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夫人 第二章 急著嫁人當寡婦(1)

「你怎麼還不娶我啊?」

久未相見的未婚夫妻見面的第一句話,通常是彼此問候對方好不好,可這一對著實怪異,即便女方說出這種恨嫁言論,卻不見羞澀,兩人也沒有見面的歡喜,反而冷冷淡淡的注視對方,都平靜得像老僧入定,我看石頭一動也不動,你見樹木植根土里,微風一過樹葉搖晃——事不關己。

「你每一回都問這句不膩嗎?」

「我急著當寡婦。」不是說壽算不長嗎?怎麼還活得好好的,一副短命鬼的樣子還妄想與天爭。

聞言,男子臉色為之一沉,原本蒼白無血色的面容更顯得慘白一片,活似苟延殘喘,再大口一喘便要斷氣。

「讓你失望了,閻王不收,暫時死不了。」她有多希望他死,好似他不死十分對不起她。

「是很可惜,我盼了好些年,明明說活不過十五歲,可你比烏龜還能撐,一年拖過一年,讓我一盼再盼都听不到你的死訊,叫我望眼欲穿。」這般拖累人太不應該。

「你就這麼盼著我死?」身形消瘦的柳笑風冷著臉,看著「未婚妻」的眼神充滿狂風暴雨。

「是呀!」實話實說。

「你可以直接提出退婚。」他會樂于點頭。

「不要。」她搖頭。

「為什麼?」他恨恨地咬牙切齒。

「因為我想當寡婦。」一了百了。

「理由。」他冷著聲問。

于香檀目光清澈,恍若不沾塵垢的玉簪花。「出嫁從夫,再嫁從己,只要我是寡婦的身分就沒人會逼我嫁,我嫁與不嫁都由己,旁人無權多嘴多舌,若是遇到好的男人,賭一回唄,反之守著又何妨,我照樣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哼!我為什麼要成全你?」他想退婚,這門婚事來得太過荒謬,他這隨時會走的身子不想拖累別人。

柳笑風是胎里帶來的體弱,七個多月大便早產,一度遭斷言活不到滿月。

可是他活下來了,他看似體健的親娘卻在半年後虛弱而死,一夜之間人就沒了,連大夫都來不及叫。

而後他年年看診,年年被診斷活不過年底,但是他命硬,幾番凶險都挺了過去,一年又一年的存活。

直到他十一歲那年,真的氣若游絲了,只差一口氣就咽氣,那時他正在清涼寺中為亡母打醮作祭,定一大師一手按在他眉心,一邊口念阿彌陀佛,要他祖母找到續命再生的小泵娘定下婚約,此子便可度過災劫。

他祖母信了,連夜下山命人打探,誰家有女兒死過一回又活過來,連著方圓十縣都不放過。

然後他們找到一戶姓于的人家,據說他家閨女曾溺過水,當時有沒有斷氣無人知曉,但她是周遭百里內唯一符合續命再生的人。

柳老夫人也沒轍了,心急如焚,眼看著孫兒快沒氣了,她死馬當活馬醫,當機立斷定下親事。

說也奇怪,剛一交換庚帖和訂親信物,原本臉色發紫的柳笑風如神仙續命一般,臉上黑紫退去,呼吸正常,冰冷的身軀回暖,除了臉蒼白了些,和平日無二。

親眼目睹此事經過的柳老夫人為之信服,再無懷疑,為了讓孫子活下去,她願意低就一門平民百姓家。

即使柳笑風清醒之後執意要退親,柳老夫人依然一意孤行,揚言他想退親就先送她下黃泉與列祖列宗為伴。

因此柳笑風要退婚一事無疾而終,縱使他用盡一切手段想逼對方提出退婚,可是他得到的答案卻叫人嘔血。

當寡婦?這女子的腦子沒壞吧!居然為了這個原由斷送一生,她以為進了柳家門就能由得她改嫁嗎?

