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明,照在窄小的庭院里,奇異的彷佛給所有的東西都打上了一層白霜,包括那個一半浸潤在夜色里的男人。
說也奇怪,明明光線沒有好到足夠看清這個人的五官容貌,他光站在那里,但樂不染就沒能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到貌似長隨的另一人身上。
「如果翻牆只是為了要問路,出了巷子口,左轉第一條街直走,右邊數過來第一家是里正的家,不客氣,不送!」兩個眼生的大男人「迷路」迷到姑娘家的小偏房來,到底是真心迷路還是蓄意迷路?有待商榷。
所以,對他們客氣,真沒那必要。
「要不是知道你住在這,誰耐煩沒事翻牆玩?」在康泰眼里,敢對他家少君不敬的人,這世上是不存在的,要不早翹了辮子,要不沒出生,這姑娘到底是沒眼光,還是無知者無畏?
樂不染眼神戒備,手往放在袖子的匕首模去。
丙然是沖著她來的。
那日她出了如海居,第一站便去了打鐵鋪,精鋼的匕首不同于一般鐵器,這把刀就花了她二十兩銀子。
「我數到三,你再不走人,我就要喊了,到時候你也別想落著什麼好。」她的習慣向來是從最壞的惡意揣測一件事,況且夜半出沒的,能是什麼正經的善良之輩?
康泰還想說話,卻讓連彼岸一個眼神喝止。
他走向前兩步,黑發、黑袍,雙腿勁實修長,他立在月光下,明明月光那般的亮,可他的眸卻仍像是沉在黑夜里,望不盡的冷漠,和看不透的孤冷,如同天邊最冷例的一顆寒星。
「姑娘,請問貴姓?」盡避康泰已經從書肆老板口中得知她的名字,回稟了他,再問一遍,為的是確定她是不是他想的那個女子。
他的聲音在奇異的夜帶著奇特韻味的磁性,被夜風一送,彷佛聲音都融在風里,令人難忘。
「要問人家的名字,不知要先報上自己的嗎?」樂不染沒好氣的說。
夜里,微風清涼,屋里一燈如豆,披著一頭青絲的女子眉眼看不清晰,但燭光卻映得她周身似起一層淡淡的暖黃光暈,垂在肩頭的發絲看似烏黑柔軟,看似恬靜,不料卻很是伶牙俐齒。
男人看著她,眼神沉沉。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他卻想了很久。
這人看著就是個惜話如金的人,既然不想解釋,也不想通報姓名,她決定關上窗戶,熄燈睡覺才是王道。
看他這通身氣派,也不像會硬要撬門牆進人家家門的人。
「連彼岸,你呢?」
「樂不染。」樂不染也學他惜話如金。
「你是樂家人?」他的聲音始終微涼,帶著漠然。
「你和那一家子有什麼關系?」她豎起了戒備,原來是一丘之貉,可惜了這副好皮相。
她真的是那個被樂老太太趕出家門的大歸姑女乃女乃,細雨蒙蒙的那日,從他眼尾余光掠過去的那片衣角,是她的。
再見,在書鋪外,她留給他的仍是背影,他甚至沒看清她的臉。
這回,第三次見她,總算解了他心底的疑惑。
「就避雨借宿了一晚。」
他借宿的那天,不會剛好就是她被趕出家門的那天吧?她隱約想起來,樂府那天似乎是來了了不起的客人,樂林氏沒空管她,才叫婆子隨便的把虛弱昏沉的她架出門,丟棄在外。
托了他的福,他在樂林氏還沒想妥怎麼處置她的時候出現,否則毫無反抗能力的她,只有被遣去家廟或是更不堪的地方的下場了。
「所以連公子是為了什麼而來?我已經不是樂家人,有關于樂府的事,小女子什麼忙都幫不上。」
連彼岸定定看著她,黑夜般的眼眸彷佛會將人吸進去,他性情冷淡,與生來冷漠肅殺的氣度,往往一眼便會叫人腿都站不住,而他對著她這麼長時間靜止而專注的凝望,即便腿腳不軟,也該心頭小鹿亂撞了吧。
只可惜,他遇見的樂不染是來自後世哀豆、小鮮肉滿天飛的時代,靈魂年紀早就過了花痴的年紀,而且她從來都不是外貌協會的人,至少對皮囊看得不是那麼重要,對于連彼岸她是好奇多過于對他容貌的關注,因此,眼神清澈,不見半點驚黯和愛慕之情。
「不是。」
不是什麼?她一下沒回過神來,他不是想問她關于樂府的任何事?
