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昊平被救起已經是半刻鐘之後的事了,原來他一入水沒多久,小腿就抽了筋,痛得他都忘了泅水,連向冬兒一根頭發都沒看到不說,還差點搭上自己的命。
不過幸好小命救回來了,只是身體嚴重虧虛,天涼硬要跳下水,大夫診斷寒邪入侵,會傷風一陣子,也就是說,京城里最近會少一個紈褲子弟蹦,至少能清靜幾分。
向冬兒壓根不覺得這事兒與自己有關,是不是意外落水,她心里清楚,既然自己好端端的,也懶得去追究這事,仍是興高采烈地拎著魚到廚房去了。
因為雪蓮的緣故,向冬兒的膳食又少又差,但廚房的人倒不是于氏的人,一听到世子妃要下廚,便恭敬地讓了出來,還替她先在灶里生了火。
要說廚藝,向冬兒真是不差,因為本身是個吃貨,對食物的味道自然講究,所以和李嬤嬤學廚藝時特別努力。
不過只要李嬤嬤在,向冬兒當然也樂得偷懶,兩條肥鯉魚就由李嬤嬤主廚,向冬兒在旁幫把手,做了個一魚三吃。
先將一條較小的鯉魚片成三分,魚骨拿去熬湯,魚肉則挑去細剌後切成兩指厚的魚塊,沾粉後大火油炸,待面衣成金黃後起鍋瀝油。
向冬兒調制著醬汁,蔥姜蒜和辣子切細末,加上醬油、糖、醋拌勻,淋在炸好的魚塊上頭,再澆上一匙炸魚的香油,灑上碎花生和蔥花,李嬤嬤獨門的怪味炸魚就完成了。
而方才片下來的魚骨正與另半只魚在陶鍋里炖著,里頭加了豆腐、木耳、姜片和大蔥,須得炖上一個時辰。要將魚湯炖得乳白油滑,秘訣就在魚必須先用豬油煎過,接著將魚和豬油一起倒入陶鍋之中,才能取得豬油的香濃。
在陶鍋離火後再滴上幾滴醋,悶個一刻鐘,便是風味絕佳的炖魚湯,在這涼意沁人的深秋喝,最是過癮。
剩下的半只是魚頭,向冬兒央著李嬤嬤做一道清蒸魚頭。蒸魚時,盤子先燒熱,魚身上抹鹽後,在底下墊上蔥段,上頭鋪姜片,用大火蒸一刻鐘左右。由于魚是新鮮的,稍加調味便滋味鮮美,在起出蒸籠後,換個盤兒鋪上新鮮蔥段與辣子絲,再淋上一匙熱騰騰的炸魚油,光是聞味道就令人受不了。
三道菜做好了,香味撲鼻,連廚房的廚娘都看得月復中饞蟲大動。
向冬兒在李嬤嬤面前也不可能擺什麼世子妃的譜,主僕兩人將三道菜用食盒裝回了院子,不過向冬兒怕魚腥讓房屋里味道重了,引得雍昊淵不喜,便讓李嬤嬤將菜肴布在院子的石桌上,還聰明的點了紅泥小火爐,讓菜可以隨時加熱著。
深秋佳肴,美景美食,簡直人生一大樂事。不過向冬兒覺得缺了一味,想到洞房那日她獨自喝光的合巹酒,居然有些饞那滋味,便讓李嬤嬤去王府的酒窖打了些酒來。
在王府,李嬤嬤規矩就多了,自律甚嚴,堅持不與向冬兒同桌,向冬兒只好獨坐在石桌前,她先舀了碗熱騰騰的魚湯,喝了一口,發出了感動的贊嘆。
「太好吃了,剛剛在湖邊邀請世子居然不吃,太可惜了——」
「真的有那麼好吃?」
突來的聲音讓向冬兒嚇了一跳,定楮看去,竟是面色古怪的晉王雍承志,也就是她的公公,站在院門口和她說話。
向冬兒原就是個心大的,天不怕地不怕,所以晉王的威儀在她面前也沒多大用,否則她也不敢在新人敬茶那日就在王爺面前與于氏對上。因此看到王爺,她竟是欣喜地起身,快快將他迎了進來。
「父王,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啊,我正愁著一個人吃無趣呢!」她待雍承志落坐,利落地替他添了一雙碗筷。
「你真把府中湖里的鯉魚給煮了……」雍承志面色復雜地看著眼前三道色香味全的佳肴。
「是啊,來來來,父王,我還去府里的酒窖提了酒佐菜,你都不知道我的嬤嬤費了多大勁,說破了嘴才只弄到了這一點。」向冬兒有些抱怨地道,一邊替雍承志盛湯。「還有還有,這魚湯好喝著,炖了個把時辰呢,父王趁熱喝。」
雍承志莫名其妙地就被向冬兒哄得落了坐,眼前一碗油花花的魚湯,上頭浮著豆腐、木耳和魚肉,香氣直沖腦際。他忍不住喝了一口,入口的濃郁美味瞬間溫暖了他的身體,好喝得讓他眼楮都眯了起來。
