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小娘子 第二章 父親的舊友(1)

「姊,剛才出去的那個人是誰?」蘇明章明擺著一臉厭惡,他對「不明」之物一律生有惡感。

真真是無禮,未經人同意居然擅自模他的臉,還一副「我不咬人,我很友善」的嘴臉,讓人看了超不快。

小爆竹蘇明章脾氣不是很好,一見到令他不順遂的人便會炸開,雖然有點被寵壞了,但自從家里出了變故,他收斂了很多,也學會了低調做人,不再一有不順心就發作。

以前的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誰沒順著他就發火,如今他最怕的人是被休棄回家的大姊,她一個眼神看過來,他馬上正襟危坐,兩股顫顫,不敢有絲毫移動。

因為姊姊真的會動手打人,比爹凶一百倍,娘死時他哭著要找娘,誰來哄都不行,他哭得聲嘶力竭、臉色發黑,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卻仍左踢右踹地把來哄他的人全趕走,只要大姊。

大姊一過來,二話不說月兌了他褲子按在她腿上,一下一下的拍他的小屁……呃,打得整個都腫了,害他連三天只能趴著睡、不能坐、不能彎腰,拉屎也痛,連走路都痛。

從那天起,他就曉得大姊是不能惹的母老虎,看著像溫馴的貓,懶洋洋的在日頭下曬暖,但是把她惹毛的便是自找苦吃,老虎的爪子和獠牙很駭人,咬得體無完膚也不罷手。

他正是虎爪下的受害人。

「衛海天。」頭也不回的蘇明月已專注在繡布上,一針一線繡出牡丹的雍容華貴,無可比擬的花中之王。

蘇明章撓了撓頭,有幾分困惑。「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過,怎麼一時想不起來……」

「鎮外山溝村的獵戶。」她提點。

「鎮外山溝村的獵戶、山溝村的獵戶、山溝村……等等,他不是那個敢退你婚的混帳嗎!」太可惡了,竟然讓他從自己眼前平安走過,應該狠狠揍他兩拳,再掰斷他的腳踝,讓他一腳長、一腳短的當個跛子。

「是混帳。」

叫他走他不走,還硬把打到的獵物留下來,憂她見血會怕,還把山雞、野兔都收拾好,連兔皮也硝制好,掛在後院曬衣服的竹竿上晾曬,讓人又氣又惱。

連她爹在內三口人而已,七、八只野物要他們吃幾天?天天吃雞、吃兔肉真的會膩,吃不完又容易壞……

她不是不知感激,而是不喜歡被拖舍的感覺,蘇家和以前比起來是比較困苦些,可也沒當真短缺了吃食,等她把自己的繡品推銷出去,建一間屬于自己的繡坊,日子會越過越好,不輸當年的蘇家。

「姊,你怎麼可以讓他進門?他是壞蛋,是我們蘇家的大仇人!」他氣憤的大叫,雙手握拳。

「言重了,小章子,還不到仇人的地步,只能說不受歡迎的客人,他還幫我把爹背回家。」若靠她一己之力,大概只能用拖的,爹那一身衣物會磨成破布,背後鮮血淋灕。

「姊,我長大了,不準再喊小名,還有別人一點點微薄之恩不用記掛在心,想想他對你做了什麼?千刀萬剮也難以彌補,你該拿起斧頭砍他幾下,好討回公道。」

蘇明章還是認為衛海天對不起大姊,兩人自幼訂親,他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就在快下聘前才說要退婚,這不是存心耍著人玩嗎?

蘇家是富有的一方,財產之多是山中獵戶打獵一輩子也賺不到,要退婚也該由蘇家提出才合理——他們嫌棄衛家太窮,連間像樣的宅子也沒有,只有磚屋五間。

可是蘇家信守承諾,十幾年的女圭女圭親都等了,連一句不是也沒說過,這還不夠誠心嗎?

反倒是衛家太無情無義,如果不要這門親事就早點說,蘇家另覓良緣很困難嗎?

