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不哭 第四章 終于找到你(1)

「皇上,你瞧,漂亮嗎?」

在清寧宮的小園子里,他屏退了所有宮人,便見她將打好的數十個絡子往上一拋,瞬間變幻成擁有生命的蝶在其間亂舞著,粉的、紅的、紫的、藍的……硬是將蕭瑟的秋點綴成如畫春景。

他直瞅著數十只蝶圍繞著她飛舞,她嬌笑著隨之起舞,美顏如畫,巧笑倩兮,霎時教人分不清她是蝶還是人。

美似妖清靈如仙,教他不禁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就怕她轉眼消逝不見。

「皇上?」樂緣不解地從他懷里抬眼。

「往後別用這玩意兒。」他沉聲道。

「皇上不喜歡嗎?」她記得她以往這麼玩時,皇上都挺開心的。

「不,只是別在後宮里玩。」在她還牙牙學語時,是他抱著她教話的,她頭一句喊的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六郎哥……如果他早知道疼寵她的結果會教他想獨佔她的一切,他寧可打一開始就別識得她。

可一切都來不及了,當她憨憨喊著他時,學步牽著他的手時,拿著書本挨在他身邊時,

一見他來便笑彎了杏眸時……他的眼就再也移不開,而他的心被她的笑日積月累地侵蝕著,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沒有她相伴,硬是將她納為妃。

如今,他卻又擔憂獨寵她一人,恐會陷她于險境,可要是不能時時瞧著她,他又惶惶不可終日。

折磨,自找罪受。

偏他又愛極了這份折磨,甘願背負這份罪。

她扯了扯唇,乖巧地道︰「嗯,往後不會了。」她知道他是擔憂自己的處境,而她什麼都不會,只會累得他心煩,所以今兒個才想要逗他開心,誰知道反倒惹他不快了。

「小十五,你知道朕不是那個意思。」他喚著對她的昵稱。

「我知道。」她伸手撫著他眉間的皺折。「一會六郎哥幫我收蝶吧。」

一听她喊六郎哥,就令他唇角微勾著,他行六,從小就要她喚六郎而非六皇子。他伸出手,一只蝶便停在他的手心,瞬地又化為絡子。

「真是怪,為何我的蝶只要落在六郎哥手中就打回原形?」真是從小試到大,屢試不爽,就連大哥也不解。

「因為朕是天子。」無所不能。

當他是天子時,他是真的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事實上,沒有人是無所不能的,想要無所不能,就不能當人……

「玄度,在想什麼?」

斐澈的嗓音彷佛從遙遠的一端傳來,他回神,面無表情地側過臉。「沒什麼,只是少見這時節有蝶罷了。」

「那倒是,想起咱們在麓陽時,哪里有蝶來著?」像是想起什麼,他又突道︰「不對,那時我也在你身邊瞧見了蝶。」

荒境處有蝶並不稀奇,稀奇的是老有蝶在他身邊飛舞,甚至會停在他身上。

「湊巧。」他淡道,轉而提起正事。「今兒個還真是給府上添麻煩了,明兒個一早我再帶家兄回去。」

「得了,在這兒留宿一晚有什麼?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待在這兒該是比你的提督府要安全得多。」斐澈視他為自家人,工作上又彼此有聯系,自然清楚他的處境,尤其——「話說回來,馮家酒樓失火這事,听來真有幾分古怪,更怪的是你四哥喝的茶水竟被添了麻沸散。」

「嗯。」對他而言,只要不是毒,一切就不成問題。

「你不覺得太過湊巧來著?假設你也喝了茶水,和你四哥一樣厥了過去,梯間的火就沒人發現,要是在二樓竄燒起來,怕是連逃的機會都沒有。」尤其今日適巧有說書人說書,上門的客倌都將心思擺在說書人身上,全神貫注之際,哪里會察覺有何處失火?待回過神要救火,怕已是來不及。

「是湊巧,但沒有證據。」

「但要是為了掩飾罪行而如此大費周章,幕後之人的心思也未免太過歹毒,壓根不在意這把火會燒死多少人嗎?」

「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多殺幾個正巧模糊焦點。」就連他都不得不說是個好法子。「就算馮家酒樓真能逮住縱火之人,怕也是斷了線索。」

