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娘子請留步。」
帶著繡好的繡品準備到「錦繡繡坊」交件,好換回一個月開銷的銀兩,正在路上走著的蘇明月听見有人叫喚,她蓮步輕頓,微微回過頭,側看身後追上來的布衣男子。
「喬叔,又是你?」她眉頭微顰。
被稱為「喬叔」的中年漢子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兩手互搓,干笑著,「是呀!真巧,又遇上你了。」
「不是真巧,是你故意在這里等著我吧!」
他到底有什麼目的?老在她周遭出沒,意向不明。
雖然他自稱是父親的舊友,可她問過爹了,他似乎不認得這位「舊友」,還叫她別被人騙了。
可是這位「喬叔」像是陰魂不散一般,不去找她爹這個老友訴舊事,偏偏對她糾纏不清,問了一堆她答不上來的奇怪話語,又問起她爹生意上的事、和誰合作,讓她不堪其擾。
「呃,這……這是巧合,真的,我正要去飯館吃飯。」他語頓,隨即又露出和她很熟的笑臉。
「喬叔,你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不要再遮著捂著,你三番兩次藉機接近我,你不煩我都累了,老猜著你究竟想干什麼。」這種模不著頭緒的感覺叫人打心眼里發悶。
他訕笑,有些不自在。「這里不方便,要不我們到茶樓里聊聊?我好跟你說分明……」
「不了,即使隔著輩分,我喊你一聲喬叔,可終究男女有別,還是在這兒說清楚,我趕著送繡品,沒多少空閑和你閑話家常。」蘇明月表現得十分不耐煩,對他一再說不清、道不明的遮遮掩掩感到心累。
喬叔笑得局促,揚手指向無人的角落。「我們這邊說,別被旁人听見了。」
「很重要?」她問。
「非常重要。」他苦笑的點頭。
就當忍受他最後一次的胡搞蠻纏,蘇明月蓮足輕移,走到少人走動的大樹底下。
「說吧,我洗耳恭听。」
「我先想想怎麼說……嗯,你還記得你爹那批貨物是如何丟失的吧?」他沉吟了許久才問出這一句。
「貨船在江心翻覆。」船、貨兩失。
「你親眼瞧見的?」他問得急迫。
她眸光一閃,「不,是船翻覆時被救起的幸存者所言,我們還賠了一大筆銀子給翻船死去的人。」
「沒有親眼所見,你和你爹怎麼相信人沒了、船沉了,貨物一件不留?」他問得極其嚴厲,好似他也是其中受害者之一,為了一樁買賣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落得一無所有。
「這……」她心里的疑慮加劇,越發覺得他話中有話,當初他們怎麼就信了船只翻覆,沒想過找人去撈船?
難道內有蹊蹺?
「那一年,幾個商場上的朋友來找我談生意,說是一筆大買賣,他們吃不下,想和我合作拿下這筆買賣……」喬叔語氣幽幽的說。
那時他也真是鬼遮眼,一看到是翻倍的利益,竟然不加思索的點頭,不但拿出家中僅有的積蓄,還東湊西湊跟人湊足了五萬兩,打算走一次貨就賺回兩倍身家。
「我買的是藥材,整整一百車,花了五千兩顧鏢師全程護送,誰知我正喜得見牙不見眼,數著能賺多少銀子時,一名全身是血的鏢師沖進來,說藥材被山賊劫了,他們的人一個不剩……」
蘇明月「咦」了一聲,拿著繡品的手忽地一緊。
他冷笑。「听來很熟悉是不是?和你爹的情形很相似,不過一個走陸路、一個走水路,一樣人死不見尸,貨全沒了,就留個活口回來報訊,而後你、我兩家賠個傾家蕩產、兩袖清風,連東山再起的銀兩也沒有。」
「你也是?」她喉口發緊。
「嗯,我跟你爹同樣的傻,被人坑了猶不知情,還為別人設想,深恐死去的人家有老小,三餐不濟,將僅剩的銀兩全賠給了人……」呵,那些人都在背後嘲笑他吧?賠了老本還差點把命也送掉。
