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有毒 第十五章 溫水煮青蛙(1)

連著幾番折騰,淚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姜回雪是被孟大爺抱著進到小室里浴洗的。大浴桶里有他燒好的熱水,一旁架上備有干淨的巾子和衣物,坐在浴桶中,昏昏然靠在他胸前時,她再一次確定他孟大爺這兩日一定埋伏在周遭,窺視她許久,連她這屋子的格局擺設以及她東西放哪兒,他都了如指掌。

他是把在外頭辦差的那一套使在她身上了。

先佔得先機,熟悉地形人物,之後設局引誘,再來個甕中捉鱉。

他還把她銬起來「拷問」,問完口供還「就地正法」了,簡直惡霸上身……不,那確實是他的本色,手段狠厲,雷厲風行,要不,也擔不起「天下神捕」一職,是她結結實實惹惱他,撞在他手里,才會見識到他蠻橫的那一面。

浴洗過後又被送上暖炕,她迷迷糊糊睡著,不知睡了多久,她驟然睜眸。

她七手八腳掙開男人懷抱,跳下炕往自家妹子的寢房跑。

默兒還沒醒,被點了昏睡穴,睡得直打貓咪呼嚕,但小肚子竟然咕嚕咕嚕叫得可響了。餓過頭會傷身的,她扭頭瞪視跟進來的孟大爺,後者不痛不癢地聳聳肩,沒等她發話已走了過來,抬手幾下起落,立時解穴。

然後,仿佛還在松香巷大雜院里,天將亮未亮之際,灶房已炊煙裊裊。

姜回雪淘米煮粥,把從樵夫老爹那兒得來的臘肉,與蒜苗和青蔥一塊兒炒了,再配上新腌的醬菜和村民們相贈的辣香腐乳,一頓飯吃得孟大爺通體舒暢。

但默兒不太舒暢。

老實說,應是不痛快得很。

她知道自己被偷襲了,還知道遭偷襲睡著後,姓孟的那個笨蛋肯定對姊姊干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要不,姊姊臉蛋不會那麼紅,與她四目對上時,姊姊臉紅了,與那個笨蛋對上眼時,加倍的紅,而姓孟的完全就像偷腥成功的貓那樣,一臉的自在得意。

可惡!不給他吃!

姜回雪實在不懂為何默兒對上孟大爺,就很干脆地退回尚未開智時的模樣。

氣鼓鼓的臉蛋,眼刀亂飛,甚至只要孟雲峰朝哪個盤子下箸,默兒就把哪盤菜搶到自己面前,還圈起臂膀把幾盤菜保護起來,不讓他吃。姜回雪還不及勸說,孟雲崢已淡然道——

「所以還是讓你睡著比較穩妥,要不,我都沒菜吃了。」

這絕對是威脅。

意思是,再不乖乖把菜讓出來,就等著被他點完穴丟回房里。

默兒漂亮眸子里盡是委屈,想了想,還是把手臂撤下,她改變策略,只要孟雲崢夾哪盤萊,那一盤她就得夾比他還多,把好吃的全挑光,最後是姜回雪擔心她吃得太撐,開口說話了,她才听話停箸。

結果他孟大爺當真就這麼窩下來,賴著不走。

姜回雪沒料到會是這樣,她的屋子里多出一個大男人,隔天一早在小聚落里便都傳開,她還沒想好說詞,慣于跟三教力流打交道的孟大爺見人說人話、見說鬼話的功力一啟,那是比什麼都厲害,三兩下已輕易跟幾戶村民們聊到山里砍柴、河里抓魚和設陷阱捕獸的活兒。

身為房東的老夫婦見到姜回雪還笑著直夸——

「小娘子嫁的這個兒郎很好啊,又高又壯,說話得體,懂的事又多,是個能依靠的,咱听你家那口子說,你與他是相識了五、六年你才允婚的,這樣好啊,知根知底的,嫁著多安心。」

所以她成了他家娘子,他則是她家相公。

她是因某天心有所感決定回一趟姆蒼連峰這個出生之地看看,他則是久候妻子不歸,相思太過,不惜千里趕來相迎的丈夫。

村民們見識過姜回雪神妙的治愈能力,一听到「某天心有所感」,都信得真真的,覺得她定然感應到什麼,才會來到這里。

孟大爺對村民們說的話半真半假,但世道原就是這樣,謊言藏在真話中,博取信任自然輕易許多。

欸,事情發展成這般,姜回雪進也不是、退也不成,她都還搞不明白跟孟雲崢之間算什麼事?是和好了嗎?抑或他仍在惱恨她?

