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三!」順勢卸力,穩住後,她迅速沖到窗邊,那翻出窗外的身影剛好消失在牆頭,「砰」,房門被大力推開!
「微兒!」穆正揚此刻趕至,迅速環顧,見房中一片混亂,連安置在床頂上的散網機關都已催動,表示賊人當真模到女兒榻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稜角分明的面頓時陰黑一大半,眉間皺折成巒。
「你無事就好,無事,爹就放心……你貴叔、福叔和祿伯伯追上去了,且看對方躲不躲得過他們三人連手。」徐沉聲嗓讓聞者氣息一窒。
「爹,等等!」見阿爹臉色難看成那樣,說完就要走,分明趕著去逮人,穆開微趕緊上前拉住他,「爹,無事的,當真無事,您別氣!那個……今晚夜闖之人與當年送還娘親骨灰和遺物的女老前輩定然有關,于咱們家是有大恩的,貴叔他們下手……不好太狠啊!」
娘的!
他粗話甚少出口,但今夜遇上這一攤,內心早已連罵三百回。
三個老家伙年紀加起來說不準已破兩百歲,手段卻特狠毒!
他一翻出穆府外牆,就被三人纏上,瞧那態勢根本有備而來,應是一听到動便在那兒打埋伏。
他們一人使獵刀,一人用毒,一人暗器連發,三人動作配合起來猶如行雲流水,殺傷力驚人,更過分的是,老家伙們出招完全不按牌理、完全不顧臉面,什麼撩陰偷桃、戳眼捏乳、毒針毒粉毒液等下三濫的招數,使得無比順溜麻利,他都要替他們臉紅了。
如若不是事前他先吞了一粒女長者特制的萬靈丹,他這回很有可能會陰溝里翻船,被下流手段擺平在某條暗巷內,昏迷不醒地遭逮。
真淪落到那般境地,他活著那是無顏見傳授他武藝又不認他當徒弟的女長者,死了的話則是沒臉去見父王母妃。
萬幸他勝在內力好、輕功絕佳,最終成功地甩月兌三人糾纏,安全回巢。
比時密室中的大火盆子,因他投進的薄皮面具以及沾附了好些毒粉、毒液的夜行服再次燒旺起來,火光映照他輪廓俊秀的面容,溫暖他原本冰涼的肌膚。
他靜望那跳動的火舌,一手的掌心里握著一只小紫瓶,下意識摩挲起來,神情是思緒遠揚一般的怔然。
今晚夜訪的目的被他自個兒搞砸了。
今晚,他模到穆家那彪悍姑娘的床帷里,目標很明確,目的很簡單,就是趁她睡熟了,將紫瓶里的粉末彈進她鼻腔中。
用量不需多,僅微少的分量便可使她深眠不醒。
按配出這藥粉的女長者所言,若無她一手獨門解藥,這紫瓶里的藥粉能讓人一睡睡到地荒老天,睡到肉身因歲月流逝而自然地虛敗壞死為止。
他當然不是要害穆家姑娘,而是她若能一睡不醒,暫時不要醒,坐實他「天煞凶星」的名號,讓他抓緊這個理由親自去太後和皇上面前磕頭謝罪,哭求他們打消指婚的念頭,待還給她一個清靜之後,他自然會潛近她身邊,用女長者的獨門解藥她解毒。
這樣的事他已干過兩回,讓他之前兩次指婚都化作泡影,他不想造孽,不想把無辜之人牽扯到這個充滿交數又危機四伏的局勢里。
這都第三次了。
三折肱都能成良醫,他當然能做好,能干淨利落處理得妥妥當當……但,直到去到她的榻邊,他才看出內心有多麼躊躇。
她家阿娘臨死前要他听好的那些話言猶在耳,他不該跟她牽扯上,但局勢替他造出這樣一個契機,讓她來到他身邊……今晚握著小紫瓶,他掌心生汗,幽暗中凝望她的睡顏,熱流在皮膚底下細細滾動。
他……舍不得,舍不得錯過她。
他自私自利,就是要與她親近,這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道,若能得她相伴,即使要他蒙著眼模黑走到底,也不覺孤獨吧。
換上干淨衣衫,他從暗道回到寢房,裝飾為古玩架的牆面一推開,家里的老忠僕果然又候在那兒。
