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你送我們回來。」蘇明月將醉酒的父親安置屋中,返身回到中堂,誠心向男子致謝。
「不用客氣,舉手之勞。」這對他而言輕而易舉,那老先生還沒一頭熊重,他一拳能打死一頭熊,扛個老人不在話下。
「也不是人人見了都肯伸出援手,我還是要謝謝你的仗義,不然我一個女人家還真難帶他回來。」原本肯幫忙的人早就退得遠遠的,畢竟同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人家也會煩。
「那是你爹?」一身獵戶打扮的男子問道,他腰上還系著五只兔子、三只野雞、一只黃鼠狼。
他有些狐疑,這宅子似乎是屬于故人的,但現在里面住的人……
「是我爹。」她點頭。
「親爹?」他又問。
蘇明月聞言,噗哧笑出聲。「不是親爹難道是偷生的?」
他面上一訕,有些不自在。「我看你有點面生,所以……呃,你不是鎮上的人?」
「面生?」她模了模臉,嫣然一笑,「你這話說得真好笑,我可是鳳陽鎮土生土長的,你出去問問有誰不認得我,早些年我家還是鎮上的大戶人家。」
他眉頭一皺。「可是你梳的是婦人頭,你的夫家……」
「我是下堂婦。」
「啊?」他一怔。
蘇明月不以為意的送上一杯清茶。「沒什麼不能宣之于口,我是個被休離的棄婦,帶著父親回老鄉討口飯吃,看在過去鄉里鄉親的分上,鎮上的人多少會照顧我們一些,不像人在外地飽受欺辱。」
「抱歉,我無意勾起你的傷心事。」男子一臉歉疚,年輕的臉龐有著剛毅神色,彷佛歷經一番滄桑。
「沒事,都過去了,反正我也沒放在心上。」她倒是松了口氣,沒被扣在夫家守望門寡,那個人她見都沒見過,死了一點也不傷心。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也住在這附近嗎?」她指了指他一身的獵戶裝扮,一把五石重大弓正背在身後。
男人一頓,考慮要不要說出真名。「我姓衛。」
「那我就叫你一聲衛大哥了,我姓蘇,叫明月,你可以喊我蘇妹子——」
「等等,你是蘇明月?」他驀地睜大眼,語氣很急的追問。
蘇明月微擰眉頭的看了他一眼,不懂他在激動什麼。「我是蘇明月沒錯,有什麼不對嗎?」
「你爹是蘇東承?弟弟是蘇明章?」
她一愣,點了點頭。「你怎麼知道?」
「我是衛海天。」他的臉上有再見故人的歡喜。
「衛海天……」好像在哪听過……她想了許久才猛然靈光乍現。「你是鎮外山溝村的海天哥哥?」
他笑咧開一口白牙,笑道。「我正是鎮外山溝村的海天哥哥,難得你還記得我,我以為……」
話到一半,他有些說不下去,心頭發澀。
他倆不僅僅是認識而已,還曾是定下女圭女圭親的未婚夫妻,小時候也算是青梅竹馬,在父親們相聚時會玩在一起,也是雙親彼此熟識,才會定下這樁婚事。
然而他十六歲時朝廷徵兵,他毅然而然地決定投身軍旅,想著此去多年、生死難料,為了不拖累正值花期的小未婚妻,他還回婚書退婚,當時的蘇老爺很不高興,板著臉叫他滾。
听說他前往邊關參軍之後,沒多久蘇家便舉家搬走,兩家自此斷了連系,再無往來。
可沒想過多年後再相見,她居然……是他害了她,若他當年娶了她或叫她多等他幾年,也許她就不會平白受了委屈和苦難,甚至遭人休棄。
衛海天的心里是有虧欠的,他認為蘇明月會成為下堂婦全是他一個人的過錯,他如果肯為她多多著想,當年就不會倉促決定,凡事都有轉圜的余地,他卻選了最糟的一種。
殊不知他的種種自責和內疚對蘇明月來說都是多余的,兩人只在兒時見過幾次面而已,及長,因彼此定有婚約就未再踫過面。
蘇明月是知曉自己曾有個叫衛海天的未婚夫,但過去年紀小,對他沒有那麼深的感情,不是非他不可。因此退婚一事她並不在意,隨後又離開了鳳陽鎮,她對衛海天這個人的記憶也逐漸淡忘,隱約記得是個瘦高的少年,偏黑,常跟著他父親上山打獵。
接著他們蘇家發生了很多事,父親經商失敗、母親病亡、她被休離……衛海天幾乎成了上輩子的事,若非今日再提起,蘇明月早忘了幼時定過的女圭女圭親,如今兩人已各有不同的際遇。
