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房,瞧見骨如柴的戚氏,阮歲年真的嚇了跳,畢竟她那日才見過她而已,怎麼才多長的時間,就變成這樣子了?
「娘,歲年來了,歲年答應了,她說她一定會去求爹的,娘,你先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阮歲憐坐在床畔,幾乎是附在戚氏耳邊說話。
戚氏掙扎了下,總算張開眼,雙眼直盯著阮歲年,而後才奮力道︰「好。」
阮歲憐喜出望外地讓人傳膳,在屋里點起了香爐,袪除一屋子難聞的氣味。
阮歲年依舊站在離床幾步遠的地方,朝戚氏問了聲好,再沒有其他話語。
罷了,盡避戚氏沒有善待她,但也沒有太苛待,她就暫且留下吧。
待下人傳了飯,阮歲憐讓下人都退下,對著阮歲年道︰「妹妹,讓榴衣也到外頭去吧,我娘這樣……」
阮歲年心知她不願讓下人瞧見戚氏的憔悴狼狽,便讓榴衣先到外頭候著。
就這樣,她待在里間,看著阮歲憐一口一口極有耐性地喂著戚氏用膳,她端起茶水呷了口,看了眼外頭的天色。
天空像是被潑墨般的雲給佔據,教她莫名地生出一股不安。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她想回榮福堂,但見戚氏還在用膳,阮歲憐又不斷地用眼神央求她再待一會,她只好喝著茶等候。
好不容易戚氏總算用完了膳,阮歲年起身要走,身子卻搖晃了下,只覺得眼前的景物都歪斜了一樣。
「妹妹,你怎麼了?」阮歲憐攙著她。
「沒事,我只是頭暈。」她扶著額際,覺得自己暈得厲害。
近來雖然常常頭暈,卻也沒有這回暈得這般難受,她想喚來榴衣,豈料才一張口,嘴里就被塞了東西,她蹙著眉望去,卻被阮歲憐一把推到榻上。
「唔……」
「是你不好,全都是因為你這小雜種,我爹才要休了我娘!」阮歲憐咬牙道。
阮歲年痛苦地眯起眼,想要推開她,她反倒拿了一只抱枕就往她臉上壓。
「你去死吧,只要你去死,什麼事都沒有了!」
「憐兒,別在這兒動手,往這兒……把她抬到後院。」戚氏氣喘吁吁地走來,動手抬著阮歲年的腳。「這薰香聞著沒事,但配著她那茶,已經足夠迷昏她了,趕緊將她抬到後院丟進那口井里。」
阮歲年聞言,心頭顫跳,她試著掙扎卻渾身無力,只能任由戚氏母女將她半抬半拖地從內室暗門帶到後院。
戚氏掀了井蓋,兩人奮力抬起她,她則是使出最後一分力氣緊扣著井緣,哪怕指甲都因為用力過猛而斷裂,她還是不放棄。
兩方拉鋸了一會,戚氏狠狠地往她的手腕咬下,她痛得松手,噗通一聲,掉進井里,水從四面八方將她淹沒,她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不斷地墜落,心里不斷地喊著——大人!
就在宮中敲響喪鐘時,夏燁像是听見阮歲年的喚聲,回頭望去,哪里有她的身影,他不禁撇唇笑得自嘲。
才分開多久,他竟然出現幻听了。
「夏燁,萬更年逃了,不過肅王已經帶兵追捕了。」衛崇盡從長廊轉角走來。
正午前,睿親王進宮祭祀高祖皇帝,睿親王妃則是往御花園和皇上的後妃們認認親,誰知道竟無端端鬧了起來,就在皇上和睿親王趕到時,竟出現刺客埋伏,睿親王妃和皇上都中了毒箭。
皇上回寢殿包紮傷口後突然下令誅殺萬家,沒兩個時辰,就在睿親王為王妃求解藥進宮時,明明才喝下解藥的皇上卻突然暴斃而亡。
「宮中呢?」
「放心,已經清洗過了,冠玉侯下的死手,那些叛賊哪逃得了?」
「是嗎?」他問著,手卻撫上了胸口。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覺得很不安,有種他說不出的壓迫感。
「怎了?」衛崇盡瞥了他一眼。
「沒事,只是在想萬更年帶的人馬有多少,會不會在城里鬧出什麼事?」
「城里各大街我都設了哨口站崗,他想鬧事也不容易,想闖進冠玉侯府更是難上加難,他那亡命之徒現在只想逃,不會滋事。」
是啊,確實應該是如此,但為什麼他還是覺得不安?難道有任何他漏算的可能性?
