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大地回春,遠山青翠,小徑也是綠意盎然,女敕綠的青草從地里冒出,蔓延成一望無際的草地,淹沒了荒山小徑,帶來草木繁盛的景致。
在早春的山中,有一條崎嶇的山道,在霧中忽隱忽現,直通人煙罕至的深山,微涼的霧氣籠罩整片山頭,在清晨的微光中幾乎看不見令人心曠神怡的翠色,全是流動的霧嵐,將山給遮蓋住。
這里是望霧村,位于平源縣桃花鎮外三十里處的五行山山腳下,居民不多,約三十來戶,不到一百五十人。
為何叫望霧村呢?因為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此處最少有兩百多日山中濃霧不消,寅時左右起霧,到了卯時三刻才慢慢散去,還以翠綠山色,在這之前看不到五行相應和的五座主峰。
五行山因地形奇特才雲霧繚繞,也因此孕育一種只在五行山中生長的藥草——霧蓮,它平日的模樣就像一株不起眼的野草,長在濕潤的山澗水泉邊,叢生在水霧飛濺下的岩石中,蔥蔥郁郁。可是起霧之時,霧蓮便會開出彷佛霧氣凝結而成的銀白色花朵,花朵不顯,形狀像是縮小了的蓮花,一株霧蓮只開三朵花,以垂掛式向下開放,每五日開花一次,花開兩個時辰便凋零,如霧般消失無蹤,不見凋落的花瓣。
霧蓮的藥用功效極佳,花露能治燒、燙傷,任何顏面上的傷疤加上少許花露便會淡化,恢復原先容貌。
花蜜以水沖泡飲入能改善婦科疾患,如癸水來時的月復痛、不孕、手腳冰冷等毛病,亦有使人容光煥發、肌膚回春的功效。
然後是花粉,養顏美容,與十數種珍貴藥材輾成粉調和能制女子用的粉膏,抹在臉上白細水女敕,透著一層瑩光。
最後是花瓣,曬干了泡成花茶飲用,或是磨成細末加入米飯、菜肴中對人體有益,能教人強健。
不過它的塊根更是救命良藥,專治心疾,不管多嚴重的癥狀一服用便見效,三帖下去舒緩許多。
只是霧蓮雖然一身是寶,可每次能采收到的量真的不多,那些花蜜、花粉、露水,能收集到的也就女子小指長的瓷瓶那麼多而已。
一來是要先收集花露、花蜜,然後整株花都要采收,流程十分繁瑣。
二來是霧蓮數量稀少,雖然五行山全年多霧,但霧蓮只開在春秋兩季,山澗旁、泉水間,每處叢生不過十來株,且每處生長地都有些距離,要一次在兩個時辰內全部采完十分困難。
三來是識得霧蓮的人極少,符合采集條件的人更少,如今也就溫家藥鋪的溫明韞一人能夠負責采收。
為何呢?因霧蓮喜陰不喜陽,只能由屬陰的女子采摘,且必須是雲英未嫁的處子之身,曾有男子不信邪,試著采摘,但霧蓮被踫觸立即凋萎,化為手中濕潤的水氣。
這種現象無人能解釋,只能歸咎于五行山與霧蓮的特殊。
此時,天蒙蒙亮,寅時過後接近卯時,兩個小小的黑點在山霧中穿梭,是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帶著霧氣而來,兩人的背後各背著一只竹筐,竹筐內滿是各種藥草,將這一老一少的背壓得都有點彎了,手持竹杖緩行。
「囡囡,還背得動嗎,要不要撥一些到祖父筐里?」老人家溫和關切,只覺這孩子令人心疼,話不多但勤奮。
穿著藕荷色窄袖上衣,下著綁腳褲的少女咧嘴一笑,笑容襯著秀麗精致的五官,美得彷佛晨曦,光芒破開了雲霧,「不重的,祖父,就是看起來多,我背得動。」
「瞧你才幾歲就得在天沒亮時跟著祖父上山采藥,祖父真的不忍心。」好在附近山頭沒什麼凶猛野獸,只要不深入山里就不會危險,否則孫女再孝順,他也絕對不準孫女跟。
溫老頭是溫家藥鋪的創始者,父親早逝,家貧跟著一名道士學醫,若非他是家中獨子,有傳宗接代的責任,差一點也入了道觀成了小道士。
他有個瞎眼的老母親,在他娶妻生子不久後便過世,他家產不豐,便一邊上山采藥,一邊為人治病,慢慢地建立溫家藥鋪。