再有,這三、四日他與她同榻而眠,對她體內未去的毒蠱完全不忌諱,想親近就親近,惡霸得很,但她也是不爭氣,自識得對他的,他一來踫她,她渾身便發軟,有時他一個眼神淡淡掃來,她也能身泛潮紅,心音如鼓。

迷毒。

她中了他的毒,被迷得無可救藥,很慘。

他發動「奇襲」的那晚,過程太混亂,她心緒亦亂許多事未能道明,之後她將自己出身大巫白族以及白族被滅之事——告訴他,也把姜綺與她之間的牽扯解釋了,最後提到背著默兒躍下鷹嘴崖壁那一日的事——

「最後一關的煉化就在那座蠱甕山月復中,我們一群共十五人,從那間石室被趕進山月復里,那里的毒物和蠱蟲之數不是常人能想象的,四處彌漫著很難聞的氣味,我沒有逃過……嗯,應該是說,我以為自己沒有逃過,默兒一直守著心跳與氣息俱無的我,之後醒來,人就在門主的洞室里……」

孟雲崢隨她一訪白族聖地,走在結凍的鏡湖邊上時,听她緩緩述說。

聞言,他沉吟幾息,道︰「心跳與氣息俱無,之後又轉醒,倒像陷入假死狀態。」

姜回雪點點頭。「也許吧。但那段渾沌不明的時候,我到身為白族大巫的姥姥與我說話,是姥姥的聲音令我神識不至于陷得太深,而後……就是默兒的喊聲,我听到默兒器叫、努力張眼……映入眼中的是身為門主的那人欲拿她以毒攻毒來補身,正在欺負她,而姜綺在一旁興奮瞧著。」

她嗓聲有些破碎,臉色微白,身畔的男人突然立定腳步,將她扳正過來面對他。

此時此際,姜回雪也管不了他是否還在惱她,腦袋瓜已頂了過去,抵在他胸膛上,輕聲又道︰「我並不清楚那時自個兒發生何種異變,就是一股氣在體內集結,因為痛到不行,心很痛,五髒六腑都好痛,沒能壓抑也不想壓抑,只能狂泄猛爆……我把人都震昏了,沒法子多想,爬起來背著默兒就逃了,不能往底下逃,太多惡匪守在那兒,只能往上走,往上還有一線生機……」

「所以你們倆逃上峰頂,再由鷹嘴崖壁上一躍而落。」孟雲崢替她作結。

「嗯……」頭頂心蹭著他的心窩,點了點。

她這小小動作挺孩子氣,但充滿依戀,她自身也許未察覺,卻已令男人心情轉好般悄悄揚起嘴角。

「你醒來的那個洞室,我應是去過,它在雙鷹峰上錯綜復雜的山徑里,鑿得頗深頗隱密。」回想著,他沉靜道。「里邊擺設異常奢華,卻是一片凌亂,但猶能追蹤出來一些痕跡。」

姜回雪言臉容陡揚。「你、你去過?唔……也是,當日攻下雙鷹峰,剿了匪,定是要好好搜查一番,不能有漏網之魚。」

「結果還是讓幕後主使者逃掉。」孟雲崢了挑眉。「從那個深鑿的洞室開始追蹤,一路往鷹嘴崖壁上去,可以發現前後有兩組人從崖壁上跳下,你與默兒是一組,而如此看來,另一組人馬亦有解答了。」