暗瑾不由得嘆氣。「老薛,以後早點睡,別為我等門,我又不是三歲娃兒,出去逛逛不會走丟。」
「總要確定王爺您返家了,這才放心啊,再有,老奴晚睡慣,王爺要咱早點上榻躺平,根本是折騰人。」
當年康王府一隊人馬在三川口遇劫,一路背著世子爺傅瑾熙在藺耿真幫助下逃過追殺的人正是老薛,當年他正值壯年,是王府里養馬的好手,如今十七個年頭過去,已成一名近耳順之年的矮壯老大爹。
暗瑾熙待他的方式自然與對待其它僕婢十分不同,情誼深厚,便如家人。
這一邊,老薛關好機關牆面,轉過頭恰好對上傅瑾被獨火照亮的那一側,兩道灰眉翻飛,倒抽一口氣驚問,「爺,您怎麼又挨揍啦?!」
暗瑾對那根指向他額頭的粗指露出苦笑,抬手在額面輕壓了壓。「是啊,又挨揍,被人一記漂亮的蠍子腿,用腳底打到烏青。」
老薛咽了咽唾沫,「那……這一次動手揍爺的人,跟上回可是同一位?」
暗瑾熙還未及作反應,女長者略尖銳的冷笑已輕輕傳進——
「蠢,這問題還用得著問嗎?你且瞧瞧他一臉思春、挨揍挨得甘心情願的模樣,不是那姑娘動的手,還能是誰?」
見女長者施施然進屋,老薛倒跳腳了,「什麼思春?哪有像你說的那般粗俗,這叫……叫什麼‘慕少艾’的。咱們家王爺愛慕那年輕的美姑娘,是愛慕。」
女長者一進屋就自個兒找椅子坐,自動倒茶喝。
她對老薛輕哼一聲,明擺著一副「不與小人糾纏」的姿態,她目光從杯緣上瞟向俊龐微紅的傅瑾熙。
「今晚不太好受吧?你身上沾染不少毒味兒,嗯……」女長者閉起眸,靜靜呼吸吐納分辨著,「至少用了六種毒草混制,不會立時要了性命,但如果沒有我的萬靈丹壓鎮,你今晚想全須全尾溜回來怕是不能夠。」
說著,她忽而笑開,不是冷笑是當真被逗笑,因為瞄到他額面一大塊淤傷。
「果然是藺女俠的閨女兒,撩起男人不留手,甚好。」
「見我出糗,前輩便開心了是吧?」傅瑾熙抹了一把臉,兩手一攤。
「見王爺你在那姑娘手里出糗,嗯,沒錯……」女長者頷首,「是挺開心。」
一旁的老薛听著又不樂意了,正要斗回去,傅瑾熙卻搶先道——
「那好,我把那姑娘迎進門,天天在她手里出糗,逗前輩開心,也算報了前輩當年救命之恩以及這些年來的教導之恩于萬一了。」
他語氣徐平,些話一出,老薛瞠目結舌。
老薛氣息不太穩,顫著粗嗓問,「爺……您、您終于肯成親啦?好……這樣才好,這樣才對……堂堂超品、世襲罔替的康王爺總不能一輩子打光棍兒嘛,咱們日子總要過下去,成親好,有個王妃來鎮鎮家宅,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那……那準能興家旺族的,一切都會很好的呀。」
「嗯。會很好的。」傅瑾熙微笑響應。
「是嗎?那王爺是打算將藺女俠臨終前的警告當成亂風過耳了?」女長者神態已回復一貫的淡然。
「絕非如此。」傅瑾熙鄭重否認後不禁靜默,似想過又想,再三斟酌,最終毅然抬頭。
「我守著她,命都給她。」
聞言,老薛抓袖子猛擦淚,女長者則是深望著內心已被反復煎熬過的年輕王爺,靜靜瞅著好半響,最後卻賞給他一聲冷哼,「等等先滾去我那兒泡個藥浴再上榻歇息,咦嘖,你那身臭毒氣味兒,真令人受不了。」
撂下話,女長者起身往外走,完全不把「王爺」這等人物當一回事。
「……爺,這麼看來,她其實也不反對的,是吧?」老薛吸吸鼻子,看著女長者離去的方向問。
「嗯。」傅瑾熙內心一嘆,無形大石終于放落。
藺女俠毒發臨終之際,女長者亦隨身在側。
那些要他康王府別跟穆家攀上關系的告誡話語,女長者確實是听得清清楚楚,倘若她為了護藺女俠的遺願而手阻他,情勢勢必嚴苛,但她沒有反對,僅是質問,事後還岔開話題,給了那不著邊際的回應……是看他傅瑾可憐吧?