想了想,心底的不安像是要將他壓得無法呼吸,夏燁道︰「你留下保護太子安危,我先回府一趟。」
夏燁縱馬急馳回府,守在外頭的禁衛立刻放行。
他直朝榮福堂而去,卻剛好遇到急匆匆跑來的譚嬤嬤。
「嬤嬤,歲年呢?」他問。
譚嬤嬤一見他,本來就慘白的臉瞬間連僅存的血色都沒了。
夏燁微眯起眼,覺得事態不對,轉頭就想進榮福堂,便听譚嬤嬤喊著——
「不是在這兒,二姑女乃女乃在大夫人的後院里,她……剛被從井里撈出來……」話到最後,譚嬤嬤已經泣不成聲。
夏燁回頭,黑眸銳利如刃,頓了半晌才緩緩舉步朝她剛剛指的方向而去,步伐愈踩愈大,他幾乎是點地而起地跳躍奔跑,朝許多下人聚集的院子沖去。
才剛踏進院子里,就見夏燦抱著人走來,他定楮一瞧,那全身濕漉漉的人不就是他的娘子?他立刻褪去了外袍蓋在她身上,隨即從夏燦手上接過人,撫著她冰冷的臉,吼道︰「來人,去備熱水,傳太醫,動作快!」
「大哥……」渾身濕透的夏燦,猶如淚流滿面地跪在他面前。
「還杵在這兒做什麼!算了,我帶她回府,你趕緊進宮去請太醫,快!」夏燁繞過他就要跑。
「大哥,嫂子死了……」夏燦跪伏在地道。
夏燁腳步一頓,垂著眼,手里抱著的人一點生息皆無,一雙玉手再也不會像往常那樣圈著他。
她的臉,就像上一世死在長寧侯府湖泊時一樣,青白無血色。
他直睇著她,神色有些恍惚,有一瞬間搞不清他到底處在哪一世,要不然他怎會面對同樣的結果?他還在上一世吧……可是,如果還在上一世,昨兒個夜里親著他的人又是誰?
可是,如果是爹許諾給他的這一世,她怎會用同樣的方式死去?
不對……不對……沒有道理……不對,這樣是不對的……不對……
他們說好要一起到老的,他們會有很多孩子,還有很多孫子,他還要笑話她下藥這件事,肯定是要笑話她一輩子,還有她被他逼著寫的那封信,等到有天他倆都走了,那封信就當是她許諾來世再相守的誓言。
可是,這一世還很久,他們要走的路還很遠,他會帶著她慢慢走,他會走在前頭替她擋風遮雨,掬盡一切繁華寵著她,讓眾人都欽羨她。
路還長著,時間還多著呢……
「你跪在這兒做什麼?回府了。」他垂眼看著夏燦。
夏燦愣愣抬眼,瞧見夏燁滿臉笑容,不禁錯愕得說不出話。「走了,別給人添麻煩,一會你嫂子醒來會不開心的。」說著,夏燁已經大步走在前頭。
夏燦看著他的背影,心如刀割,痛苦喃著,「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三天過去,宮中危機解除,朝中開始著手處理皇上的喪禮,睿親王和肅王共同輔佐年幼的太子登基,然而朝堂上不見夏燁的身影。
夏府安安靜靜的,眾人皆屏息以待,專心致志地等待契機。
直到床上的人氣息勻了,埋伏在房內角落里的四人才放輕腳步走到床邊,四人互遞眼神,大伙各司其職,要將夏燁和阮歲年給拉開。
已經三天了,夏燁一直抱著阮歲年,不允任何人靠近,好不容易等到他終于睡著了,大伙才趕緊動手,只為了將阮歲年入殮。
然而當夏燦才剛踫到夏燁的手,夏燁猛地張眼,夏燦倒抽了口氣,使了個眼色,要眾人用蠻力將人拉開,夏燁一腳已經精準地將夏燦踹飛,一個側肘擊去,硬是讓床邊的夏煜連退數步。
夏燁驀地坐起身,面無表情地看著退到幾步遠外的幾人,空洞失焦的黑眸不斷梭巡著,直到落在床面瞧見了阮歲年,才揚笑將她抱起,讓她坐在腿上,大手不斷地拍著她的背,像是哄著她入睡。