他是望霧村出身的,因此知曉五行山上有種罕見的霧蓮,就靠著賣霧蓮制成的藥他才存夠開藥鋪的銀子,將鋪子開在桃花鎮,是鎮上第一人間供人買藥、看病的藥鋪。
雖然後來鎮里又開了幾間藥鋪子,但是名氣皆不如溫家藥鋪,大家還是習慣上溫家藥鋪,畢竟鋪子里不只藥材齊全,而且價格公道,溫老頭的醫術也精湛,廣為百姓贊揚。
幾十年過去了,溫家靠著賣藥治病起家,也小有資產了,溫老頭在鎮外陸續買了八百多畝土地,用來種植一年生或多年生的藥草,漸漸地也富裕起來,成為地方上的富戶。
溫老頭對現狀已經滿足,只是樹有分枝,人的想法也會各有不同,他膝下的三子二女長大後,他就有些管不住他們了。
老大溫時中沒有學醫的天分,但管起藥鋪是有模有樣,因此嫌桃花鎮格局小了,帶著學醫小有所成的二弟溫離中去了縣城,開了間回春堂藥鋪,一人當掌櫃、一人坐堂,兄弟同心倒也干得有聲有色。後來鋪子開大了,人手不足,兩房人把家小都帶到縣城里幫忙,把桃花鎮的溫家藥鋪留給老三溫昭中看管。
溫明韞是溫時中的女兒,也是溫家第三代中唯一的姑娘,連兩個親哥哥在內,她一共有八名兄弟,不過身為同輩中唯一的女性,她並非爹娘手中的掌上明珠。
案親較看重男丁,認為能傳承香火,為家業興隆盡一份力,女兒以後是別人家的,不用太放在心上,日後備份豐厚的嫁妝便全了父女情分。
而母親是以夫為天的傳統婦人,丈夫說什麼便是什麼,丈夫去哪里便跟去哪里,女兒剛斷女乃不久,便因照顧不來而扔給僕人照顧,自己跟著丈夫去了縣城。
夫妻兩個一年不見回來幾次探女,因此溫明韞也不在意父母在不在身邊,時日久了,她對爹娘的親情更沒有太多需求。
倒是她和兄弟們的感情不錯,不管在縣城還是在桃花鎮上的,溫家男孩們都對她愛護有加,不時買些小玩意送她。
「祖父,我不小了,可以幫你干活了,你看我這胳臂都長肉了,身子骨比以前康健多了。」幾年前她還是病秧子一個,連走個路都氣喘吁吁,臉白唇紫,一臉病容。
「呵呵呵……是不小了,都十一歲了,翻過年就能說親了。」溫老頭呵呵輕笑,撫著孫女紮著的丫髻。
「祖父,我還小呢!談這事還早得很,你多看顧我幾年,等我長大了再說。」表情一派天真的溫明韞在心里翻著白眼,暗嚎︰我的爺呀!你也未免操之過急,現在讓我嫁人,是摧殘幼苗。
「一會兒說自己不小了,一會兒說自己還小,你到底小還是不小?」溫老頭呵呵笑,其實他也舍不得孫女太早嫁,家里孩子不少,卻也就這麼個小人兒入他心,叫他晚年得點趣事,那些兒子、孫子都心在外,沒人想著他年歲已高。
溫老頭五十有六了,說起來年紀不算太老,自家開著藥鋪,又懂得一些養生之道,因此少有病痛,外貌看來不到五十歲,干起活來不輸年輕人。
只是他的身子骨還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再過幾年腿腳就不行了,想走遠點都走不動,要上山采藥,只能靠著晚輩。
偏偏他的兒孫中沒一個人肯接續他的衣缽上山采藥,他們養尊處優慣了,吃不了苦,一听到要上山便個個溜得快。
唯獨這個孫女,孫女當年才五歲,見他為了沒人繼承衣缽而長吁短嘆,拉著他的手說要陪他上山,還自備小籮筐背在背後,看得他既歡喜又心酸。
可惜的是這孩子不能繼承他的醫術,在一次高燒中她傷了筋脈,人是救回來了,但手臂卻會不時的抽搐,無法替人號脈,更別提針灸,雖然後來情況改善了不少,可也只是不影響生活而已,要行醫還是不成。
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溫明韞對藥草的辨識能耐是溫家最強的,她只要掃過一眼便知是何種藥草,從不失誤,以手一模好壞立即分曉,更有過目不忘的強項,醫書、藥方一旦看過後便牢記在心,她在制藥方面的天賦高人一等。