「依我看,你倒不如在這兒多住蚌幾天吧。」現在可說是滿朝文武皆對他不滿,明槍暗箭齊發,就連這種陰招都使出來了,天曉得後頭還有什麼?還是步步為營較妥。

「不好再打擾。」

「別擔心會牽扯上咱們斐家,咱們就像是一家人,也許日後有機會能成為一家人。」他暗示著,不管烏玄度听得懂還是听不懂,他也只能提點到這兒。

爹有意要將妹妹許配給他,可問題是他那妹子……一回想起她在書房里的驕蠻無禮樣,他就覺得頭疼得緊,如果他是烏玄度,是鐵定不要這種姑娘為妻的。

烏玄度微頓了下,月兌口問︰「與表姑娘?」

斐澈一時沒反應過來,先是不解地瞅著他,想從他面癱般的臉讀出些許訊息,好半晌後還是他自個兒先想通,趕忙撇清。「不是、不是,我爹可寶貝我表妹了,那可是我姑姑托孤的,我爹將表妹看得比我親妹子還重,夫婿人選得要細細挑過……當然我爹不是認為你不好,而是她早有門親事了……」

斐澈解釋得快冒汗,話頭話尾矛盾也沒查覺。

烏玄度面無表情地問︰「與誰訂親?」

「咦?你……你不會真看上我表妹了吧?」斐澈暗叫不妙。就他所識得的烏玄度是個寡言到像啞巴的家伙,對人對事向來不感興趣,可如今竟追問起表妹的婚事,不會真是救了她之後就一見傾心了吧。

要真是如此……那就糟了。

「如果是呢?」

「……玄度,這樣不成的,我表妹已與人互換庚帖定下親事,這天下的姑娘何其多……你想要的還怕找不著?」

「我要她。」三個字,簡單利落,霸氣橫張。

斐澈呆住了,心涼了一半,壓根不知道要怎麼跟爹交代這事。爹說過,表妹的婚事他已有定奪,對方身分尊貴,就等著時機成熟,不需操心,所以爹現在一心想替妹子挑夫婿,可人家卻看上表妹……啊,他頭都疼了。

「這事不成,真的不成,時候不早了,你趕緊歇著,我也得回去歇了。」斐澈丟下這話,簡直是落荒而逃了。

烏玄度也沒攔他,橫豎他的目的達到了。

就見他黑眸微轉,瞅著那只依舊翩然起舞的蝶半晌,突地伸手攫住,而後再攤開時,落在掌心的是蝶形的絡子。

不是他的錯覺……他是真的找著了。

以往,當她思念他時,她便會送出蝶兒,透過蝶兒瞧瞧他。但以往的蝶兒總會靠近他身旁,而不似這回遠遠飛舞,像是窺探。

她說過,人與人之間的因緣不會突然出現,要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那便是前世造因,今世有果。在他重生的千年里,他與女子的因緣,只要他不主動,就不會產生,可如今接二連三踫頭了,要他如何不生疑竇?

但,為何她未認出他?

她既有異能在身,不就意味著她還擁有前世的記憶?

是如那說書人所言,她已認不出他,抑或者是她的心意已變,不再尋找?

還是……異能是天生,而她早已喝過孟婆湯將他遺忘?

她不哭的,她說過,不哭就沒有孟婆湯,可最終,她還是落淚了嗎?

攀香院里,都蝶引嚇得張開雙眼,小手按在心口上,依舊止不住心底的驚詫。

太可怕了,他竟然抓住了她的蝶,甚至瞧見了憑借蝶兒偷窺的她,甚至還說想要她……這到底是為什麼?

不過是兩面之緣罷了,有什麼好讓他執著?而且在馮家酒樓時,他表現的十分君子,一如那晚在池畔瞧見她,他便立刻避嫌地背過身,可怎麼今日一回西軍都督府,他的態度竟變得如此張狂毫不掩飾?

表哥都說她已有婚配了,他竟然還不放棄?

