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帶刀入洞房 第四章 舍不得錯過(1)

夜已深沉。

深沉到月娘避進烏雲之後,懶得露顏,而蟲鳴早已止盡,夜中靜極。

似乎夜越深靜,人的心魂也越發脆弱,毫無防備便再一次被拖進夢中的夢中的夢,順著仿佛是時間的長河洄溯,被卷回記憶中最深刻的那個所在、那個心志與神魂影最受沖擊的點,既脆弱又無比堅強,充滿矛盾卻是最真的本心。

那個真記憶的夢中,從歲的地被所謂的「怪病」折得死去活來,但神志一真是清醒的。正因為清醒,感受到痛才會如此直接,不管是上真實的痛,抑或那種切膚心似的無形痛楚,都那樣深刻體嘗。

那女俠使的是一把軟劍,是何時加入戰局,他記不得,只知當時已身受重傷的母妃認出女俠客身分,如溺水之人忽見浮木在前,母妃死命拉住女俠客一袖不斷哀求看,請她無論如何護康王世子周全。

敵人不斷攻來,三川口河道四面八方皆是路,卻無一條活路。

女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靠著一把軟劍大殺四方,當時因「怪病」而導致全身幾近僵化的他伏在忠僕背上,一直被女俠客護于身後。

終于,她帶著他們逃出追殺,成全了俠義之舉,代價是賠上她自己的命。

女俠客的臂上、腿上和腰間皆受刀傷,雖未傷及要害,但敵人的兵刃淬著劇毒,隨著她真氣的大量消耗,毒素一入體內便迅速蔓延。

「世子爺舌根僵化不能言語,但我知……你是能听到我說話的,所以,你且听好了。」

女俠客目光清澈迫人,盡避臉色發白、唇色發紫,氣勢仍可威壓宵小。

「世子爺哪日病愈返京了,就請與我穆家視作陌路吧,今日我出手相幫,命喪于此,那是我自願,世子爺無須承這個情,我也不要你承這個情。」

她嘴角不斷流黑血,毒發的痛令她擰眉,那雙眼依舊瞬也不瞬看著他

「你康王府無論如何都別跟穆家攀上關系……我家相公……我家里女兒……我的微微……微微……你離他們遠點兒,懸在世子爺頭上的那把刀,不該由穆家人去挨……不該……」

她雙眸圓瞪,眸中滲出兩行血淚,歷聲問——

「傅瑾熙,你可听明白了!」

夢中那連名帶姓的厲問宛如逼到面前,他左胸猛震,驟然掀睫。

醒來。

一室沉寂,似連月光都懶得迤邐進屋,他在幽暗中慢吞吞地掀被坐起,抹了一把臉,低低吸氣。「是听明白了,忍了又忍,難忍還是得忍,忍得五髒六腑幾乎要移位,只是藺前輩啊,這穆家女兒也實在……太摧人心志……」

他雙手緩緩握成拳頭,收緊再收緊,指節間發出如炒爆豆似的剝剝聲響,像在抵拒內心肆流的渴望,又像用力想在虛空中抓住什麼。

摧人心志啊……

穆開微越想,越發覺得昨日不該傻傻地就听話下車。

當康王傅瑾熙對她吐露心言,說他自身是克父克母的天煞凶星時,她應該巧妙地運用刑偵手法,深入話題,尋找蛛絲馬跡,許能從他口中挖到更多關于當年三川口大案的真實線索,但她在那時刻似乎變蠢了,

甚至在被動听完他的話之後,他靜靜拋出一句——

「穆府已到,你可以下車了。」

她還真就照辦。

直到進家門,坐在正廳堂上的太師椅發了會兒呆,然後在阿爹的喚聲中召回神智,她才發覺,她根本忘記要回傅瑾熙想使什麼法子讓皇上和太後收回成命。

倘使太後姐娘一心愛護他,堅決要為他尋一個剽悍的「鎮煞神器」當正妃,又倘使皇上對康王府、對她阿娘當年的義舉抱持疑猜和試探之心,真要借她近身監視康王府,他傅瑾熙又要如何扭轉一切?

她不禁暗嘆,深覺昨兒個實在失策,該要問清才對,問清楚了兩人合讓總比他獨行來得穩健。

她的心已起變化。

毫無疑問的,于她而言,康王爺已成了很特別、很特別的存在。

因為是她家阿娘當年舍命救下的人啊!