一旦他死了,不管他有沒有留後,他那位可親的繼母定會將孩子弄死,再從她娘家兄長那抱養一個孩子過繼給長房,那麼兩房人的產業便握在她一人手中,她順理成章地佔據他娘的一切。

「對你而言並無損失呀!至少逢年過節有人給你燒紙,你在下面的日子會好過些。」她知道他為什麼不肯成親,可她非嫁不可,他是眼前最好的人選。

「不必。」柳笑風眼中滿是陰霾,忿然而視。

「對你交個底,我是相中你的身世,若是你不幸駕鶴西歸,你留下來的遺產夠我享用一世,即使你們三兄弟尚未分家,你娘親留下來的嫁妝雖也說不上富可敵國,但絕對令人眼紅,縱使我不缺錢,但沒人會嫌錢多。」他娘的嫁妝是他獨得的,不用拿出來分。

「你打探過我?」他雙眸一眯。

于香檀面色清冷。「不算打探,但我總該先弄清楚嫁過去的是什麼樣的人家,是否能婆媳和睦、妯娌好相處,一家子是不是面和心不和,以及有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私……」

梅雙櫻家里是開武館的,師兄弟眾多,只要拜托好友打听一下,沒幾日便能得到詳盡的回報。

她未婚夫的來頭還不小,他爹是柳城城主,他是少城主,若是活得夠久,城主之位非他莫屬。

而他的生母和繼母竟是隔房的姊妹,一嫡一庶,長房長女是元配,她爹娘就生她一個女兒,因此出嫁時幾乎陪嫁了長房大半的私房。

庶出的二房女兒則是繼室,她爹太急功近利了,長房佷女剛過世,他便急不可耐的要將自家女兒推上位,不惜下藥也要成就好事。

因此柳城城主柳向天很看不上這位繼夫人,對其父更不待見,他仍視元配父親為丈人,事必躬親,一到岳丈家必先向長房岳父行禮,至于對二房的態度則可有可無,禮到即可。

在柳向天內心深處最看重的還是元配妻子,當初他向顧家提親便是看中了她,一見傾心,對那二房庶女是一眼也懶得施舍,可被「捉奸在床」後,他再不願也得娶,否則定會與岳家撕破臉。

不過為了表示心中的不滿,他在迎娶當日同時納了左、蘇兩位側夫人,當天晚上便與兩人圓房了,一步也沒踏進正屋新房,一直到其中一位側夫人有了身孕,他才進顧氏的房門,但也僅在初一、十五應卯,其余時日都輪流宿于兩位側夫人和三位通房丫頭處。

元配在時,柳向天只有妻子一個女人,沒想過要添人,兩人鶼鰈情深,羨煞旁人,可是被迫娶了繼室之後,他的女人也多了,行為有些放蕩不羈,夜不歸宿是常有的事,對顧家二房也不如長房親近。

不管如何,眾人都看得出來他更看重嫡長子柳笑風,不管他能活多久都依城主的規格教養他,不止一次當眾宣布長子是日後的城主,就算兒子只比他多活一日也會繼承城主之位,旁人不可篡奪。

他這話是說給繼室听的,用意是告誡她勿心生妄想,城主之位是長子的,她要是敢妄自伸手,謀害長子,那他不介意上書朝廷,另派他人駐防柳城,讓她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那位繼母真不是簡單人物,听說她時不時就送些如花美婢到你身邊服侍,她是不是比我更希望你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你們或許可以結拜。」柳笑風冷冷譏誚。

「非也、非也,我是盼著你時候到了,勾魂引魄走得天經地義,我不害人,只是沾你身後之光,而你繼母對你是十成十的恨意,你不死便是扎著她的眼中釘,她想你死是私怨。」兩人的出發點不同,一個是撿漏,一個是仇恨。

她也想換個人來達成當寡婦的目標,病入膏肓亦無妨,不一定要家財萬貫,銀子她自己能賺,只是她的婚事早早被定下了,現在想另尋他人十分困難,光她爹娘那一關就過不了,她只有認命的分,畢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掌控家中經濟大權也敵不過孝道大如天。

再者柳笑風的祖母不會點頭,為了給孫兒續命,她怎麼也要撮合這事,至于婚後相處如何就要看小倆口,若真不和再納妾便是,自古以來男子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一個不順眼便納十個、八個絕色,多多益善,開枝散葉。

