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會改變,對吧?」看穿她的思緒,賀英燁的語氣充滿嘲弄,嘲笑她太天真。「你以為終于可以松口氣,但是抱歉讓你大失所望,我還是要你。」
賀英燁算是完全誤解棄兒,她一點逃避的想法都沒有,她只是……覺得很意外,她以為他一旦踏上京城這塊土地,就會徹底忘了自己。
難堪的沉默充斥在他們的四周,賀英燁始終在等待她的答案,她始終將答案埋在深深的心土里,不許別人挖掘。
見狀,賀英燁嘆口氣,伸出手臂將棄兒拉上床,心中有種戰敗的挫折感。
在他的引導下,棄兒縮在炕桌邊幫賀英燁捶肩膀,模樣既可憐又可愛,還帶有一點點可笑。
賀英燁閉上眼楮,感受棄兒小手在他肩上飛舞的感覺,身體逐漸放松。嚴酷的北方,在冬天沒有暖氣是活不下去的。棄兒的家鄉雖然也用炕,但畢竟柴薪貴,要像賀府這樣幾乎每一座院落、每一個房間都有炕床是件極困難的事,就算是劉姓油商,也只裝飾幾個房間。
認真地幫賀英燁按摩,棄兒希望自己這麼了點兒力氣,能夠幫他消除疲累,不過他心里想的卻是別的事。
「你沒有什麼話要說嗎?」他想的事情說穿了很簡單,對棄兒來說卻是一件難事,他想要她關心他,問他一整天都在忙什麼,如此而已。
「呃……」她其實很早就想問他這個問題,但又沒有立場問,只得一直放在心上。
「你今天……」她的粉頰酡紅,支吾了半天難以說出口。「你今天都在忙些什麼?」她不知道這樣講妥不妥,但他的表情看起來就很想要她關心他,她也就順口問了。
「忙油行的事。」總算從她嘴里听見自己想要的答案,賀英燁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我一直忙到用膳之前才回來。」
「這麼辛苦?」棄兒不知道經商是一件如此累人的事,戲班子至少還準時開飯。
「可不是嗎?」他疲倦地笑笑。「從船隊靠岸開始,我就像一顆陀螺,在鋪子和商家之間不停地打轉,還要接見各分鋪來的掌櫃,累死人了。」
除了油號,賀家同時經營木材的生意,不過他不賣燃料用的柴薪,而是專門經營供應皇族貴冑築屋造林的珍貴木材,所以他才要親自跑洪江一趟。要知道,洪江出名的可不只有桐油而已,還有來自雲貴地區的上等木材,全在洪江分批轉運,是為兵家必爭之地。
棄兒不懂生意上的訣竅,能做的事也僅是靜靜听他說話,幫他按摩,協助他放松筋骨。
「那些掌櫃以為我會趕不上運河結冰的時間卡在半路,真個是好笑。」
他們的船隊從洪江出發以後,便以飛快的速度駛向鎮江,幸虧老天爺幫忙,一路上都是順風,天候也沒多大變化,他們大約半個月的時間就到達鎮江,在鎮江卸下部分的貨,分運到江南各地以後,再轉由京杭大運河將剩下的貨載回來,其間船夫擔心的河面結冰也沒有發生,一路平安無事。
「其實就算河面真的結冰,我也有辦法應付,調動幾十輛馬車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們真的多慮了。」時間就是金錢,尤其入冬以後,北方開始陷入暗無天日的日子,這時的用油量會大增,各分號的供油量都會跟著吃緊,掌櫃們的擔心也不是毫無道理,只是累著了他。
賀英燁又跟她叨念了一些有關商場上管理應對的技巧,棄兒不是很懂,只覺得經商很難,而且很累,他到現在還沒吃飯。
「你沒有用飯,不要緊嗎?」她遲疑了好一陣子,才鼓起勇氣問候賀英燁,賀英燁既覺得意外,又非常高興,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關心他的肚皮。
「不要緊。」他心滿意足地回道。「忙了一天,根本吃不下飯,晚點兒倘若真的餓了,再讓下人送些飯菜進來,你不必擔心。」
「哦。」棄兒垂看他雙眸緊閉的側臉,發現無論何時看他都是那麼俊俏,就算是疲倦也非常有味道,教人不由得心生向往。
但是棄兒同時也明白他們相差太多,根本是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難有交集。
他富有,她貧窮。
他自信而霸氣,她自卑而怯懦。
他們就像天平兩端不平等的兩人,任憑她再如何奢望,也永遠無法取得平衡,永遠只能在天平的最底處,仰望彼端的天空,仰望著他。
「你為什麼不拒絕?」
正當棄兒以為他已經睡著之際,賀英燁突然睜眼。
「總管要你去廚房干活兒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反抗,還要傻傻的去?」這是最令他生氣的地方,當他看見她出現在飯廳的剎那,還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人,她竟然被當成下人對待。
