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帶刀入洞房 第三章 拿你來鎮煞(2)

康王府的馬車坐起來確實舒適,走在泥濘道上也不覺有多顛簸。

既來之則安之。穆開微心想。再者,她對他康王府以及他傅瑾熙本人亦有諸多疑惑想要查明,借此機會恰巧可以。

「王爺您……」

「穆大人今日出城,是去城郊十里外的柳湖祭拜令慈嗎?」

穆開微話未問出,便被對方問得一怔。

暗瑾熙微微笑,柔聲道︰「你今兒個休沐,所以未穿官制衛服,而是一身清素女裝,適才瞥見你車廂內備有香案和祭祀之物,一些供品果物還掉出籃子外,再看車輪子一路行來的方向,不由得這般推敲……本王猜得可對?」

穆開微亦學他微微揚唇,頷首。「家母生前最愛柳湖一帶的景致,家父于是為她在那里尋了處好所在,讓她能長眠在那片風光里。」

「嗯,嗯……能那樣甚好。」他喃喃低語。

「王爺說什麼?」穆開微沒能听清楚。

他倏地揚眉。「沒,沒什麼,本王是說,穆大人換回這一身尋常女裝也是很好看的。」

呃……穆開微一時語塞。

正因身著女裝,她沒在他這位天朝王爺面前大方地盤腿而坐,而是選擇曲膝側坐,此時被他一提,她不由得拉拉長裙,兩手在裙面上挲了挲。「那就……多謝王爺繆贊。」

深吸一口氣,她重整旗鼓。「是說,王爺為何會知家母的墳塋就在柳湖?」

豈知——

「你冷嗎?」他忽而問。

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啊!

「……啊?呃,下官不……」她正欲搖頭。

「肯定是冷的,春未臨,冬雨連綿,又剛從結霜的湖邊回來,這給你摟著。」

那罩著雪白狐裘的身軀不僅坐直了,還朝她傾靠過來。

康王爺往她手里塞東西,穆開微端坐的身姿動都不動,只有她才知自個兒的背脊筋理瞬間繃得有多緊,莫名其妙緊繃著。

她掌中驀地漫開暖意,暖得她冰冷的指尖感到輕微刺疼。

垂眸去瞧,竟是一只精致的小手爐,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察覺到,她並非不冷,而是早把這般凍人的寒意視作尋常。

「這是王爺的手爐,下官不能用。」遞回。

「沒要你用,只是請穆大人幫本王摟好,馬車里顛得很,別讓它掉了。」

聞言,穆開微額角暗暗一抽,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直到她默默放下雙手,鄭重地將手爐揣在懷中,才听到男子嘆息般繼而道——

「本王當然知道大人的娘親藺女俠葬于何處啊。你穆家三代為天朝效力,三法司衙門能有如今的規模和深入民心的嚴正之風,穆家功不可沒,而大人以女子之身掌‘六扇門’掌翼一職,干得比任何男子都要好,破案無數,懲凶罰惡,在本王眼里根本是傳奇話本里才會出現的瀟灑人物,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說到這兒,病態俊容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本王打小就羨慕那種能闖蕩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無奈受體弱所拘,一切僅能想想罷了,而這帝京中最符合本王想像的,也就是你穆家了,所以關于穆家的事,不經意間總會留心一些。」

穆開微沒料到是這樣的答案,頰面忽而微熱。

車廂內靜了會兒,她方問︰「據聞王爺體弱之因,是幼時得了怪病所導致……當年老王爺攜妻兒在三川口遇劫,確是憾事……王爺可記得自己最後是如何獲救?可還記得當時的過程?而怪病又是如何被治癒?」

暗瑾熙拉攏身上暖裘,白晰面容被毛絨絨的雪狐毛一襯,更顯俊雅秀氣。

他似倦了般往大枕上一靠,語氣有些慢悠悠。「當時本王年幼,又病得暈乎乎的,根本記不得事,待清醒過來,人已在一位女大夫的地盤上,是那位女大夫用了獨門療法醫治我,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中間幾度折騰,甚至幾回瀕死,治了整整一年才把本王身上的怪病勉強除去,但既傷根本,要完全恢復也就難了……穆大人為何想知道此事?」

穆開微發現康王傅瑾熙頗擅長「天外飛來一問」,也不知是有意抑或無心,卻總能問得人心頭一悸。

「……下官僅是好奇。」努力令嗓聲持平。

她注視男人那彷佛柔若無骨的坐姿和幾無血色的蒼白面龐,像是若揭去那件蓬軟狐裘的遮掩,里邊的那具身骨其實單薄到令人心驚,尋不出幾兩血肉。

幾度折騰,幾回瀕死,已傷根本……

她想像著他所敘述的,想像著年幼的孩子遭病痛摧折,鬼門關前徘徊掙扎,最終掙出一線生機,卻又得神智清楚地面對雙親辭世之痛……左胸鈍痛加重,她不敢再深想。

原是暗中打算著,試著去套他話,想看看他康王傅瑾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父王和母妃當年命喪三川口真正的因由?