偏偏等到雙方都大了,可以討論婚嫁了,這才以一句「不想耽誤她終身」為由解除女圭女圭親,這不是打臉是什麼?這也是對蘇家的羞辱,明擺著寧可去送死也不娶蘇家的女兒。

蘇明章無法原諒無緣姊夫的「始亂終棄」,認定衛海天是一個負心漢、薄情郎,要不是姓衛的,大姊的婚事怎會被蹉跎了?最後甚至嫁給一個快死的癆病表,明明活不長的人還來禍害人,一家子將污水往他姊姊身上潑。

蘇明章這般想著,另一邊的衛海天竟也有相同想法,他怪罪自己當年太沖動,可他當初也是真的為小未婚妻著想,不想她為戰場上的他牽腸掛肚,萬一他回不來了,她也能再覓良人,不必為他苦苦守候。

但是他做錯了,弄巧成拙,反而讓未婚妻深陷苦海,若是當初他把事情講開,問她願不願意等他,也許兩人會有好的結果,她也不至于背負克夫罵名,成為被休棄的下堂婦。

「我們家沒有斧頭,你出門左轉過三條街,那里有間老鐵鐵鋪,童叟無欺,你去買一把備用。」砍砍柴火也好,最近買來的柴火太硬,燒不開,劈小塊些才好升火。

相較蘇明月的淡定,跳豆似的蘇明章義憤填膺,一張小臉氣得漲紅。「姊,你能不能表現出憤慨?不要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讓你在鳳陽鎮待不下去,被迫離開,我們不該找他算帳嗎?」

「誰告訴你我們蘇家是因為這件事才離開鳳陽鎮?」她這個天兵弟弟真逗,居然能張冠李戴到這種程度,不倫不類。

「我自己推敲的,娘以為我小,什麼也听不懂,常抱著我哭,罵衛家的臭小子,說他是白眼狼,沒心沒肺,她養得如花似玉的女兒才不想給他,他哪來的臉退婚!」

每次姊姊的相看一不順遂,娘就掛在嘴邊咕噥,咬牙切齒的臭罵衛家小子,說她看走眼了,將魚目看成珍珠。

這門兒戲般的女圭女圭親是蘇東承和衛獵戶定下的,衛獵戶幼時也上過幾年私塾,和蘇東承算是同窗,兩人不打不相識,打出深厚的情誼,之後一個行商,一個回山上打獵。

期間兩個人的往來斷過一陣,直到各自成親後,衛獵戶帶著野味來找蘇東承,蘇東承一見多年不見的好友來訪,一個高興便拿出珍藏數年的桃花酒與友共飲。

男人最要不得的是拚酒,喝著喝著,連兒女都拿出來比較,當時的衛獵戶帶著三歲大的兒子,眉清目秀好面容,蘇東承的妻子懷孕五個月快六個月而已,他們都喝高了,指著蘇夫人隆起的肚子說——「生女則結為夫妻,生子為異姓兄弟。」

雖然酒醒後兩人都有點後悔,可是誰也不願意當毀約的那個人,蘇夫人見衛獵戶的兒子長得挺討喜的,便默認這樁婚事,于是那荒謬至極的女圭女圭親便這般定下了。

原來那般溫順恭良的娘也有怨言?娘還是心疼她的……

蘇明月的眼楮微微的發酸。「事過境遷,這事以後別再提了,姊也嫁過一回,不好再說人家負心無情,戰場上刀劍無眼,他也是擔心我年紀輕輕當了寡婦。」

「當棄婦有比當寡婦好?」蘇明章氣長姊的無動于衷,怒其不爭,不禁口不擇言,把心底的話說出口。

這句話一出口,滿室靜默。

許久許久之後,才听到蘇明章哽咽的聲音抽抽噎噎——「姊,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我只是生氣你輕易放過傷害你的人……」

他沒了娘,如今他最親最親的人是姊姊,大姊猶如他半個娘親,他要保護她,不許任何人欺負她。

蘇明章與其姊相差七歲,是個正在求學的小童生,他娘過世時他才八、九歲,一個正需要親娘呵護的孩子,再加上蘇東承經商失敗,整日失意買醉的緣故,自幼與姊姊感情深厚的他更加依賴唯一可靠的胞姊,對她的孺慕之情也特別深。

眼見沒出息的爹整日與酒為伍,蘇明章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唯有姊姊靠著一手繡技養活他,賺銀子送他上學堂,不管多苦多累也要他讀書識字,甚至把她和娘撐起的繡坊留給他,里面有十名繡娘,他是小東家。

姊姊出嫁那日他哭得稀里嘩啦,死活不讓她出門,他曉得一跨過門檻她就不再是只為他打算的姊姊,而是別人的妻子,可是不論他如何哭喊阻止,姊姊還是嫁人了。

只是當晚姊姊卻回來了,爹知道情況後哭了,拿著菜刀要去和姊姊的夫家拚命,不明所以的蘇明章卻笑了,高興不已,因為又有姊姊疼他了。

雖然後來知曉姊姊被休他心里也不好受,卻依舊暗暗竊喜,與姊姊合力拉住氣怒到兩眼發紅的父親,再找一群人上對方家里理論,好搬回原本可觀的嫁妝。

你家死人是你家的事,別以為死了人就能佔蘇家的便宜,一紙休書霸佔媳婦的嫁妝。

為此兩家鬧得很不愉快,喜事變喪事,親事不成反結仇,一度鬧到衙門,由青天大老爺判決。

所幸知府大人還算公正廉明,不相信克夫之說,既然兩邊都不樂意做親家,那就一別兩寬,各過各的日子,男方退回女方的陪嫁,女方還回聘禮,再無關連。

只不過蘇家是外來戶,男方是深扎當地十數代的本地人,為了這件事蘇家難敵地頭蛇,在對方不斷的惡意攻訐、放話羞辱中,繡坊的生意越來越差,原本的繡娘也一個個走掉,留蘇明月一人獨撐。