姜回雪道︰「那是姜綺馱著門主一起逃了。門主當時遭毒蠱反噬,狀態應該十分不好,姜綺將他帶走,再召喚門人援手,要在你們上山搜查前逃走,並非難事。」

孟雲崢微微頜首。「卻是未知青族『魘門』有一座視為根基的蠱甕山月復,這五、六年來他們隱密行事,竟就避在另一座雙鷹峰。」實是他太過大意。

說到這兒,姜回雪禁不住內疚,咬咬唇低下頭,「我以為當年雙鷹峰的事已了結,不知道你一直在追蹤他們……」

「若然知曉,你會把實情一五一十全告訴我嗎?」

「嗯……」她深吸一氣。「我會。我會把自個兒知道的、曾歷經過的,全告訴你。」

「然後呢?」孟雲崢淡淡問。

「然後……然後……」像被問住了,她兩丸眸珠顫動,咬唇無語。

「然後你會帶著默兒收拾細軟,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他干脆替她作答。「你覺得自個兒不好,覺得這樣的你會害了我,所以從我身邊跑掉成了唯一的選擇,卻從未想過問問我的想法和意願。」

結果還是繞回老問題。

她靜了好半晌,嘆息般低語。「我就是怕……怕你身子要出事。」

「我的身體已然出事。」語氣持續平淡。

姜回雪五官陡凝,瞠圓眸、張著囗,像要呼救又叫不出似。

「你、你……我那個……」她甩甩頭,接著竟打了自己一巴掌,重整思緒焦急問︰「孟雲峰,你哪里出事?五髒六腑感到疼痛嗎?還是氣血運行有古怪?是什麼時候發覺的?你怎麼現在才想到要說!」她拉他的手大步走。「跟我回去,我先用白族的『活泉靈通』助你行氣,為你內觀,我能找到問題出在哪兒的,我們先回去。」

孟雲崢任由她拉著走,微翹嘴角听她焦灼不已地念個不停,直到兩人走進雪松林海間,他突然止步,還將她倒扯擁入懷中。

姜回雪急到眸底都有水光了,望著他,她輕輕喘息,不明就里。

他倒是一臉從容,慢條斯理道︰「如此想來,你將我壓在石室地上以毒攻毒時,那是你的初次,嗯……自然也是我的頭一遭,養了二十多年的童子功一泄千里便也罷了,卻又被你灌進什麼,身體從那時開始就變成這樣了。」

她雙腮微紅,緊聲問︰「那、那你到底是變成怎樣?」

「就這樣。」颼——

說真的,姜回雪完全來不及眨眸,她才听到他答話,風聲過耳,人已在林海中最高的那一棵雪松樹梢上,孟大爺牢牢穩住她,那根支撐他倆的細枝椏動也未動,仿佛立在它上頭的不過是兩只小黃鸚。

她知道他武藝超群,但這幾乎是瞬間移動,是輕功練得再爐火純青也趕不上的神速。

「孟大爺,你變厲害了……變得……太厲害了……這、這不可能,可是真發生了呀,怎麼會……」雪松上實在太高,唯有他是依靠,她把他抱得死緊,十指揪緊他的衣,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所以我真成『藥人』,采陰補陽嗎……啊!對,很有可能,采了我去補你,那也好那也好,你頭一遭就那麼沒了,石地那麼硬,那地方又那麼骯髒,你肯定被弄得很不舒服,是要好好補補的……」沖擊太大,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碎念什麼。