當然,她亦想知道他是否見到她阿娘?

是否跟她娘親說過話?

她阿娘在臨終之時,有沒有留下遺言?

娘在那時……是不是很舍不得爹、舍不得她?

但試探到最後,忽覺自個兒是奢求、是刁難了,當時他的處境是那樣艱辛,她如何能夠要求一個怪病纏身的孩子去記住那一場真實惡夢。如何能夠?!

她微搖首,牽唇一笑。「還望王爺多多寬宥,下官在‘六扇門’當差多年,一遇到不明之事就想弄個水清兒,實在有愧。」

暗瑾熙朝她慵懶地眨了眨鳳目,菱唇一翹。「如此說來,穆大掌翼是拿本王當犯人審,欸,本王可不樂意啦。」

穆大掌翼真拿我當犯人審,我可不樂意啦。

穆開微腦海中突地浮上那樣一句,言猶在耳,是某位十分棘手的人物曾對她說過的話。

黑三。

不。不可能。定然又是她思緒太過,浮想聯翩。

這「六扇門」的職務干久了,再小的事都要往心底琢磨三分才肯放,而如此多疑、多思又多慮,都快在內心深處沉澱成如琥珀般的病灶。

然,黑三現身的那一夜,她追蹤對方氣味,最後確實是在康王府的高牆外失去線索。

那座王府高牆內藏著什麼人?有著什麼樣的秘事?

還是說,一切又是她的疑心病作祟?

「下官不敢。」見他並非真怒,穆開微再次搖頭微笑。

忽記起什麼似的,她從系在腰間的素色囊袋里掏出一顆小物,置在手心恭敬地送到傅瑾熙眼下。「王爺請看,這顆珠子王爺是否認得?」

珠子約指甲般大小,圓潤無瑕,泛出碧波瀲灩的流光,是水頭絕佳的碧玉經過極精巧的手藝才能打磨出來的可愛玩意兒。

彷佛珠光映入瞳底,傅瑾熙雙目驀然泛亮,出口仍是徐慢的語調——

「原來這一顆珠子在你這兒呢。」略頓。「這是太後女乃女乃長年戴在腕上的碧玉佛珠,是由十八顆一模一樣的珠子串成的佛珠手串兒,太後女乃女乃誦經禮佛時必用上它。只是那一日在寶華寺遇劫,事後發現佛珠手串不知何時斷裂了,宮女們將珠子收拾起來,但找來找去偏找不到最後一顆。」

穆開微道︰「下官是在觀基腳邊拾到的。那時情勢緊繃,本以為阻不了觀基逃跑,不料他卻在那千鈞一發腳底打滑,摔得起不了身……」

聞言,傅瑾熙挑高兩道修長入鬢的眉,俊麗下顎一頷。「原來如此!本王明白了。那佛珠手串必是那時候斷掉的,大人手中這一顆就如此這般奇巧地滾到觀基腳邊,又如此這般奇巧地讓他踩中,他腳下不穩,下盤驟崩,自然摔得狗吃屎。」

見她抿唇沉吟,他再次坐起傾身向她。「莫非穆大人不這麼認為嗎?」

穆開微內心不禁苦笑。

她若不那麼認為,難道真以為當時是有誰出手相助,以碧玉佛珠為暗器,在她無法察覺之下將觀基打趴在地?

眼前俊顏忽地撇開臉,以闊袖半掩容,縮著肩頭低聲咳了起來。

穆開微沒多想,趕緊將手爐連同碧玉佛珠一並呈上。「王爺……保重。」

咳聲好不容易止了,一雙鳳目咳得眼角微閃淚光。

當他斜睨著她、對她慢騰騰搧睫,血色偏淡的唇現出一抹虛弱的笑。

穆開微真覺自己實在太不會安慰人,應該再多說些什麼,而非僅是空洞的「保重」二字。

「今日乘車出門,是因听了太醫們的醫囑,說是要多呼吸一些新鮮的氣兒,能讓本王的身子骨強健些,心緒亦能快活些。」傅瑾熙先收了她呈回的小手爐,摟進暖裘里。「但今日得遇穆大人,能與君同車,能聊談一番,卻是比什麼都讓本王身心舒暢。」