所以他每次上山都帶上對藥草有興趣的孫女,祖孫倆一問一答的辨識山上的藥草及其藥性,老的教著小的什麼藥草能入藥、要用多少分量,用哪個部位治病,如何炮制,用什麼方式熬煮……
日復日,年復年,日積月累下,在溫老頭的教導中,溫明韞除了不能把脈針灸外,也是個小小郎中,她牛刀小試制成的藥丸子能治病,成效頗佳。
溫老頭驚喜之下更加看重這個小孫女,將所知的醫理毫不藏私的傾囊相授,希望有朝一日能培育出一名制藥師。
但溫明韞熱衷制藥的原因說穿了叫人捧月復,她之所以學著制藥,是因為她有一段時日臥病不起,一天三次,喝了三個月苦到發麻的湯藥,這讓她下定決心要以藥丸、藥片取代讓人頭皮發麻的苦藥。
「說親還太小,你看我還沒你肩高呢!可是我現在力氣不小,所以說大到能為祖父分憂解勞了。」
「古靈精怪,就你嘴甜。」溫老頭笑哈哈的,看看孫女,個頭小小的,還一臉稚氣,確實是哪能為人妻?大晉朝的女子十一、二歲開始相看親事是常有的事,相看兩年定下婚事,再走完六禮也差不多一、兩年功夫,及笄就成親的比比皆是,十六歲算晚了,十七歲是大齡,過了十八歲還不嫁人都成了老姑娘,乏人問津。
溫老頭是想多留孫女幾年,他在鎮上看來看去也看不到幾個配得上他孫女的後生,打算過兩年往縣城里找找看,他寧可孫女晚嫁也不讓她受委屈。
「人家說的是實話嘛!祖父你多擔待,別太早把你孫女嫁出門,讓我多孝順你幾年。」
她才不要七早八早嫁作人婦,身體都還沒發育好呢,嫁人生子無疑是找死,她可不想又只短短活了十幾年就又死了。
真正的溫明韞在五歲那年就發燒過頭,魂歸陰司了,如今借用溫明韞身體再次活過來的是一個異世靈魂,她是曾待過三年幼稚園的幼教老師,後來攻讀森林系的大三生。
當幼教老師不代表喜歡小孩子,反而她十分厭惡學齡前孩童,認為他們不是天使,而是惡魔,來逼瘋她的,可因為幼稚園是她母親開的,身為園長的虎媽強迫女兒當一名幼教老師,從幼幼班教起。
一開始的她勉強叫自己以極大的愛心來教導三歲大的孩子,可是這些小王子、小鮑主們實在太難伺候了,撐了幾年她發現自己撐不下去了,便偷偷的報考喜歡的系所,而且還考上了,雖然父母不支持,但幸好工作了三年存下不少錢,夠她念完大學,所以她毫不猶豫的投入其中。
誰知一次的田野調查中,她和同學們深入大山,卻遇上突來的大雨,一行人十來名借住山中民宿,可是大雨引發了土石流,她不知道有幾個人逃過,反正她和幾個出外探索的同學沒逃過,被沖刷下來的土石往下推了幾公里,最後埋在土里。
她沒怎麼感受到死亡的恐懼,窒息片刻便陷入黑暗,都來不及看完人生走馬燈。
當她再睜開眼楮時,全身熱得快要將她烤焦了,為了生存她爬到屋外求救,一名灑掃的老僕發現了她,這才有了她祖父的連夜搶救,用了不少上等的好藥才把人救回來。
也就是那天起溫老頭才知道長子和長媳對女兒多疏忽,竟沒人照顧一個五歲的孩子,連她受了風寒也無人知曉,孤零零地躺在屋子里任病痛折磨,差一點就沒機會長大。
溫老頭狠狠的教訓長子、長媳一頓,要他們夫妻倆帶好孩子,溫明韞因此被帶到縣城住了兩個多月。
可是長房夫妻倆根本沒把女兒當一回事,他們眼中只有兒子和賺錢,再一次將她棄之不理,一次溫老頭送藥材到縣城藥鋪時看到瘦了一大圈的孫女,眼眶一紅便帶了回來。
從那時起,溫明韞和父母就越來越疏遠了,也很少到縣城,換了一個靈魂的她已經不需要親爹親娘了,她曉得誰才是真正關心她的人,誰又該敬而遠之。
「不嫁人想吃垮娘家呀!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到那時候祖父讓你留你都跟祖父急。」溫老頭取笑孫女,不時伸出手幫她托著筐,省得太重累著了她。
他們上山不只摘霧蓮,看到合適的藥草也沒放過,這才摘采了滿滿一筐。
身為醫者,無法看到藥草不采,溫老頭不論用不用得上,每回上山一定背個竹筐,溫明韞有樣學樣也會背個小竹筐,只是摘沒多少小筐就滿了,她還愣了愣。