語氣還算鎮定的蘇明月輕聲的問︰「喬叔,你是怎麼發覺此事有異,畢竟已過了好些年。」
他笑起來,卻比哭還難看。「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想找個地方了卻殘生,當我走到河邊,找了棵樹準備投環,誰知此時蒼天開了眼,竟讓我看見據說已被土匪砍死的鏢師們,我認得他們,其中一個下巴有個痣,長了三根毛……」
震驚極了的喬叔這下不想死了,他悄悄跟在鏢師身後,看著他們走進一座門口站著護衛的大宅院,過了半個時辰出來時,手里拿著沉重的銀袋,就地分錢,十分得意又干了一票,大聲談論那些商人真好騙。
為了怕誤會了人家,他特地跑到出事的地點詢問當地人,得到的回答是——「哪來的土匪?我們這地頭安穩得很,前有駐軍、後有藩王的地方軍,敢來打劫,兩軍立馬將人滅了。」
聞言,他兩眼一黑,差點昏厥在地。
而後為了確定他所查之事無誤,他又四下打探,想知道這種事是不是只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有其他的受害者。
「除了你爹,還有十幾戶人家上當吃虧,有的聞訊後舉家卷款潛逃,有的變賣家產搬到鄉下,有的受不了打擊服毒自殺,還有的賴帳,寧可被關也不賠償,就少數幾家老老實實的認命賠錢……」下場皆令人唏噓。
「喬叔你呢?」蘇明月看著他洗得泛白的衣服,想必也不好過。
喬叔一臉苦澀的嘆氣。「我算是還好,當機立斷和結發妻子和離,孩子歸她,讓她帶著嫁妝和孩子離開,免得受到拖累,有事我一個人扛著,何必拖一大家子下水?」
「難為你了,喬叔。」家業得之不易,一被算計什麼也留不下,連妻子兒女都留不得。
他笑了笑,眼淚卻由眼角滑落。「幸虧幾個孩子孝順,私底下偷偷接濟我,不然早幾年我就沒了。」
「所以喬叔找上我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她認為事兒未了,還有下文,不會這麼簡單。
喬叔抱歉一笑。「原本我想找的是蘇老爺,可是我瞧他似乎不頂事,于是就想和你接觸接觸,看你是否有意願同我一起追下去,找出害人的元凶,討回我們的家產。」
想著父親的一蹶不振,失落不甘的眼神,神色一黯的蘇明月略微思忖,「這事我再想想,不好一下子下決定。」
耙撒這麼大的網專坑有錢人,隱身在後的人肯定非尋常人物,若無相當的地位和背景,怎使喚得了三教九流的人為其所用,手段盡出不怕東窗事發被人逮個正著。
她是想幫父親討回公道,讓他恢復往日的風光,可她一個女流之輩又能做得了什麼,不幫倒忙便是萬幸。
「蘇大娘子,這件事宜早不宜遲,遲恐生變,我這邊狀況有點急,恐怕那邊多少有所察覺,若不盡快查出真相,接下來會越來越難查,對方萬一轉移地點就斷了線索……」就快要找出幕後主謀了,他不想放棄。
「我能做的並不多……」思前想後,蘇明月覺得不宜涉入太深,對方若是有規模的組織,單憑幾人的力量是難以撼山。
「你別太快拒絕,我查到其中有一人當時與人合謀騙你父親,他竟然來到鳳陽鎮,我是跟著他才知曉令尊也是受害人之一,所以才想由你出面舉發他。」畢竟蘇家出師有名,叫人無所辯白。
「是誰?」
「一個姓許的,不過他現在用的是‘謝’姓,好像是你們鎮上謝老爺的遠親。」他听到的是這樣。
「謝連橫家,他們家最近的確有親戚來訪,謝家是本地的大地主……」田地上千畝、幾座賺錢的莊園,在方圓百里內算是富貴第一家,而且有個兒子是戶部官員。
至于姓許的……應當是力挺爹拿出銀子合作做大的許伯伯吧?他不知爹的老家在鳳陽鎮嗎?居然還敢改名換姓現身。