難不成他從哪得知她有帝後命,所以想迎娶她,以為如此他就擁有帝命?可想了想,又覺得不可能,這事就連斐澈都不知情,他又能從何處得知?

還是說,他體內的妖力作祟,迫使他這麼做?

她少有遇妖的狀況,一時間也沒個底,想了好一會,干脆不想了,反正舅舅是不可能讓她嫁給他的,她又何必急著擔憂這些?

她本想要是他並非有意吞食,而是遭人所害,也許她可以試些法子幫他,可如今他倒真嚇了她一跳。

是說……他跟六郎一樣呢,竟能抓住她的蝶,但他許是有妖力所致,她的六郎哥卻是天生如此,彷佛她天生就該被他攏在手心里。

想起遙遠的前世,不禁又想起酒樓的說書人。

她想,不管怎樣,她都應該再去一探究竟才是,確認那到底是個編造的故事還是怎地,總要親自求證,她的心才能定。

徑自忖著,直到睡意將她席卷入夢,她壓根沒察覺有一抹身影無聲無息地踏進她的寢房,站在她的床邊,清冷無光的魅眸在黑暗中傾落一地月華,神情恍惚,思緒回到了千年前——

「喝下了這一杯,朕便能倒回時光?」說著,男人的目光落在酒杯里猩紅的血。

「皇上放心,臣對著四皇子長年施咒,以他的血為引,必能讓皇上魂魄出竅,倒回與樂德妃相遇的時光。」回應的男子一身天官朝服,垂斂長睫,讓人讀不出思緒。

听著,男人笑了,眼中滿是盼望滿是癲狂,飲下血之前,目光微移,落在被捆綁在椅上的兒子。血,正從他的腕上汩汩而出。

「他不會有事吧。」那孩子是他與愛妃所生,是他最疼愛的兒子,可惜在愛妃死後,他再也無法顧及他太多。

「放心吧,皇上。」

他輕應了聲,毫不猶豫地一口飲盡了血,而後,無預警地軟子,雙眼沉重得張不開,然而他壓根無懼。

死嗎?在愛妃死後,他再也沒活過了。

對他而言,愛妃活著,他才算是活著,而如今,他要尋她去了。

他被思念磨得快要發狂,他是如此迫不及待想見她,迫不及待……

而今,她就在他的面前了。

馮家酒樓失火一事,最終逮到了縱火男子,那男子听說是隔了條十字大街的福隆酒樓掌櫃之子,惱馮家酒樓搶了生意才怒而縱火,此案就此結案。

烏玄度知曉時並不意外,甚至不怎麼在意,只因他現在的心思全都擺在都蝶引身上,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一得閑便上都督府走動,反正斐有隆向來歡迎他,甚至幾次留他過夜,讓他逮到機會便潛進她房里瞅著她的睡臉。

至于那些佔虛職領空餉的一干罪犯,在前兩日已經開始了第一批的流放,城門前到處可聞哭啼聲,但那不關他的事,他不過是公事公辦罷了。而牽扯甚廣的將領則是交由大理寺候審,更是與他一點關系皆無。

「大人。」

「嗯?」烏玄度漫不經心地應著,黑眸掃著馬圈里的馬匹。

此刻,他人在五千下營里巡視馬場。五千下營是附並在神機營里的,人手編列的方式與神機營的體系一樣,里頭自然也藏著冗員虛職,但這不是他這回突襲查探的目標,他要查的是——馬匹。雖說馬匹數量易造假,但他還是來要賬冊,準備打得他們措手不及。

眾人皆以為他下一批查的必定是火器,孰不知他故意將火器墊後,就是為了要突襲今日這一場,光看這些個坐營官、內臣、把司官一個個面色如土,就教他稍解內心無以宣泄的煩悶。

「听說今兒個都姑娘又去馮家酒樓了。」常微壓低聲響道。

前些日子都督府挑買下人,他便安排家中兩個懂武又聰穎的家生子混進去,也適巧被挑在都蝶引身邊。

「是嗎?」烏玄度面無表情地應了聲,步子閑散地走著。

又去找那說書人了?打從她再去馮家酒樓時,他便從那兩個丫鬟口中得知她上酒樓是為了打探說書人,可惜酒樓失火後尚在修葺,還未正式營業,更別提見到那位名喚蘇破的說書人。

他不解的是,她為何尋那說書人。

那說書人渾身上下透著古怪,竟能知曉他的過去,那不該是任何人會知情的事,但如果是天官族人,那就難說了……莫不是她知情,而她告知了那說書人?

