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打了一記響雷,向冬兒正在向李嬤嬤學習加強她的女紅,只是她手笨,怎麼做都做不好,針線在她手上簡直就要打結,听到這聲雷,她順勢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抬頭看了看天,順便松松脖子。
「哎,都驚蟹了啊!」
目光往窗外看去,陽光明媚,微風雖仍有寒意,卻已不再冰凍剌骨。草地默默地由灰泛綠,樹木冒出新生的枝椏,杜鵑也不知何時裹了小小花苞,待春雨滋潤,便嫣然怒放。
「不好了!不好了!」
院子外,急急的腳步聲傳了進來,原來是裴兒與翠兒。
她們難得地連禮都沒行就急匆匆來到向冬兒面前,一臉焦慮慌張。
「你們是怎麼了,跑成這個樣子。」李嬤嬤搖頭,一人倒了一杯茶給她們。
不過翡兒與翠兒根本連喝茶的心情都沒有,異口同聲地道︰「世子妃,糟了呀!」
「什麼事情糟了?」雍昊淵給的人自然是得體沉穩的,向冬兒從沒看過她們如此慌亂,見兩人都搶著說話,她便指著翡兒說道︰「好了,翡兒你來說。」
翡兒先緩了口氣,才急忙說道︰「方才外頭傳來消息,說上回咱們王府遇襲,世子不是殺死于金海與邵東嗎?萬歲竟信了朝堂上那些人的讒言,判世子有罪,而王爺欲替世子頂罪,萬歲便將兩人流放到東北金州衛了啊!」
「什麼!」向冬兒拍桌站起,差點沒把繡架給掀了。
「等會兒王爺與世子應該就會回府了,世子妃你可要有所準備。」翠兒都能想象等一下晉王父子將消息帶回,王府內會是如何的人心惶惶。
向冬兒呆站在原地好半晌沒動,面無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李嬤嬤擔憂她是驚得失魂了,不由輕喚一句,「世子妃?」
向冬兒驀地嬌軀一震,圓臉兒皺了起來,氣呼呼地道︰「什麼狗屁皇帝,是非不分,竟敢欺負我們晉王府的人……」
說完,她突然拔腿往屋外跑,連李嬤嬤想提醒她小心禍從口出都來不及。
翡兒與翠兒是明白她腳程多快的,也連忙拔腿追去,可到了院子里,卻已經不見向冬兒蹤影,正心急的時候,看到向冬兒的身影往湖邊去了,又換了個方向急急去尋。
待她們來到湖邊,就看向冬兒挽起袖子,拿著她平時撈魚的大網,一邊撈魚一邊嘟囔道︰「昏君,你欺負我們的人,我就欺負你的魚!」
翡兒與翠兒見狀,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卻不想阻止她,甚至一人取了一支網,幫向冬兒撈起魚來。
約莫一個時辰過去,雍承志帶著雍昊淵回府了,父子兩人依舊沉默不語,但彼此間的氣氛似乎不再那麼緊繃,反而有些異樣的平靜。
雍昊淵回到院子,沒見到向冬兒的人,想了一想,輪椅又往湖邊行去。
春陽當頭,雍昊淵卻沒感受到一絲溫暖,直到他看到湖邊撈魚撈得正興起的向冬兒,心中那緊繃的弦突然在瞬間放松了。
自己的小妻子與婢女在春日的湖邊撈魚取樂,該是多麼溫馨,即使心情煩躁如他,都不想太過靠近破壞這個畫面。
可是,府里發生這麼大的事,畢竟要讓她知道。雍昊淵微微嘆息,推動了輪椅,慢慢靠了過去,只不過靠得越近,听清了她口中的喃喃自語,才知道根本不是他想的那麼一回事。
「可惡!臭皇帝,欺負我的夫君,我要抓光你的魚!反正都要去金州衛了,不吃白不吃……」
要不是有那麼沉重的事情壓著,雍昊淵當真會笑出來。他還是小看她的堅強了,他是注定要受苦的人,又如何舍得她也一起受苦?很快的她會知道,這些魚是白抓了……
「咳!」雍昊淵輕咳了一聲,吸引了湖邊人兒的注意。
向冬兒抬起頭看見他,一如往常地露出一臉驚喜,完全沒有那種因事而哭哭啼啼的嬌弱。
「夫君!快!快來幫我抓魚,能抓多少算多少。」她吆喝著他,手里動作可沒停下。
「這是抓魚的時候嗎?」雍昊淵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當然是啊!」向冬兒終于停下手來,義憤填膺振振有詞地道︰「夫君,我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不就是要去東北了嗎?早知道我就不買魚苗了,可也不能便宜了那臭皇帝,咱們吃光御賜的魚,到時候跑到金州衛,讓他想抓人問罪都沒得抓!」
她的想法及反應真是……獨樹一格!雍昊淵頗有些哭笑不得,「你抓了那麼多魚也吃不完。」