「我沒有立場反抗。」棄兒一句簡單的回話,同時震懾住兩個人,雙方都因為這句話沉寂下來。
她在賀府什麼也不是,既不是奴僕也不是客人,只能依靠賀英燁,一旦他不在,就只能听從他人發號施令,任人像鞠球一樣踢來踢去。
「你就算有立場,也不會反抗。」他不否認棄兒目前正處于尷尬的位置,但她如果夠勇敢,還是可以破解難題,為自己找到容身之地。
「你希望我反抗嗎?」棄兒知道他是在暗指她只會逃避,不敢正面迎擊,但她不認為賀英燁會喜歡太勇敢的她,所以他這話是矛盾的。
他是矛盾。
看著棄兒如雕像般細致的容顏,賀英燁不得不承認,自己並不喜歡勇敢的她,會讓他沒有安全感。
「不,我不希望你反抗。」尤其是對他。「就是因為你不懂得反抗,我才會把你留到現在,不然我早在中途把你丟棄。」
看吧,他就是這麼矛盾,這麼自私。既希望她堅強,又怕她太過堅強,教人無從了解他真正的心意。
「這里再按一下,我真的好累。」指指疲累的右肩,賀英燁側過身面向棄兒,讓她更方便為他按摩。
俊臉不期然落入眼簾,棄兒除了臉紅心跳外,只能加強手力藉以分心,克制自己不要去想親密的事情。
賀英燁真的累了,不然他早撲到棄兒身上與她纏綿一整夜,哪還顧得了睡覺?
時間在棄兒規律的按摩中悄然流逝,賀英燁已然入睡,棄兒的手也酸痛到某個程度,于是決定停下來休息。
賀英燁的呼吸平緩均勻,棄兒判斷他應該已經睡著,悄悄縮回手,就想從炕罩兩旁的活動式小棒扇偷偷溜下床。
「別走,留下來陪我。」賀英燁即使意識不清楚,仍可以感覺到棄兒任何細微的舉動,大手霸道地攬住她的腰,硬是將她拉到身上,要她陪伴他入睡。
棄兒沒想到他竟然還沒入睡,小臉靠在他的胸膛不敢移動,兩人就這麼相擁而眠直到天明。
次日,賀英燁比棄兒早一步醒來。一睜開眼楮就看見棄兒的小臉,照例又是埋在瀑布般的長發之內,像個嬰兒般沉睡。
他亦照例幫她把臉頰上的頭發撥到耳後,這似乎已成了一種習慣。他用左手肘支起身體側躺,右手的長指涂鴉似地沿著棄兒的五官畫圈圈,賀英燁發現她真的是個可人兒,完美的肌膚沒有任何一點瑕疵,無論何時看她都教人心癢難耐。
蜻蜓點水似地踫了一下棄兒的嘴唇,賀英燁溫柔的舉動在腦中倏然掠過某個影像的時候僵住,臉色迅速崩壞。
昨兒個晚上,他居然低聲下了氣要求她留下來陪他,這算什麼?
不僅如此,他還像個叨念不休的丈夫,對妻子吐露一天的不快。他在外的挫折與忙碌什麼時候開始需要人管?他跟她聊天說話的方式,恍若兩人是成親許久的夫妻,在經過忙碌的一天後,妻子安慰在外受氣的丈夫,但事實上他們兩個什麼也不是。
想到昨晚他是多麼地失常,在眾人面前表現出憤怒,賀英燁就覺得自己很可恥,居然會受到一個女人的擺布。
「起來!」他什麼時候需要一個女人在旁邊聆听他抱怨,這簡直是笑話。
「馬上給我起來,听到了沒有?」賀英燁的大手由原來溫柔的撫模,改為猛烈搖棄兒的肩膀,棄兒很快被搖醒。
她睡眼惺忪地看著賀英燁,迷霧般的眼楮寫滿了疑惑。
「你憑什麼在我的床上過夜?」他的口氣壞得跟什麼一樣。「你以為你是誰,敢佔據我的床?」
「是你自己要我留下來的。」她小小聲地回話,不明白他今早的態度為何突然轉變,變得好冷漠。
「我不記得有這件事,你馬上離開我的房間。」他用力掀開她身上的絲被,就要她滾。
賀英燁反復無常的態度傷了棄兒。他對待她的方式好像她是一只小狽,高興的時候把她叫過來模模頭,一旦惹他不高興,就踹她一腳叫她走,完全不顧她的自尊。
棄兒默不作聲地下床,推開賀英燁的房門,暫時離開這個救她也傷她的男人。
門外寒氣逼人,她伸出雙手抱住自己取暖,一時之間不知道上哪兒才好,最後終于讓她想到一個落腳處。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紅桐姑娘?」王大嬸一見到棄兒現身廚房,立刻趕她回去。「你快點兒離開,萬一讓少爺知道你又上廚房來,咱們肯定要挨罵,你就別害咱們了。」
「不會的,大娘。」棄兒用哀求的眼神看著王大嬸,拜托王大嬸讓自己留下來。「少爺他……他把我趕出來了,不會在乎我在什麼地方……」
「少爺把你趕出來?」王大嬸愣住。
「他不要我待在他的房間,說我沒有資格佔據他的床……」說到這里,棄兒已是止不住淚水,在王大嬸的面前決堤。她也不知道自己會這麼在乎他的話,她以為自己應該已經心如止水,結果還是……