「何必說得冠冕堂皇,你們的目的不都是想我死。」女人何其虛偽,為了一點私心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看著他孱弱的身軀,她心有不忍的上前一扶,「柳笑風,我們打個商量,我幫你應付你的繼母,我們趕快成親吧。」

她已經十五了,他們訂親多年,走完六禮就差不多了,何況若不盡快嫁入柳家,她有可能守望門寡,多了克夫的壞名聲,想在短期內挑到個不錯的下家就難上加難,不留心甚至會被親爹給賣了。

她娘也很可能會因听信她爹的話,以為這是對她好就草草將她嫁了,後宅婦人能打探的管道也就媒人和親友,真要尋個好人家或找由頭讓男方上門相看,總是要她爹出面的。

而她爹無利不起早,沒有好處的事絕對不做,若是有人肯給銀子,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什麼十八房小妾他都敢應允,把女兒推入火坑的事他不是做不出來。

「憑你?」她還太生女敕了。

「只要豁得出臉胡攪蠻纏,誰輸誰贏還不知曉,如果她還要臉面,就不會和我正面對著來。」

她可以學市井人家撒潑打滾,不要臉的人哪管教養為何物,掄起袖子便能打。她前一世學過短打,雖不精通,唬唬人還行,在後宅婦人面前也夠了,若在真正練家子面前,班門弄斧太丟臉了。

柳笑風嘴角一勾,沒拒絕她的攙扶,因為以他的體力真的站不久。「為了嫁給我,你真的是舌粲蓮花,無所不用其極。」

「彼此彼此,為了拒婚你也不余遺力,拖著大限將至的身子親自來給我難堪,叫我無限佩服。」他就是想讓她看見他不久于世的模樣,好打退堂鼓主動提退婚。

兩人四目相瞪,都想咬對方一口,認為他(她)太頑固,明明前方有路非要走死路。

可是在外人看來卻是深情相望,互許終身的兩個人正含情脈脈,情深難言語,以眼訴情。

「于香檀,你臉皮真夠厚了。」他只差沒說出「死纏爛打」四個字,對她的觀感惡上加惡。

他認為她嗜財如命,死了也要嫁,為當上「遺孀」連最起碼的臉面也不要了,太過勢利。

于香檀不以為然的挑眉橫視他一眼,「難道你想你娘的身後物都留給搶走她丈夫的女人?」

「我娘……她死了……」他語澀地忍住鼻酸,人死如燈滅,什麼都沒了。

「但是你還活著,你可以為她做些什麼,讓她能瞑目。」若死後有靈,他娘甘心為他人作嫁嗎?

現任的城主夫人是踩著親堂姊的尸身上位,若是前任夫人不死,她可還有機會?

扒自家人的牆角才是最可恥的,前人尸骨未寒就搶著佔位,這種作法太叫人心寒了。

「從狼穴移到虎窟?」有何不同。

「但我身分從此不同,而且至少我會為你娘日夜燒上一炷香,受人間香火,畢竟她是我婆婆嘛!」

起碼這事她做得到,而且她拜祭的是前婆婆,繼室在元配面前得行妾禮,加上長房長媳地位極高,繼婆婆也無法阻止長媳為先婆婆盡孝,即便兩個都是婆婆,當以正室為先,這是規矩。