「那就讓全府的人都來吃!」向冬兒怔了一下,像是破釜沉舟地道︰「大家都沒吃過御賜的魚吧?反正都被流放到金州衛了,再加一條罪也不會更慘。」
她認真地看著雍昊淵。「既然事已成定局,哭也是要流放,笑也要流放,不如大家吃飽飽心情好,上路也輕松些。那些害我們的人一定等著看我們愁雲慘霧,我們偏偏要驚掉他們的眼珠,笑得比誰都大聲,讓他們知道晉王府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倒的!」
奇妙地,雍昊淵當真被她簡單的腦子給說動了。事成定局,確實是哭也無益,那不如照她說的,離開前狠狠地吃,笑他一回,讓那些看戲的人討個沒趣,就算離開了也瀟灑。
「你說的有道理。」他居然難得地露出了淡淡笑意,在這種道盡涂殫的時候,沒有露出一絲惆悵。
「所以夫君,你快去喊人來,搭個烤架,將火生好,我和李嬤嬤還有裴兒翠兒帶幾個婢女去備料,咱們王府今晚就來個烤魚的篝火會,喝個不醉不歸!」
如此荒謬的提案,雍昊淵卻想陪她瘋狂一次。
「好。」他答得斬釘截鐵。
不多久,王府要舉行烤魚篝火會的消息便傳遍全府。由于于氏已經帶著兒女回尚書府,她安插的假家丁侍衛們也全數殲滅,如今留在王府的都是真正對晉王忠心的奴僕,听聞王爺與世子被流放,不但沒有灰心喪志,反而把握最後時間與他們相聚同樂,都感動得痛哭流涕,也欽敬佩服不已。
甚至雍承志听到大總管轉述雍昊淵的決定,知道這個提議來自向冬兒時,他竟是大笑三聲,親自去拿出他藏在酒窖的陳年老黃酒,早早就來到後院看著眾人忙活,心中的烏雲都像在那一刻散去了。
夕陽偏斜,鳥獸歸巢,才是王府開始熱鬧的時候。
院子中央的土堆上燒著篝火,幾名廚子不太熟練地烤著魚和肉,也有架著小火爐煮魚湯的,向冬兒拉著翡兒翠兒,一共撈起了二十幾只大鯉魚,再加上府里備著的肉菜還有酒,喂飽這府里上百名侍衛和奴僕足夠了。
晉王府閉門謝客,現在又是多事之秋,就算有那邪祟小人也不會挑這時間找王府的麻煩,所以雍承志索性讓看門的和巡邏的侍衛也都放下任務,一起同樂。
眾人知道他們一直崇敬的兩個主子很快就要流放到東北去了,這將是大伙兒最後一次的相聚,所以都敞開了一切吃喝。
這一刻,侍衛們與長工搭著肩,坐在石階上喝酒吃魚,丫鬟們也不顧形象,找塊地方蹲著聊天,邊吃烤魚邊挑魚剌,吃得津津有味,滿臉油污。也有那小廝趁機向喜歡的丫鬟告白,或是廚娘的女兒紅著臉將自己繡的荷包,送給了那平時看守後門的侍衛,更有平時不對盤的家丁們,紅著眼握手言和……因為大家都不知道明天會如何,這是一場絕望的歡聚。
雍承志及雍昊淵則是獨坐在院內的石桌椅上,旁邊只有向冬兒,她靜靜地替父子倆剔著魚肉,也不摻和他們的談話,三個人之間的氛圍竟是無比的和諧。
雍承志吃了塊魚肉,拿起酒杯,本能的向前舉起邀酒,但突然想起眼前這個是長年怨恨自己的兒子,不由身體微僵,抬頭看著雍昊淵那張冷臉,尷尬地就想把舉杯的手收回。
想不到雍昊淵雖沒說什麼,卻朝他舉起杯,仰頭一飲而盡。
不過就這麼一杯酒,雍承志竟覺得鼻頭都酸了。當年在戰場上中箭差點喪命,他沒有哭,他最好的戰友被異族一刀砍掉了頭顱,死在他面前,他沒有哭;但今日不過是喝了一杯酒,卻像是激起了他陳年累積的傷痛與悲情,竟令他紅了眼眶。
他輕咳兩聲,仰頭也將酒給干了,再放下酒杯時已然恢復正常,只是喉頭熱辣辣的,看向雍昊淵的神情多了幾絲不安的情緒。
「你……」雍承志率先打破沉默。「我一直無暇問你,府中親兵的兵權一直掌握在你手上,即使兩年前你受傷歸來,我也沒有收回。府中血案那日,親兵竟能及時來救援,想必你早有安排,你……是不是早就洞悉了于氏的陰謀?」
「是。」雍昊淵答得干脆。「而且我早就想舍了那金吾將軍之位,想辦法遠離京師,不管是關外或南邊都好,想不到把你也拖下水。」
雍承志沉吟了一下,突然想到什麼,挑眉問道︰「難道之前刑部調查北地軍需貪污案時,你堅持要我不立于氏為妃,就是想借那個案子定罪,自己一個人被流放?」
「沒錯。」雍昊淵目光復雜地望著他。「想不到被你搞砸了。你堅持要扶正于氏,于正榮只好用另一個方式對付我,結果王府不就遭難了。」
雍承志狐疑地道︰「那這次王府血案,你故意殺了于金海與邵東……」