他一笑,面對女長者離去的門口,兩手搭在胸前行了一禮,聲音徐朗送出——
「多謝前輩。」
京城另一邊,穆府所在的這一端,小姐與主子的院落在大半夜里重新掌燈。
斌叔、福叔和祿伯已回府,因無功而返,三位老人家過來向穆正揚回報時,不是深皺眉頭就是氣紅老臉。
穆正揚自然不會怪罪三老兒,賊人不動聲色模進穆府,本來就不容小覷,家里老僕們盡避悍勇、手段老辣,也都上了年歲,最終內力不濟被對方逃了,亦無可厚非。
在穆家父女連連勸慰下,三名老兒才釋懷了些,回各自房里歇下。
此刻,穆開微已將之前與黑三首次交手、以及她後來追蹤到康王府高牆外的種種事情,向父親穆正揚稟明。
坐在小廳堂上的穆正揚正低眉沉吟著,卻听女兒道——
「爹,從黑三身上極有可能尋到那位女老前輩的下落,他似乎又與康王府有牽扯,女兒想進王府里暗中細查。」坐正身軀,深吸口氣,「太後的賜婚,皇上的垂詢,還請爹替女兒應承謝恩了,微兒願嫁。」
穆正揚一拍圈椅扶手,目光如炬,「進康王府探查尚有其它法子可使,難道非他康王爺不可?」
穆開微搖頭微笑,柔聲道,「確實是非嫁不可。爹遲遲沒給皇上一個‘復命’,再拖下去,倒成咱們家藐視天朝皇族,不屑亦不從這樁婚事。」
屆時,皇帝老兒一怒,太後娘娘覺得被打臉,要安個什麼莫須有的罪名在穆家頭上,並非不可能。
她家阿爹不可能不明白,卻為她的歸宿琢磨又琢磨。
爹舍不得她,她哪里又舍得令阿爹這般憂煩。
「但女兒願嫁,除了因皇家賜婚以及欲進康王府探查,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一頓,她兩顆黑葡萄般的眸珠淘氣地溜了溜,「就是那位康王瞧起來手無纏雞之力,文弱得很,女兒一旦成了康王正婦,往後只有我欺負他、教訓他的分兒,他要想還手,女兒折了他雙臂,他若還不肯乖,女兒再折斷他兩腿,若他也學起其它皇親國戚有了正妻還敢討小,女兒按三餐加夜宵,準要揍得他連他的太後女乃女乃都認不出。」小下巴傲然翹起。
「爹擔憂皇上的意圖,以為康王爺非女兒良配,女兒明白的,但阿爹啊,咱們何不‘以害為利’?娘親無意間插手了皇上的隱事辦事,所以客死異鄉,這仇都不知能找誰報,既被驅使著進到這個甕中,那就在其中造出活處吧。」
她笑著,眼里已有潤意,「是阿爹和幾位叔叔伯伯們教授我的,即便跌倒了也得抓把土,可不能白摔一跤,不是嗎?」
「你這孩子……」穆正揚一向硬氣沉穩的表情忽見龜裂,兩眼亦有些泛潮。
彪女兒說要如何又如何地整洽康王爺,那是想逗他開心,但他听了,還真覺痛快。
以害為利嗎?嗯,想想也是。
以自家閨女兒的脾性豈能容忍男人三妻四妾,她若嫁康王為正妃,確實能毫無懸念地「稱霸」整座康王府。
再者,閨女兒對她的阿娘仍有那份解不開的念想,是他這個當爹的無論如何都解不開的結,不放手任她去闖、去查,她不會封甘的。
在抹了把臉,深深又深深地嘆出一口氣之後,穆正揚終于妥協——
「那就嫁吧。不管世道如何,只要爹在,你就有靠山,即便爹不在了,你的大師兄和叔叔伯伯們也能替你頂起半邊天。」略頓,他忽地一笑,「不,無須靠誰為你撐持,你是爹的好閨女,又如此像你阿娘,咱們穆家的兒女就算身處劣勢,亦有本事扭轉乾坤,爹……信你。」
信她,亦會默默守護她。
穆開微體會著,眼中驀地流出兩行淚來,她一張娃兒臉笑咧了嘴,鼻音甚濃道——
「謝謝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