最後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蘇家搬回老家,不做受盡白眼的異鄉客,回到鳳陽鎮重新開始。

可是衛海天的出現又讓以為否極泰來的蘇明章感到不安,他不喜歡姊姊身邊有其他的男人,姊姊是他的,在他不夠強大前,他不想姊姊再受到委屈。

他要保護這個家,保護他的姊姊。

蘇明月停下快繡完的繡品,伸手輕撫弟弟的頭頂。「不是放過他,而是放過自己,當初的女圭女圭親原本就訂得草率,兩個小女圭女圭說什麼親事?衛大哥之所以退婚也是因為要入伍,換成是你,狠得下心讓我有個等了一年又一年,不知何時才能平安歸來的郎君?」

他噘著嘴,神情不快。「那也不該由他退婚,應該是我們先開口。」

蘇明章還是覺得無緣姊夫做得不對,只有蘇家人能負人,一個身分低下的獵戶憑什麼負他姊姊,佔了好處還反過來捅人一刀,簡直是大奸大惡之徒。

「誰退婚不都一樣,何況過去那麼久,姊都不在意了,你還生什麼悶氣?咱們蘇家今非昔比,你不能再端著富家少爺的派頭處處想壓人一頭,姊不求你當大官、發大財,但最少要明事理,知是非,把咱們家再撐起來。」

「姊……」他眼眶一紅,重重一點頭。

「男人心胸要寬大,不要拘泥眼前的小事,你不往前看怎知前面的風景如畫?只要我們姊弟同心,再大的難關也過得去。」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以前的種種當是人生歷練,雨過天便晴,春來百花艷。

「嗯!」他要努力讀書考上功名,不讓姊姊失望。

只是看他眼神閃爍、欲言又止的模樣,蘇明月好笑的問著,「怎麼了?有話直說,不用捂著悶在心里。」

「那個……呃,不會再來吧?」他支支吾吾的說著,語焉不詳,叫人不解他在說什麼。

「那個是指誰?」這孩子又鑽牛角尖了。

瞧她取笑自己的眉眼彎彎,蘇明章羞惱地一頓足。「那個一身臭味的獵戶!」

「是衛大哥。」她糾正他的稱謂。

「哼!反正我不喜歡他,姊別讓他來了。」看了扎眼,一肚子怒氣油然而生,壓不下去。

「別別扭扭地,孩子氣。」橫了弟弟一眼,她又繼續手邊的繡活。

「姊!」他扁嘴一喊。

「不許使性子,今兒個是例外,對方剛好踫見了幫把手,人家的好意我們要領受,不過未來應該不會有太多的交集,他打他的獵,我繡我的繡品,而且爹那樣子……」是人都會避開,沒人想要沾上麻煩。

一想到不思進取、醉生夢死的父親,面有愁色的蘇明月幽然輕嘆,父親再不振作,他這輩子就廢了。

「姊,你還有我,我會幫你!」他表情瞬間變得厭煩,顯然嫌棄只會買醉卻一無是處的父親,爹的無作為拖累姊弟倆。

「好,乖,你去看爹酒醒了沒,灶台上還放了幾只剝了皮的野物,你叫爹收拾一下,能吃多少先剁塊,一會兒我再下鍋炒盤肉,多的抹鹽腌一腌,放在檐下風干,哪天饞肉了再拿下來切片炒肉。」不用錢的肉客氣什麼,他們的確手頭不寬裕。