「你有你想要的選擇,沒有人牽絆得住,只要你覺得你沒有做錯,那就一路往前走、不要回頭。」她沒等過他,那時年紀不大的她根本不當一回事。
或許當時家境富裕,她還是受人羨慕的有錢人家小姐,所以不認為自己往後婚事上會遇到困難,只要她肯嫁,手指一勾便有門戶相當的人家來提親,依常理來說是不愁嫁的。
如她所料,家道未中落前,確實有不少人有意與蘇家結親,但她爹太挑了,挑來挑去挑不到一個中意的,婚事一波三折。
等到好不容易挑中稍微滿意的,蘇家的生意卻出了事,對方果斷收回結親意願,說要再看看。這一拖再拖,把她拖成了大齡女子,後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想娶的就嫁了,哪知是個坑,被人坑了還背上克夫之名,叫人無處喊冤。
「月牙兒,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衛海天忍不住必心,是他負了她,她好不好他有責任。
听他喊出昔日的小名,她忍俊不禁。「你還記得這個名兒呀?我娘去世後就沒人喊過了,你……算了,不提了,我很好,日子還過得下去,我娘的繡技全傳給我了,靠了這門絕活也餓不死。」
「蘇伯父他……似乎變了很多。」一下子蒼老了二十多歲,他還真認不出來,一副人生無望的老態。
蘇明月面上淡然一笑。「做買賣嘛,有賺有賠,他只是忘了把風險算進去,賠了些銀子罷了。」
听她說得雲輕風淡,像是在聊些家長里短的閑話,衛海天心口卻微微鈍疼——門口是爬滿爬牆虎的灰白石牆、褪色的朱漆大門,以及有個拳頭大缺角的門檻,屋檐下是蟻蛀的屋梁……
她真的過得好嗎?
眼前所見已如此艱辛,他看不見的地方是不是過得更辛苦,叫他想視若無睹都辦不到。
「蘇伯母呢?」不只是賠了銀子吧,只怕連家產都全填進去了,他忍不住想起當年粉妝玉琢的小女娃,發系金鈴,胸口掛了個小金鎖,腕上是血紅色玉鐲,把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更雪白無瑕,像是瑤池湖畔的小仙子。
那時他想,他是配不上她的,這般的玉人兒哪堪配行走山林的莽夫,她值得更好的。
他決定參軍也有拚搏一回的意味,若他真能拚出好功名,也許就能供得起她的錦衣玉食、婢僕成群。
「過世了。」她眼眶微濕,略帶感傷。
衛海天呼吸一滯,手臂微動。「你不要……太難過。」
他語氣僵硬,說不出安慰人的話,原本他想抬起手輕撫她頭頂,像小時候一樣,可是手一動就忍下來了,他們不再是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她已不是他能隨時寬慰的小未婚妻。
「不難過,那已經是很久的事了,倒是你,不是去邊關了,怎麼又回來了,還一副獵戶打扮?」她娘死的時候她的心真的很痛,可是時間一久,心里的痛是會減輕的。
衛海天濃黑的眉輕輕挑動了一下,目中眸光一閃。「仗打完了自然回歸故里,軍隊養不了太多的兵。」
「沒爭得一官半職?」真有點本事的不愁升官發財。
他輕笑。「當了個小旗,底下十名兵,不過一個月的薪餉還不到三兩,伙食糟得連豬都不吃,常常缺銀少糧的,我上山捉頭野豬就有五、六兩銀子,還不用吃豬食被人管,動輒三十軍棍。」
罷入伍時他還是一名小兵,的確沒過幾日好日子,不是被操個半死便是遭老兵欺侮,飯不給吃,還要干很多活,動不動就被打,苦不堪言,他背地里不知暗吞了多少淚水。
而後敵軍偷襲,前去迎敵的老兵泰半回不來,他們這些備受凌辱的新兵反而因此漸露頭角,上面的人一個一個戰死沙場,新兵一躍而上成了老兵,帶領更多後來的新兵奮勇殺敵。
幾年的浴血奮戰下,死去的人不計其數,而活下來的全成了英雄,在這片血灑的土地上留下功勳。
「可是山里的大貨凶狠,要是遇上了狼群或大蟲,沒要了你的命也至少會啃下你好幾塊皮肉。」有個官職好歹安穩些,不用風吹日曬、沒日沒夜的潛伏在山中,只為捕捉獵物換取溫飽。