接著,他看著色香味全的炸魚塊,也伸出筷子夾了一塊,一入口竟是扎實有彈性的口感,然後飽滿的魚汁瞬間在口中溢漫,襯著醬汁咸香甘酸甜各種滋味,令他夾了一塊又一塊。
那蒸魚就更不用說了,鮮香味甜,要不是親眼看到她拎著魚,他都不相信這是他府里撈出來的鯉魚做的。
思緒至此,雍承志終于想起來意,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起酒杯啜了一口。
「那個……冬兒,今天你落水的事,原因為何,我想你也心知肚明,本王就不贅言。不過本王向你保證,今兒個這事絕對不會再發生。昊平弄了個半死不活,還不知道要在床上躺多久,而暻雲我會讓她到佛堂里抄個幾天經書,再到白雲庵去住上一個月,洗滌一下戾氣。小女孩家家的,怎麼就那麼多心眼,一肚子壞主意,唉……」雍承志說著說著,不由感嘆起來。
向冬兒一听,知道雍承志並不打算追究這事,到她這里模頭來了。畢竟她是受害者,不計較就沒事,看那些懲罰,比起害她一條命,實在是輕了,傳言晉王寵子女果然不錯。
在她落水之前,早就從水面上的倒影看清了是誰害她,不過既然自己沒事,她也不是愛計較的性子,還是吃東西比較實在。
向冬兒朝著雍承志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父王你不知道,其實我站在岸邊,就是一直在思考著怎麼把湖里的魚撈起來吃。結果被人順手這麼一推,抓起這兩條大鯉魚,也算得償所願了。我曾在話本里看到,聰明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這是不是也算聰明了一回?」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句話,是這樣解釋的嗎?雍承志傻了一下,心里卻浮現了荒謬的笑意,堂堂威猛的天朝王爺出現這種表情很不搭軋,但在這個逗趣的兒媳婦面前,他實在板不起面孔。
要說她聰明,她還真傻,可是要說她傻,她的應對進退又顯得無比聰明。
「進府這段日子,你和世子處得如何?」他岔開了話題,恰好雍昊淵不在場,他也才問得出口。
「很好啊!」向冬兒真的是這麼想的,笑嘻嘻地說︰「父王看我還能坐在這里吃魚就知道了。」
也是,沒少胳膊斷腿的。雍承志嘆了口氣,對于自己的長子,他十分感慨。因為他的正室夫人原就體弱,某種程度來說,是受不了于氏的跋扈與剌激,心中想不開郁結而死,偏偏于氏又救過他的命,所以他即使對妻子心中有愧,卻始終沒有動于氏。
因此雍昊淵對他十分不諒解,自個兒跑去關外從軍,父子分離了好幾年,雍昊淵居然也闖出了成績,功勛赫赫的回來。只是那時他傷了雙腿,疏離的父子關系也再難以彌補了。
回憶至此,雍承志目光復雜地看著向冬兒。「我看得出來,世子似乎對你頗為不同,你不要怕他,他外頭那些名聲是以訛傳訛,如果不是做錯事,他不會濫殺無辜的。他性子冷淡,也是這幾年在戰場上磨煉出來的,或許不能像那些書生風花雪月,討女子歡心,你就多擔待擔待……」
「父王,世子是我夫婿,我當然會對他好啊。」向冬兒說得理所當然,就差沒拍胸脯保證了。「世子腳不方便,脾氣大一點又怎麼了?以前我住在侯府時,我外祖母拿碗摔在我身上,嬸娘還拿熱水燙我的手呢!比起來世子對我實在太好了,只要有他在我都能吃飽,所以父王你放心,我只會加倍對他好!」
雍承志听得皺眉,這歸遠侯府都在搞什麼玩意兒,如此苛待大房孤女?幸好這傻丫頭嫁到王府來,否則還不知道這苦難何時是個盡頭。
向冬兒自是不知道晉王在想什麼,反正過往雲煙她也不想計較,只是順口說罷了,她的注意力還是在眼下王府的生活之中,順勢壓低了聲音問︰「父王,世子的腿,真的好不了了嗎?」