「也是一樣的用意,我必須離京師遠遠的,讓別人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殺了于金海是泄憤,殺了邵東則是為了太子的大局著想,讓鎮南大將軍與二皇子之間發生齟齬。」雍昊淵終于有了漠然以外的表情了,那是無奈。「只不過你還是跳了出來,把整件事攬在身上。原本只要流放我一人,現在倒是連你都被連累了。」
雍承志張口欲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如此欲言又止數次後,終是幽幽一嘆。「我又壞了你的事,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你會贊成嗎?」雍昊淵挑了挑眉。「我知道你不想在皇子之間選邊站,你效忠的是整個王朝,而不是一個人。而我想遠離京師,是因為本朝禁止軍隊私有,但據悉二皇子已經建立了私軍,如果太子仍死板的守著律例,只有被二皇子橫掃的分,所以我若借罪名被流放,不管到哪里都能暗中替太子建立勢力。」
他在說這些的時候並沒有避諱向冬兒,顯然已經將她視為自己人。
向冬兒雖然听到了也不會發問,反正嫁雞隨雞,他到哪里她就到哪里,管他是去做什麼的,就算殺人放火,她還能幫著磨刀潑油呢!
雍承志無語,自己的兒子倒是將他看得一清二楚,相反的,自從妻子死後,他過得渾渾噩噩,不僅弄得家宅不寧,替府中招來災禍,連政事也一塌糊涂。兒子涉入了皇子斗爭,還得想著把他這個老爹給摘出來,不去影響他獨善其身的想法。
偏偏,他自己傻得跳了進去,還差點壞了兒子的好事。
雍承志垂下頭,很是喪氣,什麼吃魚喝酒的心情都沒有了,他自以為做了個偉大的父親替兒子頂罪,事實上人家根本不需要他。
雍昊淵將他的情緒變化都看在眼中,沉默了一下,忽然說道︰「母妃當年的事,我已經不怪你了。」
雍承志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雍昊淵,表情逐漸變得狂喜,但隨即又被慚愧給覆蓋。
「母妃原就是個愛鑽牛角尖的性子,容易想不開,當年她可以不必抑郁而終,偏偏走上了那條路。我也明白不能完全怪你,只是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如何同你說了。」這還是雍昊淵第一次對著父親說出自己的看法。
他扯了扯嘴角,目光看向快吃掉半條魚的向冬兒,苦中作樂地說道︰「看看冬兒就知道,連我們父子要被流放了,她都能弄出一個篝火會,減輕眾人的傷感。如果母妃當年有她一半的樂觀豁達,或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憾事。」
雍承志激動得幾乎雙手都在發抖了,他沒听錯吧?他的兒子已經不怪他了!他背負著那麼多年的罪惡感與後悔,雖然不能馬上淡去,但至少讓他現在死去也不會死不瞑目了!
「昊淵,我……」雍承志深深吸了口氣,才有辦法將話說完。「我是個失敗的丈夫,失敗的父親,我最大的錯誤或許就是納了于氏。不過我心中始終只有你母妃一人,也就是因為我對于氏沒有感情,所以才懶得去管她在府中興風作浪,造成今日的苦果。」
「但是,」說到這個,雍承志終于有了些笑容,「我現在覺得,我唯一做對的事,就是幫你娶了個好媳婦。」
雍昊淵目光仍是輕淡,卻暗暗閃過一抹柔情。「你說的沒錯。」
向冬兒听到他說的這句話,終于有了點反應,猛地抬頭看向他,半張小臉油膩膩,兩頰還是鼓的,卻是喜悅得眉眼都彎了,就像那久未見到主人的狗兒,隨時興奮得準備沖上去撲倒主人,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差沒將尾巴給搖斷了。
偏偏她不能在自己的公公面前朝夫君表達愛意,只能笑著將早就替他們處理好的魚肉,往前一推。
「父王,夫君,吃魚——」
瞧著她的笑臉,彷佛天大地大的事兒都沒有吃魚重要,雍承志一掃陰霾,哈哈大笑起來,雍昊淵也是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篝火那里的眾人,見到王爺、世子竟不傷感,反而笑成那樣,情緒也更加高漲,居然有人唱歌跳舞起來了。
今日,晉王及世子被判流放東北金州衛,王府原該清冷淒涼,卻因為一個向冬兒,讓這個春天的夜晚顯得無比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