「祖父,你小心點走,留心腳下。」霧氣剛散去,地上有點濕滑,一滴一滴的露水尚未蒸發。
「得了,祖父從年輕走到老,我閉著眼楮都能走得比你順。」來來回回不知走過幾百回了,還輸個毛頭小娃?老人家都愛說大話,聊兩句當年勇,真要他閉眼行走還不摔個鼻青眼腫。
溫明韞將背帶扣緊,免得下滑,笑嘻嘻地跟祖父斗嘴,「可霧蓮只有我能摘,你老人家再得意也踫不著。」
溫老頭一窒,訕訕地嘀咕道︰「也不知這霧蓮怎麼長的,偏偏男子踫不得,太古怪了。」
順著山路往下走,溫老頭遠遠望著望霧村,四處裊裊炊煙已然升起,早起的村民已經下田干活,家里就忙著做早飯,等著干完農活的人回來吃。
「所以祖父別太早把我嫁出門,我還能多為你摘幾年霧蓮。」
以前是村長的女兒在采,藥鋪每個月也能收一些,後來她嫁人了,生了兩個孩子,想再上山摘霧蓮卻是摘不了了,會跟男子踫觸一樣,讓霧蓮凋謝。
這件事說來真的挺奇妙,但這世上神奇的事太多了,不差這一件。
霧蓮這種植物,在穿越之前她根本就沒听說過。
穿越到大晉後,為了不被揭底,她看了不少書籍,可是越看越迷糊,這個時空漢、唐是有,但與她穿越前歷史的記載有所出入,唐之後不是宋,而是「雅」,有唐雅八大名家卻無唐宋八大家,人也換了。
「雅」後頭是傳承十代的東水國,然後才是大晉,傳至今已有兩百多年,九位君王,國姓公羊。
溫老頭臉上的笑意卻是淡了,嘆氣道︰「霧蓮越來越少了,再過幾年也許就沒了。」
「是因為采摘過度的緣故嗎?」她也有這種擔憂,所以她只收花,塊根仍在,來年還能再開花,再說了,霧蓮的塊根要十五年以上方可入藥,早收了有毒性,不能治病反而害人。
「不是,是霧氣變少了。」他將手往上一舉,手掌打開,感受著霧氣的冰涼。
「霧氣變少了?」她不解,在她看來,山里的霧濃到視線不清的地步,若沒熟門熟路的祖父帶路,她肯定很快就迷路了。
「祖父十來歲時候,霧濃得伸手不見五指,那時的霧蓮是滿山遍野的長,一叢一叢幾十株,甚至是上百株,整個村子的少女都能來采擷。」
只是那時候沒幾人知曉霧蓮的珍貴,賤賣了還當是佔便宜,而今是有錢也買不到,只能制成藥、制成美顏聖品,高價賣給少數的知情人。
以往本來就稀疏的地方現在已經找不到半株霧蓮的蹤跡,剩下那些泉水瀑布山澗倒是還有,卻不復過往的茂密,看得他憂心忡忡,如果再這麼下去,有幾種心疾將無藥可救。
他擔心再過幾年就采不到霧蓮,因此才勤快些,每隔五天陪孫女上山多采一些,多囤些總無害處。
「為什麼五行山的霧特別濃?」
「幾百年來都如此,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也是學醫之後才知道霧蓮能治病,讓人替他采摘。
溫家藥鋪能在鎮上站穩腳步正是因為有賣霧蓮制的藥,上山采藥、辨識藥草是立足的根本,可惜兒孫不懂事,野心勃勃,一心只想著賺錢,便往縣城發展,一個個長了翅膀似的往外飛。
「祖父別憂心,我多來幾回就能多采一些,咱們別再往外賣了,留著自個兒用,真的不多了。」去年她采了二十瓶蜜露,今年蜜水產得少,還不到十瓶,真要制藥怕是不夠。
看到孫女略白的臉色,溫老頭不忍心的拍拍她的頭,「沒了就沒了,咱們不缺這銀子,看你都沒睡飽,頂著露水滿山遍野的跑,你這小身板哪吃得消……」是他貪心了,想攢夠基業留給兒孫,卻累了小孫女。
「我成的,祖父。」她高聲一喊,驚飛了林中鳥雀。
「好好好,你成的,別扁著嘴,咱們趕緊下山,別在山上受寒了,一會兒多喝兩口姜湯暖暖身子。」雖然快要入夏了,山里的風還是有點涼,吹多了對身子不好。
「嗯!」她一點頭,感覺日頭曬在身上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