「月牙兒,你不必為我擔心,以我的身手還有自保能力,狼或老虎遇到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倒楣。」
他說得極為自信,刀削的五官看來更銳利。
蘇明月看著他,總覺得這不是她認識的衛海天,有點陌生。「衛大哥還是喊我蘇大娘子吧,畢竟我嫁過人,不好充黃花大閨女,我們也都不是年少無知的孩子。」
她有意指出男女有別,曾經有過婚約的前未婚夫妻還是別走得太近,省得落人口實。
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大多數的鎮民都不記得兩人曾有的關系,可是閑得發慌的好事者卻不在少數,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挖出塵封往事,在茶余飯後大肆渲染。
在外地她已受夠其他人的閑言閑語、無的放矢的攻訐,她不想回到自己的地頭仍然擺月兌不了一樣的際遇,被人冷嘲熱諷,說出無心卻傷人的字眼,叫人遍體鱗傷。
「你還在記恨當年我的退婚,不肯喊我海天哥哥?」他仍記得她軟軟的糯音,小小的她不過三、四歲,眼兒微眯,笑得露出幾顆小米牙,要他背高高好摘變紅的甜棗。
以前不敢回想的種種一一浮現眼前,衛海天也沒想過自己居然記得那麼多,回憶清楚得彷佛昨天才發生過,即使兩小無猜相處的時候並不多,可是卻難以忘懷。
她是他少年時的白月光,心底一道抹滅不去的印痕,退了這樁婚事他比誰都難受,可不退婚,他怕這朵白玉無瑕的嬌花會在他手中枯萎,她需要瓊漿玉液的澆灌。
她搖頭,目光飄遠。「都過去了,何必重提舊事,你我各自婚嫁……」
「我尚未成親。」衛海天也不知自個怎麼了,腦門一熱,月兌口沖出這麼一句引人費猜疑的話。
面上一滯的蘇明月緩緩一啟櫻唇,「衛大哥,我就不留你了,一會兒明章下學回來見著了你不好,他一直對你很不諒解,覺得你的放手是我們一切不幸的主因。」
蘇家的不順暢似乎是從衛海天上門退婚開始,于是蘇明章將後來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全算在他頭上——若是當年衛海天不退婚,兩家已準備議婚,走完六禮約花一年半,會在蘇明月十五、衛海天十八那年成婚,蘇家為了女兒,暫時就不會因行商而舉家搬到外地,鎮上的親戚鄰里也會照看他們一二。
蘇東承也不會一時糊涂拿出大半身家和人合伙做生意,蘇夫人也不至于因家道中落而操勞過度、積勞成疾的病筆,蘇明月也犯不著因守孝三年成為大齡閨女,被抱著酒瓶不放的蘇東承隨意許人,沒打听清楚男方的身體狀況和背景,導致她遇人不淑。
蘇明章年紀不大,可記性驚人,他記得他姊姊曾是有婆家的,但那個人以從軍為由「拋棄」了他姊姊,所以他恨死了那個人,認為蘇家的敗落是無緣的姊夫一手造成的。
「我向小舅子……呃,明章解釋……」衛海天笑臉僵硬,那頭被寵壞的小老虎向來橫沖直撞,不給人開口的機會,一不合他意就撞上來。
「解釋什麼?說你解除婚約是為了我好,還是怕你一死我會守活寡,一輩子等著一座貞節牌坊?」
她不介意他的退婚,但是這事卻讓她一夜之間成為全鎮的笑柄——莫名其妙被人退婚,對方還只用了一句「從軍報國」來搪塞。
因此對外說是為了做生意,其實也是為顧全蘇家顏面,不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等衛海天一離家,蘇東承便帶著一家子離開,兩個當事人都不在鳳陽鎮,也就沒有那些的蜚短流長。
「這……」衛海天嘴里發苦,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衛大哥,你不必對我們感到愧疚,你有你的生活要過,我們也有我們的日子要活,以後還是當鄉里走動,免得生出事端。」
她言下之意是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