡。
但見陳夫人對著自家公公擠眉弄眼。「爸,我跟您說呀,我阿爹說這小子瞞著我們談戀愛了,今晚正好他自投羅網,等一下我讓他爸把親戚們都帶到視听室去看電影,然後咱們好好拷問拷問清楚啊。」
「談戀愛了?為什麼是他外公先知道的?」陳老爺子火了。
這年頭當個開明大度的爺爺容易嗎?擔心孫子不給自己生個曾孫子玩,又怕念多了管多了招孫子嫌煩……他大爺的,敢情孫子是他爺爺,他才是他孫子的孫子呢!
「我也是昨天打給我阿爹才知道的,我還特地問了趙信,趙信嗯嗯啊啊半天才偷偷模模跟我說,阿定這次好像是認真的了。」陳夫人比老人家還生氣,自己催婚了那麼多年,這個兒子都給自己擺白爛,到處尋花問柳禍害小明星,可誰知道她才一個不注意,他戀愛都談上了?
「那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嗎?姓什麼?爹媽是干什麼的?哪家企業的千金嗎?」陳老爺子一時也忘了生氣,興致勃勃地湊近問。「是不是做生意的也不要緊,咱們家還缺那幾個錢嗎?只要是正正經經清清白白女孩子,我老人家馬上親自上門提親去!」
「我逼問過趙信了,他打死不說,只求我自己回來問阿定……或是上網。」陳夫人還以為後者是在開玩笑,所以也沒當真。
陳老爺子心一跳,銀眉緊緊打結了。「是那個女孩子有什麼不妥當嗎?親家怎麼說?」
「我阿爹只說蜜三刀很好吃。」陳夫人完全是一臉茫然,有听沒有懂,也不知道自家父親和自己兒子在玩什麼把戲。
「蜜三刀啊……」陳老爺子有一瞬間地歪樓跑調了,舌忝舌忝嘴唇,面露向往懷念地道︰「我也很久沒吃蜜三刀了,小時候家里有個娘姨(女佣)最擅長做這個,又綿軟又甜膩噴香——媳婦啊,晚上守歲就叫人做這一味,大家懷懷舊。」
——公公啊,還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陳夫人啼笑皆非,眼角余光卻瞥見自家那個熊孩子又起身要走人的樣子,趕緊對身邊一臉嚴肅卻默默豎高耳朵偷听的丈夫使了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