用阿娘一條命換來的,是那樣寶貴,她與康王爺尚不相熟,卻絕對不願意見他陷入困境,在帝王的疑心下之受到傷害。

入夜,有些年長的婢子捧著干淨的一盆水進到房內,見已換好中衣寢服的小姐坐在大銅鏡單,然,並非對著映在銅鏡里的嬌小美人顧盼自憐,卻是手持劍刀、一手拿著淨布,正仔仔細細、來來回回地擦拭兵器……劍刀輝芒照美人,美人彪悍凌劍衛,就算見多識廣的婢子私下看過無數回,每回再見……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

「……小姐,咱來幫您梳梳發,松松頭皮吧?」盡避發麻,畢竟當了掌翼大人多年的「房里人」,怎麼也得撐住。

「嗯,好啊,麻煩蘭姑姑了。」穆開微揚眉一笑,利落地收好兵器,听話坐定的模樣倒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溫婉神氣。

蘭姑將那盆水放在架上,來到她身後,替她解開束了一整天的牛筋綁帶,十指按在她頭皮上或重或輕地揉捏,邊按壓邊碎碎念道——

「小姐一年到頭都頂著同樣的發型,高高束起的一根大馬尾,完全用不著發飾,一條牛筋帶子就搞定了,欸,這牛筋帶子一用還用了兩、三年不換……」越念越想哭,「小姐啊,咱這個人沒啥兒值得說嘴,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我娘生前手把手傳給我的梳發巧技,小姐您也行行好,哪天讓我大顯神威一下,幫您梳個美到翻天的發型在帝京露臉,以告慰吾家老娘親在天之靈啊。」

穆開微在銅鏡中與蘭姑對上視線,露出有點歉疚也有些無賴的笑顏。

「姑姑值得說嘴的地方多了去了,瞧,你按得我頭皮多舒服,唔……真松快呀……」她閉起眼,微微晃著腦袋,非常醉然之姿。

「德性。」蘭姑啐了聲,順手輕戳她腦袋瓜一記。

松了頭皮、梳順了發絲,穆開微被服侍著洗漱過後,乖乖吹熄燭火上榻。

帷幔內,她躺得四平八穩,雙臂放松地擱在身側。

腦子里本還轉著衙門里的一些案子,也想著阿爹和康王爺不會用什麼法子打消皇家指婚的念頭,再想到她自個兒……

俗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實不排斥嫁人的,但她早就是個大齡姑娘,又在「六扇門」里當差,還是掌翼之首,宮拜正三品,若非皇家賜婚,還當真見不著哪家兒郎敢登門提親。

身邊年紀與她相近、脾性與她相合,能與她配成對的,唯有大師兄孟雲崢一人,但他們兄妹們一起「混」這麼多年,兄妹之情再純粹不過,要她嫁大師兄為妻,光想象就足夠令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整個人都不對勁兒。

欸……

她似在內心吐出那一口長氣之後,神識漸散,徐徐沉進睡眠中,無夢。

但,忽而間變得似夢非夢。

將她從深睡狀態中召回的是嗅覺。

她再一次嗅到那股教她永生難忘、獨特至極的辛涼氣味,一鑽進鼻腔,她神識頓覺清明,立時察覺帷內潛入一人。

她憑本能出招!

出手就先扣住對方探到鼻下的一手,猛然扯近,再肘擊對方胸口並借力坐起。

來人低「唔」一聲,閃得略顯狼狽,像完全沒料到她會醒來,但也十分迅捷地與她對招、折招。

于是在小小的床帷內無一句言語,對坐的兩道身影你來我往、你攻我擋,四只手變招再變招地擒拿扣抓,然後不知對過多少招,兩人最後是相互按住對方的腕脈、扳緊對方的指,一場無聲激戰才終于暫停下來。

穆開微仗著嗅覺絕佳,再輔以眼力神銳,硬是把人認出來了。

「黑三爺這是當起采花賊了嗎?采花采到在上,閣下這膽子練得挺肥啊。」尋常女兒家在此際肯定得花容失色直哆嗦,但她穆開微不是,氣場爆開,直迫對手,就算在「采花賊」面前僅著單薄的寢衣也坦蕩蕩得很。

倒是身為男人的不速之客覺得不自在了。

著實不敢朝她微敞的襟口多看半眼似的,黑三罩著薄皮面具的臉側向一邊,露出來的兩只眼楮閃爍再閃爍,視線直接固定在帷幔上的蘭花繡紋上。

「什麼……什麼采花賊?胡說什麼?咱有那麼下流嗎?」黑三硬聲駁斥,瞪了她一眼又迅速撤開,突然自言自語般囁嚅,「春天還沒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穿那麼單薄入睡,都不怕肚皮著涼嗎?」