雍承志聞言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不知道。因為世子由戰場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坐著輪椅了,而他的病情,本王也是听跟著他一起回來的大夫說的。那大夫是戰地的大夫,醫術雖是不凡,本王還是想替世子請太醫。可是當時世子拒絕了,興許是不想再傷一次心,所以他腿到底傷得多重,本王著實不太清楚。如今都兩年過去,他到現在沒有站起來過,只怕……」
「既然沒有確診永遠站不起來了,咱們就要抱著希望啊!」向冬兒截斷了他的話,並沒有因話題的沉重而灰心喪氣,反而看起來更加精神奕奕。「父王,我向冬兒什麼好處沒有,就是運氣比旁人好。只要有我陪在他身邊,把我的運氣過給他,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再站起來的!」
這話沒有根據,卻讓雍承志心里好受了許多,向來銳利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時也柔和了一點。
他似乎從歸遠侯府那灘污泥里淘到一個寶了。
「吃塊魚吧!案王平素忙于國事,腦袋用得太多了,吃東西的時候就什麼都別想,讓腦袋休息一下,吃就對了。」向冬兒笑吟吟地替他夾了塊魚,還替他又添上酒。「這怪味魚塊是獨家口味,醬汁可是我調的,別的地方吃不到的!」
方才有些壓抑的氣氛隨即被沖散,向冬兒就是有這種力量,讓身邊的人都覺得舒服。
雍承志听她真的不介意雍了雲兄妹做的錯事了,正打算敞開心胸來吃,一听到別的地方吃不到這句話,他陡然想到什麼,咀嚼的動作頓時停下,表情忽驚忽憂,十分精采。
「父王怎麼了?」向冬兒察覺了他的不對勁。
雍承志好不容易吞下口中的食物,停頓了一下,才有些遲疑的道︰「王府湖里的鯉魚,全都是御賜的,似乎是不能吃。」
听得此言,向冬兒夾魚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筷子就這麼懸在空中,神情古怪。「那個……說不定我撈起來這兩只,恰好是外頭游進來的?」
「外頭的水里,不產這種鯉魚。」
翁媳倆沉默了,若有所思盯著眼前仍冒著熱氣的三道菜,在紅泥小火爐的加熱下,依舊香氣撲鼻。
好一會兒,向冬兒試探性地說道︰「如果……不告訴萬歲呢?」
雍承志認真地點點頭。「那應該就可以。」
翁媳算是達成了協議,交換了心照不宣的一眼,拋下了心中的包袱又吃將起來,在美味的魚鮮面前,落下的筷子可沒在客氣,兩人竟有了種惺惺相惜的感慨。
他們或許都沒想到,彼此第一次良好關系的建立,竟是落在狼狽為奸、偷吃皇帝賞賜的鯉魚上頭……
當年雍昊淵在北方打仗,五年內便由百夫長做到了正二品金吾將軍,就知道他戰功有多麼顯赫,也因為他傷了腿,萬歲感念他的付出,加授龍虎將軍,讓他由戰場上榮退。
與雍臭淵在戰場上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們對他都十分不舍,其中一名副將名叫任暗,甚至拋下了功名,追隨雍昊淵身邊做個隨身護衛,保護他的安全。
任皓生得十分俊秀,沒有武人的粗獷,反而有種文人的風流。一雙上挑的鳳眼,看人都像隨時在招蜂引蝶,很招女人喜歡,性格也風趣,和雍昊淵倒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只不過因為外表太過招搖,所以他行事低調,做的也都是暗地里雍昊淵不方便出面處理的事。
比如跟蹤向冬兒,在王府里听壁腳。
「她真的這麼說?」雍昊淵听完任皓說了向冬兒與父王的對談,心情不由起伏了一下。
「不過,向冬兒讓暗衛盯著就好,需要你自己出馬?」
任皓不置可否,這種事當然要自己來才有趣。「反正要對付王府的人暫時不會有大動作,就當我看戲解悶好了!不過這麼一路看下來,向冬兒對世子你還真是有情有義,總共也
見了你沒幾次,給她施點小惠,就一心一意的認為你對她好。」
他的話讓雍昊淵沉默了。她覺得他對她很好?