穆開微被他這一番「表白」弄得有些發怔,一時間唇動卻無語。

馬車在此時停住,厚重錦簾外,隨從的聲音清楚傳進——

「爺,咱們已到穆府大門前。」

穆開微听到這話,本能地欲掀簾下車。

她的想法直接得很,想著,要先下車才能站得挺直,站好了才能理衣理裙,整理好身上衣著才好鄭重施禮道謝,但,她什麼都做不了,因為康王爺偏偏選在這時候探指來取她手上的那顆碧玉佛珠。

結果……她的手竟然被他握住了,連同那顆珠子一起。

「……王爺?」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她根本沒放在眼里,但毫無預警手被這麼包覆握住,心音亂了拍子卻也在所難免。

略幽暗的車廂內,他凝視的目光靜且深,像費力整理思緒,將它化成言語——

「本王幼時,父王、母妃為帶我求醫竟遭死劫,本應該死去的我最後卻活下來,自本王返京,關于本王命格帶陰煞、克父又克母的流言便不曾斷絕過,之後長至十八歲,承蒙太後女乃女乃和皇上伯父寶愛,先後也曾替本王挑了正妃人選……這事,在京畿行走的掌翼大人應該多少有耳聞才是。」

穆開微低應一聲。「一位是朱閣老家的嫡孫女,另一位則是禮部尚書大人的千金。」她可以很輕易地震開他的掌握,但不知因何卻沒這麼做,絕非因為他的身分是堂堂的天朝王爺,而是……似是……覺得直接甩月兌他,很傷他感情。

突然意識到,她竟然是不想見他難受。

原因出在……嗯,是因為他生了一張很需要被保護的臉吧?欸。

暗瑾熙輕扯菱唇,扯出一抹苦笑。「是的……沒錯。但朱家小姐在指婚給本王之後就怪病纏身,病到昏迷不醒,是後來朱閣老上殿哭訴,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哭得涕泗縱橫,跪求皇上收回成命,解了朱家嫡孫女與本王的婚約,皇上後來不得不遂了這位三朝老臣所請,而婚約一除,朱家小姐果然清醒……然後,一樣的事又發生在第二次指婚上,禮部尚書家的小姐一樣是睡著了就沒醒來,一樣是解除婚約後,狀況才好轉。」

她抿抿唇。「王爺為何要跟下官提這些?」

他極輕地嘆氣。「你當真不懂嗎?太後女乃女乃之所以將你指為康王正妃,全因那一日在寶華寺你殺惡僧、逮惡人,手段狠辣,膽識過人,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勢,要你嫁進康王府,那是拿你來鎮煞,鎮我這一顆天煞凶星。」

穆開微實沒想到他會把這事說得這樣直白。

且明明男女之間談到婚事,尋常該感到羞澀才對,但他沒有,卻是苦惱中帶憂思的神情,而她也沒有,只覺他有些……可憐。

不知該說什麼安慰的話才好,她干脆反握他的手,怕掌心里的珠子磕著他,方一使勁就趕緊放輕力道,不敢回握得太緊。

他目光突然一變,瞬也不瞬凝望著她。

「王爺嗯……絕非什麼天煞凶星,莫想太多。」欸,她真不會說話。

腦袋瓜里忽地靈光一閃,她下巴驕揚。「那我呢?王爺瞧我啊,太後把我指給你,我不是還好端端的?不是我自夸,我從小到大身強體壯,從未生過病,壯得跟牛有得拼,這會兒我倒要看看了,那個什麼‘昏迷不醒癥’輪到我頭上,該將如何耀武揚威?咦?!呃……」等等!不對啊!她本意是想借由自己來勸他寬懷,怎麼說到最後……好像……好像她真能鎮住煞氣,不會因為指婚給他就得了「昏迷不醒癥」。

頭好痛。苦惱啊苦惱!她到底在胡說什麼?

然,傅瑾熙笑了,笑得露出白牙,琳瑯似的笑音能撥彈聞者心弦。

不過他是在笑話她口拙胡言,還是被她逗笑的,穆開微不清楚,只知一個人若生得如他那般精致的眉眼口鼻,確是要多笑才不負這天道。

他笑音漸悄,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她的肌膚,眼里的光亦寂靜下來。

「本王明白自己絕非穆大人的良配,太後女乃女乃指婚一事,你穆家難以拒絕,那就讓本王來做。本王能做好的,能給你一個交代的,絕不令你穆家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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