直到她的長發被他輕輕扯住,迫使她不得不仰起頭看他,這才回過神。

孟雲崢峻目深邃,靜靜道︰「我倆的初次,我神識迷亂不清,根本不知從你身上奪走了麼,我不舒服,你又何嘗不痛?」

得知他「身體出事」是這麼一回事,她稍稍吁出一氣,但一再談及兩人的頭一回,她泛紅的臉蛋變得更紅,抵著他搖搖頭。

「開始是痛,後來嗯……適應了你在里面的感覺後,就沒那麼痛了。」無處可躲,說完她閉起眼,真的會害羞啊。「你沒有奪走什麼,是我自個兒想給你,我、我還欺負你了……」

他胸膛輕震,笑聲低低泄出。

這是他「追捕」她來到此地後,在她面前露出的第一抹愉悅笑意,對他的笑感到久違,姜回雪不自覺張開雙眸,定定然望著他稜角軟化的面龐。

之後他微斂笑意,嘴貼在她的耳鬢,頗鄭重道——

「你欺負我,這筆帳確實得仔細算好,往後總要連本帶利負回來。」

往後。他提到這兩字。

姜回雪算是察覺出來了,孟大爺窩在這個小聚落不肯走,大有「溫水煮青蛙」的意圖在,而她就是那只被煮的青蛙。

那男人知道她內心的憂懼、躊躇和抗拒,也知道她對他的傾心和喜歡,他就拿自己當「武器」來使,試圖抹去她心中一切不安,加深她對他的依戀,他要她毫無顧忌走回他身邊,再難放開他。

笨蛋。

她有什麼好,值得他費那麼大心思?

今日一用過早飯,孟雲崢就策馬離開了,說是要去迎接一位女老前輩的車駕。

一個時辰後,就見兩輛樸實無華卻堅固精巧的馬車在孟雲崢帶領下趕進小聚落里,姜回雪聞聲出來相迎,默兒則在門後覷看,而從頭一輛馬車上跳下來的人竟是有「帝京玉羅剎」之稱的康王妃穆開微,既見康王妃,跟在她身後下馬車的不是康王爺還能是誰?

至于孟雲崢所提的那位女老前輩則是獨自乘坐在第二輛馬車內。

能被身為「天下神捕」的孟大人如此敬重,定然是十分不得了的人物,姜回雪是明白的,唯一不明白的是,女老前輩被迎來這里做什麼?

包奇怪的是,她上前拜見那位看起來似年近古稀的女老前輩,甫打了照面,話都還不及多說,她眼眶就莫名發燙,鼻中酸澀。

後來才知,女老前輩姓鳳,名諱清澄,是醫毒雙絕手,康王妃穆開微如今拜在她門下隨她習醫識毒,而老人家與康王爺似乎也熟識。

這位鳳清澄老前輩的身形和神氣,竟與白族大巫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同樣是瘦瘦的身軀、圓圓的臉龐,再尋常不過的模樣,但那雙眼仿佛看盡人間生死與哀樂,洞悉所有混沌和無明,可以直迫心魂。

面對女老前輩,姜回雪險些把「姥姥」兩字喊出來。

孟雲崢之所以迎對方來此,實是想請女老前輩對她和默兒仔細地望聞問切一番。

一行人進到屋里小廳,姜回雪連壺熱茶都還沒奉上,腕脈已被鳳清澄按住。

許是她的狀況實在太罕有,大巫血脈卻被煉化成萬蠱毒膽,後又靠白族的內丹吐納功法將毒蠱抑住,一層迭上一層,都不知體內這座「戰場」到底誰當家,鳳清澄診到後頭,細細小眼楮直發亮,陡地抓住她的小手。

「太好了,你隨我走。」

女老前輩一噴出這等話,在場的康王爺眼角直抽,心想,老人家奪了他心愛的王妃還不夠,又見獵心喜欲奪別人的心頭好。

康王爺一臉同情地看向孟雲崢,後者的眼角也狠狠抽搐中。

「鳳老前輩,她只能隨我走。」孟大爺盡量令自己從容不迫,但兩只巨掌已不自覺緊握成拳,下意識欲威嚇誰似的。

听得這話,鳳清澄哼笑兩聲不予理會,直接對姜回雪道——

「你的出身我已耳聞,大巫靈通之事我雖不曉,但你體內毒與蠱的變化實是絕世希罕,青族『魘門』的萬蠱毒膽之說,看來並非空穴來風,妙的是你的體質能將毒蠱煉化成真氣,以短為利,這股源源不絕的真氣使得好的話,能茲潤自己亦能滋潤別人,使得不好的話,輕易能奪人性命。你隨我走,讓我就近觀察鑽研,我可以教你如何控制住這股氣。」

「師父,這……」穆開微覺得需替師兄說兩句,把人家姑娘留下來給師兄才好,但她家這位師父向來一意孤行又極寵愛女兒家,才不管男人們順不順心,欸,當真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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