洞房花燭夜,他丟她一個人在房里;新人敬茶時,他不在她身邊,她被于氏送來的雪蓮欺負,他不聞不問,嫁入府中這麼多天,他從沒與她同床,甚至她被推入水中時,他更沒有想方設法去救。
只是因為他沒有責打過她,讓她吃飽了飯,她便一廂情願的認為他是好人,願意付出心力對他好,期待他的殘疾能夠痊愈。
這個傻丫頭真的很容易滿足,很容易哄騙,願望小到令人心酸。而那是因為,從她父母亡故後,就沒人對她好。
在雍昊淵沉思的同時,任皓又說道︰「而且你這小媳婦,還真如她所說的運氣非凡。雍暻雲將她推入水中,欲讓雍昊平下水去救她,想壞她名節,想不到雍昊平在這關頭居然抽筋溺水,而小媳婦的水性又好得不得了,還能抓魚。」
任皓說到自己都笑起來。「抓魚就算了,抓的還是御賜的魚,弄了個一魚三吃,這該砍頭了吧?偏偏有王爺替她保駕,居然同流合污一起吃起魚來,說要瞞著萬歲。」
「你說我父王不僅去找她,還和她一起吃魚?」雍昊淵听說她要煮魚不假,但怎麼也想不到他父親竟也臭味相投,一起做出如此出格又滑稽之事,他一向冷漠的表情不由有了些松動。
「還真別說,小媳婦兒端出來那幾道鮮魚料理,看起來色香味佳,飄香十里,連我都看得饞了。」任皓搖了搖頭訕笑,「御賜的魚,我還真沒吃過呢!」
「府中湖里還很多,你可以去吃吃看。」雍昊淵冷道。
任皓縮了一下脖子。「那倒不用了,我可沒有王爺替我保駕啊!」
思索了一下向冬兒進府後的一切,雍昊淵眯起了眼,若有所思。「向冬兒運氣很好倒是不假,听說她運氣好到連住的房子塌下來,所有在屋里的人全被砸傷,就她一個人和教養嬤嬤毫發無傷,還有侯府的親人想奪她母親留下來的嫁妝,她都能在街上踫到她的母舅,由母舅替她討回……」
他別有深意地說道︰「你不認為,她的好運氣,某些方面來看,奠基在縝密的思考與安排之上嗎?」
「怎麼可能?」任皓直接就否定了這個可能性。「你暗自跟她幾天你就知道,她的傻氣如假包換。」
不過所謂傻氣,只是一種天真單純的表現,倒不是笨。這種性格造成了她處世上的寬容大度,隨遇而安,倒是讓任皓有些欣賞。
雍昊淵不置可否,淡淡地道︰「至少目前看起來,向冬兒對我們是無害的,就容許她在王府里繼續當她的世子妃吧,免得我父王還要處心積慮的找下一個。」
任皓猶豫了一下,說道︰「那我們要做的那件事……」
「自然是繼續進行。」雍昊淵不假思索回答。
「可是一個弄不好,向冬兒很可能就陪葬了。」任皓嘆息。
「度不過,是她的命,如果度得過,那的確就是她的好運了。」雍昊淵面無表情,就像說的人與他無關一樣。
任皓還想說些什麼,但見雍昊淵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話只能又吞回了肚子里。他知道世子的性子,很少心軟,對待向冬兒的態度已經是少見的寬容了。
他以為世子對她是不一樣的,難道他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