「你太伶牙俐齒了。」這一刻,柳笑風看到的是她的聰慧,而非算計,盡避他對她仍無好感。

「因為你被我說服了,認為我說的有幾分道理。」她也想有個立足之處,不用老是擔心渣爹在她身上打算盤。

自從能听見聲音後,于香檀覺得自己話變多了,也更樂于與人交談,臉皮變厚了,心胸也開闊了許多,看人、看事有了更寬廣的視野、不同的視角,不再局限方寸之地,放眼天際。

他冷冷一嗤,「痴心妄想。」

「錯,我對你沒有痴心,只有妄想,你不是我想相伴終身的良人。」她扶他坐在園中的石椅上,怕他走一走就沒氣了,自己平白擔上殺人凶手的罪名。

聞言,柳笑風眼中閃過一絲怒意。「那你還想嫁給我?」

「一碼歸一碼,誰叫我們訂親了,你太文弱了,渾身沒三兩肉,若我們同時處在危險當中,是你救我還是我救你?」顯而易見的事,毫無懸念,她看起來比他還能擋兩下。

「告訴你一件事,看人不要只看表面。」他揚手一劈,厚達三寸的石桌被削去一角,掉落地面鏘然一聲。

「你……你會武功?」她驚訝地瞠大眼。

看她欽羨的目光,他心中對她的厭惡感少了一分。「堂堂柳城的少城主,會點拳腳功夫不算什麼。」

「你以前怎麼不說?」太牛了,她以為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弱弱,走三步喘兩步的還有什麼活路,早日去西方極樂找如來,投個好胎別再枉為人,沒想到海水不可斗量,真人不露相,高手藏得深。

「你沒問。」他們每一回見面都幾乎不歡而散,他被她張口快娶她,閉口當寡婦給氣得腦袋疼,而她每每又因為逼嫁不成,便躲在屋里畫烏龜,每一只烏龜背上都寫著他姓名。

「這種事用得著問嗎?你應該自己說出來。」威揚武館的武師人人能打,不如一較孰強孰弱。

「不想說。」沒必要。

今日若非被她鄙夷的眼光刺激到,他也不會小露一手,一個只會蒔花弄草的小泵娘憑什麼小覷他?

看他冷傲的端起架子,于香檀後槽牙發酸,感覺吸血鬼癥快要發作了,想往他仰高的頸項落下兩個見血的牙印子,「柳笑風,你給我大概的時間,到底幾時命歸幽冥?」

這般陰陽怪氣、人見人厭、鬼見鬼嫌棄,肯定是短命的。

一听她又問他的死期,柳笑風的神情陰如梅雨天,暗沉沉、冷颼颼。「自個下去問問,我送你先行一步。」

脖子一冷,她訕笑著往後一退。「我們都認識幾年了,沒必要用話嚇唬我吧?是你家先傳出你離死期不遠,需要續命,這才強硬的定下婚約,我那時還病著呢!你家老夫人說一不二,根本不讓人拒絕。」

她也很冤呀!莫名其妙攤上一樁婚事,剛穿過來的她兩眼模瞎,還沒搞清楚身在何處,就跑來一位老夫人,瞅著病中的她東瞧西瞄,然後評頭論足地說上一堆令人頭暈腦脹的話。

當時她昏昏沉沉,不知烏龍親事已然定下,待她病情稍有好轉,她那遇事就哭的包子娘抱著她哭上一整天,害她以為她一定得冥婚,等人一死便要殉葬。

這把她嚇得不輕好不好,很想穿越回去,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從火場中死里逃生,難道要落個殉葬的下場?

他倆第一次見面的場面也不是很愉快,一個披著狼皮大裳的瘦弱男孩怒氣沖沖地沖到她家,一開口便是不客氣的譏誚蔑語,說了很多不中听的話,說她爛泥欲抹鳳凰牆,身矮腿短妄想攀高枝,她死也入不了柳家門,把人氣得夠嗆。

這無妄之災來得可惡,她也有些和他杠上的意味,他越不想娶她越想嫁,把人氣死了她便回本了,更別說還能實現她的最終目標——當寡婦。

誰知一年一年過去,兩人之間的煙硝味越來越重,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看你不順眼,你看我辣眼楮,咱們就斗呀鬧呀,看誰佔上風,先把對方扳倒。

發展到最後根本是仇人相見,我盼你死,你盼我滾得越遠越好,見面沒好話,唇槍舌戰,刀光劍影。

「你要怎樣才肯退婚?」冷著一張臉的柳笑風改弦易轍,忍下一肚子不快和她談起條件。

「你有心上人了,想改娶她為妻?」她反問。

他一怔,雙目低垂。「什麼意思?」

「如果你心有所屬,我自是成人之美,天地間不是非你不可,只不過貪圖便利而已。」仔細一想他也十九了,雖然外表看來只有十六、七歲,可慕少艾之心總是有的,說不定早有心儀對象,牛不喝水還能強按它的頭不成?壞人姻緣,倒楣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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