是他背後的靠山太硬,因此無所顧忌,還是不把被他害過的人放在眼里?船過水無痕,事隔多年,只怕也忘了有這回事,以為蘇家人還在外地流落,沒了銀子不好回鄉。
「對,謝家有錢,不比當年的蘇家少。」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正是一頭肉多的肥羊。
「喬叔,謝家人口眾多,而且不乏聰明人,應該不會輕易上當,你還是打消守株待兔的念頭,先緩緩。」
謝連橫為人剛正,不會為蠅頭小利丟失了做人的根本,那些人找錯人了。
「你不想揪出姓許的?」
看她不想插手,喬叔一急擋在她面前,聲音揚高,臉色變得凶惡。
蘇明月內心苦澀。「揪出他真能還我爹公道嗎?萬一他跪在我爹腳下磕頭求饒,說他也是被騙,我爹和他也有數年交情,又是個心軟的,說不定還會反過來替人求情。」
要不是城府不深,豈會輕易听信熟人所言,認為別人也是好意分他一杯羹,結果出了事又覺得不好怪罪朋友,畢竟人家也損失不輕。
她爹重商譽,蘇家參予的分子佔大頭,理所當然承擔大部分的責任,其余的合作人都逃走了,他只好一肩擔起,拿累積多年的家業做為賠償,讓別人的傷害少一點。
可這是個局呀!若那五艘貨船沒有沉沒,那就不存在船上人員的傷亡,那些哭爹喊兒的孤兒寡婦又從哪里來?胃口奇大的一人要求五百兩賠償金,足足「死了」二百二十五人。
說穿了,該賠償的應是貨船主人,她爹不過是租用之人,沒他的事,偏偏船東「失蹤」,又有一說船東也葬身江底,留下老母、婆娘、一群孩子,她爹看了不忍心便代賠了。
挪東牆補西牆,蘇家的家底便掏光了,連五進大宅也保不住,被壓價以三萬兩賤賣了,虧了近萬兩。
「話不是這麼說呀!蘇大娘子,想想你們以前揮金如土的日子,再看看如今逼仄的小宅子,你真的甘心數十萬兩銀子白白拱手讓人?」他不甘心,還想接回妻小一家團聚。
「連飯都快吃不上了,我哪來的本事蜉蝣撼大樹,先把自己的小家顧好再說。」弟弟的霸王性子雖是收斂了些,若讓他知曉家敗的原因為人設計,只怕那爆脾氣又會壓不住。
蘇明月的考量甚多,主要是家中的老父和幼弟都讓她不放心,若只有她一人,也許她就干了。
「蘇大娘子……」
「喬叔,這事我們日後再談,我還要去送繡品,不多陪了。」她真的耽擱太久了,不走不行。
「等等,你別走,我們再談談,我不會害你,你也需要銀子……啊!我的手……痛……斷了呀!你快放手!」
見她要走了,急性子的喬叔追上去伸手要把人拉住,誰知他尚未踫到人,一只黝黑的人手就扣住他臂膀,看似沒怎麼用力的一按,他當下痛得慘叫一聲。
「當街欺負人家蘇大娘子,你羞是不羞?」還好意思叫,沒打折了是他運氣。
「我……我沒欺負人,蘇大娘子,你快向這哥兒解釋,我們是相識的!」這人力氣真大,真會要他命的!
「月牙兒,你沒事吧!」身形壯實的男子一回頭,竟是扛著獵物入鎮的衛海天。
看到是他,蘇明月心里五味雜陳。「你每回見到我就問我有沒有事,你巴不得我出事是不是?」
「月牙兒,我沒那個意思,我是擔心你……」有事。
這兩個字他關在喉間,沒敢說出口,看到她圓睜的大眼,他縱有千萬氣勢也化為柔情縷縷,男兒氣短。
「我說過別喊我月牙兒,請叫我蘇大娘子,我們不熟。」她雖是下堂婦也要謹守禮教。
「蘇大娘子,你快叫他放手,我這身老骨頭可禁不起他的折騰!」哎呀呀!他的老胳膊老骨頭……
蘇明月挑眉一睇。「放了他吧,喬叔是長輩,對老人家動手小心折壽,下雨天記得避雷,以免遭天打雷劈。」
「我看他追著你……」還想捉她。
「是我走得快,他腿腳慢,在鳳陽鎮有幾人不識我?堂亮的大白天里誰敢胡來,你多慮了。」
鎮上民風樸實,鎮民心思純善,除了少數心眼多的閑漢,幾乎是路不拾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