「你別怪少爺,紅桐姑娘。」王大嬸見狀拍拍棄兒的手,安慰棄兒。「少爺一定是察覺到自己不對勁,一時間無法忍受,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王大嬸畢竟是賀府的元老,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賀英燁的個性,以及他成長的背景。
「大娘……」
「我打少爺還在襁褓的時候就認識少爺了,比誰都了解少爺。」王大嬸感嘆道。「少爺是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從來不在人前表現出脆弱,可昨天他卻為了你的事當著大家的面對總管發火,這對他來說還是頭一遭,他一定很不能適應。」
他總是表現得很冷漠,就算想跟人親近也沒辦法自然流露出真性情,想想他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連任性都不能。
「其實他根本不必管我。」棄兒淒楚地笑笑,不太能夠理解王大嬸的話。「我在他眼里什麼都不是,頂多就是個幫他暖床的戲子,沒有任何地位……」
「你在他心中若是真的沒有任何地位,少爺昨兒個晚上就不會發火,也不必急著趕你下床,你還不懂嗎?」可憐的孩子,少爺不懂就算了,她自己也不懂,如此不懂彼此心思的兩人,要怎麼在一起啊?想來就令人頭痛。
「我……」棄兒是真的不懂,賀英燁的心思太難懂,她則是太單純,沒想那麼多。
「說來說去,全怪老爺,雖然他已經過世,我仍忍不住要念他兩句,都是他害了少爺。」王大嬸把過錯全歸到已逝的賀老爺身上,棄兒雖然不明白王大嬸何以臨時更改話題,但相信一定有她的道理。
「老爺是個嚴厲的人,身為京城最大油號的東家,腦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如何擴大油號的規模,讓鋪子遍布大明國,他也是這麼教育少爺。」
賀老爺听起來就是一個充滿野心的男人,事實上也是。
「老爺滿腦子都是利益,私人感情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文錢,對外人如此,對待少爺也一樣,久而久之,少爺就變得跟他一樣冷漠,一樣喜怒不形于色。」
這在商場上很好用,換到了情場,就成為最大的阻礙。糟的是賀英燁商場上游刃有余,面對情場卻顯得笨拙不安,連帶地折磨了棄兒。
棄兒听完了王大嬸的解釋,總算稍微了解賀英燁一點兒了,卻不覺得能有多大用處。
「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好女孩,命運實在太捉弄人了,唉!」王大嬸甚至不敢告訴棄兒關于閔斯琳的事,怕傷了棄兒,雖然她遲早會知道,但能拖一天是一天。
「我的命運,早在我被丟棄在戲班子門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好了,怨也沒用。」說到命運,棄兒又淒涼微笑,看得王大嬸十分不舍。
同樣都是外貌出眾的女孩子,閔小姐的命硬是比她好上許多,只能說會不會投胎有差,旁人也不好多說什麼。
「大娘,我幫您洗菜。」棄兒不想再討論命運的事,連忙轉話題。
「不行,少爺會生氣的,你別害我挨罵。」王大嬸搖手阻止。
「不會的,大娘。他把我趕出來了,記得嗎?」棄兒想辦法說服王大嬸。「再說我沒地方可去,您就答應讓我留下來幫忙吧!」
「可是——」
「求您了,大娘。」棄兒懇求王大嬸收留自己,她不想再度面對總管,她好怕總管。
「這——好吧!」王大嬸答應棄兒在她的身分未明朗化之前,先留在廚房幫忙。
總算找到棲身之地,棄兒很認真、很努力地在廚房干活,一直到快接近中午賀英燁闖進了廚房,她才停下來。
「你該死地以為自己在做什麼,我有允許你可以過來這里嗎?」他一出現在廚房就發火,正在炒菜的廚娘則是差點被爐灶的大火燙著,他們尊貴的少爺竟然踏進廚房?!
「我……」棄兒張大眼楮看著賀英燁朝她走近,表情和其他人一樣驚訝。
「少、少爺——」
「馬上跟我離開這里!」賀英燁不待王大嬸把話說完,抓住棄兒的手腕,又一次當著大伙兒的面將她拖走。
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王大嬸重重地嘆氣。
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命運究竟要折磨他們到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