從外地回來,賣掉繡坊和些許嫁妝,蘇明月手上是有一些銀兩夠一家三口吃用數年,但是銀子越用越少,要用到銀子的地方越來越多。

破舊的老宅子要修一修,換上新瓦和補牆;弟弟的束修和文房四寶也是一筆開銷,書不便宜,總要為他備上幾本;再來柴、鹽、油、米也要錢……

看著花開富貴的牡丹繡花,頓感雙肩沉重的蘇明月滿腦子想著該如何掙銀子,收起來的繡坊也得再開,找幾個繡娘把繡坊做大,日後才有固定的進項,光靠她一人刺繡是孤木難支。

一般的炕屏她一天能繡兩件,但炕屏不大,也就女人巴掌大小,一件一兩半兩的,也不見得有人買,手絹、香囊倒是不愁賣,就是價值不高。

若是大一點的屏風,沒花三兩個月繡是不成的,而且還要有人識貨,否則繡了也是白繡,掙不到銀子。

當下要做的事是讓人看到她的繡功,再慢慢推出她的繡品,等她的繡品有了名氣,自然會有高價收購的人。

青出于藍更勝于藍的繡技是蘇明月一向引以為傲的,她相信只要肯用心,她的繡品一定廣受喜愛,那時她就不用發愁家有隔夜糧,憑一己之力讓家中老父、幼弟衣食無缺。

「月兒,我口渴,有沒有茶……」干澀的老人聲音伴隨著有痰的咳嗽聲揚起。

蘇明月正要回答,一旁尚未變聲的少年已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的搶話,還帶著少許的怒意——「喝什麼茶,你不是喝酒就飽了,家里的事一概不管,你算什麼父親?」

「明章……」突地一陣奚落,酒意剛退的蘇東承一臉難堪,原本微彎的背更彎了。

「小章子,姊姊的話不听了?那是咱們的爹,不是任你吆喝的下人,跟爹道歉!」讀書人講得是規矩,一旦背上「不孝」之名,他的前途一夕盡毀、萬劫不復。

「我不!我不要你跟娘一樣操勞到死,娘不在了,難道也要把姊姊累死?」他硬著聲,不肯低頭。

這弟弟……蘇明月鼻頭一酸。

「是爹沒用,是爹不爭氣,敗光了家產沒讓你們姊弟倆過上好日子,還害得你們沒了娘,爹該死,不配苟活于世……」

蘇東承邊說邊自摑耳刮子,十分自責又不願承擔萬貫家產一朝空的事實,還當自己是左手金、右手銀的蘇老爺。

他不願承認自己這個常年在商場打滾的老狐狸居然栽了,敗在自己的貪婪和短視下,別人隨便畫個大餅他就信,不管不顧的拿出手邊所有的銀兩,听不進妻子的勸阻,一意孤行。

丙然天底下沒有白撿的餡餅,被砸昏頭的他終于自食惡果,白花花的銀子丟出去沒得到半聲響就這麼沉入水里,帶走他半生的心血,也帶走他的希望,墮入深淵。

「夠了,爹,你打腫臉也挽回不了已做過的事,趁你還清醒的時候,灶房里有幾只野兔、山雞先處理處理吧。」她爹不喝酒時還是個好爹,就是少了些精神。

蘇東承一怔。「哪來的野兔、山雞,你買的?」

「姓衛的送的。」蘇明章悶聲的說著。

「姓衛的?」哪家姓衛的,這些日子倒是來了不少人,他都記不得。

「打獵的那個。」蘇明章暗怪親爹喝醉了,招狼來。

「打獵的……」腦子暈暈的蘇東承想了老半天也沒想起姓衛且打獵的是誰,直到看見牆上掛的一對山豬獠牙,才恍然大悟,「你衛伯伯來過了?」

「不是老的,是小的。」蘇明章的不快顯而易見。

「什麼小的……啊!你是說那兔崽仔從戰場上回來了?」他先是不解的蹙眉,繼而兩眼一睜,月兌口而出。

「是,他回來了,還把打的獵物給我們留下了些,說是讓你補補身。」爹少喝點酒就能松柏長青了,補什麼補?

「什麼,他還敢來,不怕老子打斷他的腿!」姓衛的小子害慘了他女兒,此仇不共戴天!常年泡在酒精的腦子沒有清醒可言,醉醺醺仍顯露滿腔父愛。

「對,他膽子真大,居然一點愧色也沒有,還跟大姊說了好多話,真是可惡至極!」蘇明章揮動著拳頭,一副再讓他看見,就要將人捶成肉餅的樣子,渾然不覺自個兒的小身板能不能擋住人家一拳。

「哼!這小子命真硬,還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也不想想當年他妹妹生了一場重病,要不是我拿銀子出來,救得了嗎?」就是個白眼狼。

衛海天有一妹叫衛相思,今年十五歲,他還有一弟叫衛海風,十八歲,衛家二子一女。

「好了,你們兩個,少說些氣話把自個兒氣著了,有肉就吃,管他是誰送的……」

沒好氣的蘇明月數落起如出一轍、氣沖九霄的父子倆,先把肚子填飽了才有力氣喊打喊殺,蘇家已不是昔日的富戶,由不得他們張牙舞爪,擺起老爺、少爺的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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