「大人,听說馮家酒樓今兒個開張了,那說書人許是會到場。」任誰都看得出大人對都姑娘情有獨鐘,當初才會要他找懂武能護人的丫鬟混進都督府,可如今得知都姑娘老是上酒樓找說書人……沒一個男人受得了這事的吧。

烏玄度腳步頓了下,黑眸微眯起,一會便啟聲問︰「坐營官,為何這馬圈里的馬壓根不像是染病,可你卻說馬兒因為染病而死了兩百二十一頭?」

「大人,那是因為卑職處理得當,及時隔離才沒讓疫情擴散。」坐營官趕忙向前解釋著。

「既是有疫,為何沒向上呈?」他看過了,神機營衙門里根本沒有馬匹染疫的報告。

「卑職……卑職怕領罰,所以未上呈。」

「荒唐。」烏玄度淡睨了眼。「馬營里有疫皆得上呈,知情不報者可依軍例處斬……常微。」

「卑職在。」

「將他拖下去,就地處斬。」烏玄度徑自走過坐營官身邊,豈料那面色慘白的坐營官聞言,頓時惡從膽邊生,抄起了劍直朝烏玄度剌去。

烏玄度恍似後腦長眼般,頭也沒回地閃身,旋身的當頭,一手扣住他持劍的手,一手緊鎖著他的喉頭。

真是煩人的蟲子,這麼點能耐,這麼點心思就敢隨意出手。

他沒空在這兒瞎耗,他一會就要回京,瞧瞧她三番兩次上馮家酒樓找那家伙究竟是為哪樁,可千萬別是如他猜想,她早認出他來,然而卻不要他了,所以才找了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揭他瘡疤。

又也許那男人與她……與她……

「大人!」

一把力道硬是扣住他的手,教他失焦的黑眸緩緩清明過來,望著常微擔憂驚惶的神色。

來不及了,他硬生生地掐斷了坐營官的頸,坐營官的頭已令人驚駭地往後垂蕩著。

他的神智是清醒的,但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哪怕頸已斷,他依舊松不開手……說書人說的沒錯,只要一丁點的差池,他就可能會入魔,而她,知曉了嗎?所以怕他、厭他,不願與他相認?

或是,她早已忘了誓言,舍了兩人情緣?

啪的一聲,坐營官的頭當場掉落,血水噴濺著,離了幾步遠的數名把司官和坐營內臣,一個個瞠目結舌,愣在當場無法動彈。

「大人!」常微被這一幕驚得說不出話,只能緊抓著他,就怕他一時失控連在場其他人都不放過。

他是知曉大人有些古怪的,畢竟在麓陽時,大人也曾經極盡殘虐地追殺敵軍,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方法殺了敵方大將。斐大人說過,人在戰場上有時會殺得失魂,就只為了殺戮而活,可如今並不是在戰場上,怎麼大人又犯了?

烏玄度垂睫瞅著手上的猩紅,聲薄如刃地道︰「听著,找一個能交代的人出來,我只想知道烈火駒為何短少如此之多?」

烈火駒乃是外族進貢的寶馬,交由五千下營照料繁殖,五年過去了,卻從一開始的三十二頭銳減到十九頭,怎麼交代得過去?

幾個小闢員倒抽口氣,一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吭。

烈火駒是寶馬,可外觀上與天朝的馬匹並無太大不同,只是在兩耳邊多了幾抹艷紅的毛罷了,怎麼他才逛了一圈就看穿他們以一般的馬匹替代了?

「快呀,我可沒太多耐性。」抬眼,那燃著濃烈殺氣的眸正死命壓抑著。

他還不想入魔,他還不想放棄,千年來,他的愛他的戀,他的思念……他尚未得償所願。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