夏燦見此,再也忍受不住地向前,吼道︰「大哥!已經三天了,你也該讓嫂子入土為安了!」
哪怕屋里還沒有半點味道,可正值盛暑,再擱放下去,尸體就要腐壞了。
夏燁充耳不聞,嘴角微揚,溫柔地摟著懷里的人,那神情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他正抱著他這一世最為珍視的寶貝。
「夏燦,冷靜點。」凌湛輕扯著他。「不管怎樣,先緩緩,不能讓尸體有了缺損。」
「不對,大人那神情看起來像是又犯病了。」夏煜撫著肚子走來。
「犯病?」衛崇盡不解地問著。
「大哥從去年開始,也不知道怎地,竟犯了夢行癥這毛病,幾次都在府里游蕩,後來還翻牆進了冠玉侯府,我去將他帶回時,他也是這樣抱著嫂子……」夏燦說著,心就痛得無以復加。「也許,大哥早就喜歡嫂子,才會犯病時都去尋她,可現在嫂子不在了,他要去哪尋她?」
凌湛聞言,不禁想起夏燁曾說,如果沒有阮歲年,他就活不下去……那時以為不過是句戲言,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痴情種。
如今想來,恐怕他是受不了打擊,所以將她抱回夏府後就一直當她還活著,與她交談言笑,甚至才一睡著病又犯了。
要是硬強迫他接受這個事實,他真的受得了嗎?
衛崇盡皺緊眉頭走到床邊。「夏燁,放開她吧,天氣很熱,她都出汗了。」
夏燁置若罔聞,抱著她,笑得滿足快意。
這一幕刺痛了衛崇盡的眼,彷佛阮歲年走了,夏燁的魂魄也跟著走了。
「夏燁,你的體溫在以往是能暖著她,但現在你的體溫會讓她腐敗得更快!」衛崇盡突吼道。
「崇盡!」凌湛一把將他扯回。
「你瞧他那什麼樣子!皇上駕崩,太子即位,眼前正是朝堂紛亂之際,他竟然因亡妻而散亂心神,什麼都不管不顧!」衛崇盡惱火地吼著。「三天了,他到底還要折騰多久?日子都不用過了!」
他可以理解夏燁的痛,但他不能容許因為阮歲年的死而讓他折損一個兄弟。
凌湛沉默地看向夏燁,看他彷佛沉浸在自己的美夢,眸底眉梢盡帶喜悅,他無法忍心在這時強硬喚醒他,只因現實太折磨人。
夏燦直睇著夏燁臉上的笑意,沉痛地跪到床邊,抓著他的袖子,道︰「大哥,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吧……我應該要跟進去的,時間過了那麼久,我該察覺不對勁的,根本不需要管什麼避嫌不避嫌……如果我早點察覺,嫂子就不會死了。」
這三天折磨的不只是夏燁,還有夏燦,他幾乎快逼瘋自己,因為自己不敢闖進女眷院子才造成這樣的後果,他內疚不已,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
「大哥,你不要不理我,你打我!」夏燦悲痛喊著,直揪著夏燁的衣襟,強迫他看著自己。「嫂子死了!大哥……嫂子已經死了,你醒醒……」
夏燁瞅著他,笑意依舊,但是黑曜石般的眸卻覆上一層薄霧,淚水沿頰滑落。
「大哥……」
夏燁勾唇笑了笑,怵目驚心的鮮血從他的唇角溢出滑落,身子一斜,和懷里的阮歲年一同倒臥在床。
「大哥!」夏燦將他扶起。「趕快傳太醫,快!」
夏煜趕忙沖出門外,衛崇盡和凌湛向前想趁機將兩人分開,豈料夏燁人都昏厥了,依舊抱著阮歲年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