雖是自言自語,但離得那樣近,又無旁人或其它聲音干擾,穆開微听得可仔細了,遂答,「在強體壯,天生就是火爐體質,穿得再單薄都不勞三爺費心,倒是春天還沒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三爺在這大冷天還奔出來采花,那是饑渴到不行了是吧?」

黑三怒了。「就說不是采花賊了!」

「不是……那閣下夜訪所為何來?」似怕他月兌逃,穆開微加重力道按住他的腕部和虎口。

黑三氣息微紊,但很快已拿穩,「你放手,我就告訴你。」

「三爺何不先說來听听,听完了我自然放手。」穆開微寸土不讓。

「嘿,我是不想鬧出大動靜,可不是掙不月兌、打不過,你心知肚明得很,別想蹬著鼻子上臉啊,若讓我鬧騰起來,我、我……我把你這架子床全拆!」

穆開微眉峰一動。「是嗎?我恰是個不怕鬧大的,就怕鬧不夠大,三爺有本事就拆。」話落,看不清她如何使機關,一張大開的細繩網竟然從架子床頂上罩落。

驚覺自己正好在網子正下方,黑三連粗話來不及罵,硬拖著糾纏不放的穆開微滾出床帷外。

他趁機甩開她,才跳開一大步,兩腳腳踝竟被打來的一條軟鞭束縛住。

鞭子另一頭就握在穆開微手中,她陡地倒扯,他下盤不穩瞬間倒地。

但穆開微沒想到他那麼快就能掙月兌,她不及再收鞭捆緊,他已震斷鞭繩起來。

墨三邊閃避她的攻擊,邊低聲急嚷,「好好,我說我說,今夜之所以模進穋府,是听說寶華寺里抄出一大堆值錢玩意兒,咱這心里就不是滋味啦,那一夜大理寺監牢故意放走重犯,好讓你們順藤模瓜模到賊窩,我黑三好歹也出了幾把力氣不是?皇帝老子賞這個、賞那個的,怎麼就沒賞到我?咱今夜來啊,就想問問掌翼大人怎麼說,你說說看,你們這樣對得起我嗎?你……哇!什麼什麼?」接住再接住,竟是兩顆渾沉沉的鐵膽!

鐵膽擲飛過來的手法頗為特殊,後發的那一顆竟然先至,害他接得手忙腳亂,驚出一額冷汗。

「三爺要討賞嗎?好啊,那就隨我到御前去,我替三爺向皇上討。」

「等等!這回是什麼?」眼角余光覷見銀輝疾路而來,他堪堪避過。「繩繯?哪來的呀?哇啊!還來!」

繩子一端纏著鏢刃,疼發出去能迅速收回,然後再利用身軀各關節的運作,將繩鏢再次甩出,穆開微主要目的是要逮人,她未想傷他,因此兵器與暗器盡避連番使上,殺傷力卻沒有完全發揮。

「你說你一個姑娘家的閨房,安置了這麼多件亂七八糟的家伙,你、你這是睡在兵器庫吧你……鐵扇!」好不容易繳下她的繩鏢,撲面而來的是一把烏沉折扇,「刷」一響攤開,若非他戴著面具,那搧指出的力道要削掉他半邊眉毛。

「不成不成,再下去真要翻船啦。得罪了。」

黑三忽地反守為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架住穆開微雙臂。

震掉那把扇葉根根剛厲的鐵扇,他笑道,「掌翼大人是打算把我拖在這兒,鬧大了動靜,讓睡在另一院落的老穆大人跟府中的武僕、武婢們趕來合圍助拳吧?那可不成,外頭都傳來腳步聲,咱得撤啦,後會……噢!痛!」

穆開微被制住雙手不能再出招,但還有腿啊,她一記蠍子腿攻得他措手不及,腳底狠狠巴中他的額頭。

「你真是……實在……怎會這麼……這麼……」他目光異常閃亮,氣息不穩。

穆開微以為他還要往下說,結果她到的是一聲深長嘆息,好像很訝然、出乎意料,也好像很無奈、很糾結,又好像很心悅、柔軟……她不明白。

下一瞬,她身軀被一股渾厚勁力推開好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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