「我問一句,公子你回應一句,我若是不問,你就裝聾作啞,既然沒什麼重要的事情,那麼,就別浪費彼此的時間。」她作勢要關上窗戶,打算走開。
「哎。」
她走得很堅決,身後卻有人一個箭步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轉回頭,先看向自己的手腕,連彼岸也看著她的手腕,像是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出手,可他並不打算放開,力道還微微的收緊,生怕他一松開,她當真走了。
「公子有話直說了就是。」嚇死寶寶!一下,兩下,掙不開,她心里有氣,口氣凶巴巴的。
長身而立的男子微微側首,他看著自己以一彎別扭的姿態握住人家姑娘的手不放,她的手腕真細,他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就能住。
棒著不大的窗台,少女在外的肌肉裹了層珠光似的,許是月光和燭光給他的錯覺連彼岸竟然覺得穿著淺綠衣衫,散著一頭不是很豐盛黑的她,如在畫中。
心跳在這樣的緘默里漏跳了一拍。
這畫面,這簡陋的偏院,卻像是被人畫下一筆淡淡的溫柔。
康泰多此一舉的捂住自己的眼,他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有、沒有……眼疾發作真是糟糕的事。
「‘放翁’是姑娘的別名?」他放開那縴細不盈一握的手腕,雖是隔著布料,在離開的剎那,指月復還留著屬于姑娘家的觸感。
他垂下的手,握成了拳。
樂不染多看了他兩眼,內心也不糾結,爽快的認了,到底人家都找上門了,就不用多此一舉的否認了。
「公子買下了放翁的畫?」
心底微微的詫異是沒想到那幅畫不到一天時間就賣了出去,虧她之前還幾度小擔心了一下,擔心那幅畫要是賣不出去,書肆老板可要怨死她了。
「是,我覺得上頭的字好。」
樂不染在心里翻了個大白眼,不是覺得構圖活潑有趣,人物精彩生動,是因為上頭的簽名?
這審美觀,該怎麼說?說他慧眼獨具,未免誅心,說他沒眼光,人家買了她的畫,覺得她字好……捫心自問,青菜蘿卜各有所好,就當是贊美吧。
「那公子尋來為的是?」
「下月下旬是祖父的壽辰,想求放翁一幅字回去當成壽禮送給祖父。」
哇,二十七個字,沒想到這人也能一口氣說上這麼長的話,其實不只有她哇而已,康泰也掉了下巴。
少君被什麼附了身?他跟著少君幾乎半輩子,他可以用他康泰的人格保證,少君說過的話,絕對不會超過二十個字,這回破了紀錄,老太爺要是知道不知會做何感想?
「放翁寫一幅字需要多久時間?」
「我還沒答應要寫。」任何能賺錢的機會她都不想放過,只是她原先的計畫中,並沒有打算頻繁的推出放翁的作品,再來,這人實在又呆又萌又逗,她忍不住想逗逗他,就算不能逗他笑,惹急了也好,總而言之,她就想看他除了面癱之外的表情。
連彼岸望著她,看出少女眼底戲弄的碎光。
他手一招。
康泰過來,雙手奉上一小雕花匣子。「姑娘,這是訂金,大面額五千兩銀票,三日後來取書法,再奉上五千兩,可行?」
樂不染只瞄了匣子一眼,這是改拿銀子當攻勢,拿錢砸她?
嗯,砸得真好!她喜歡。
「我被夫家休離,你稱呼我樂娘子便是。」在外頭走動多了,知曉外頭對女子的諸多不公,尤其一個被夫家休棄不要的業婦,要不是家給了她一塊可以庇護的屋瓦,她可能被排擠、欺負的更嚴重。
扁憑她一人之力是改變不了封建社會的男尊女卑,要在這女子地位低下的時代生活下去,只能護好自己,隨波逐流。
棄婦難听嗎?
這並不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沒有選擇的選擇,從來都不是選擇。
比起寸步難行的閨閣淑女,對她來說,已婚身分方便行事多了。
連彼岸臉上原本淡淡示威的意味並不明顯,盡避只是一眼,但樂不染看得出來,他這拿銀子打人臉的奸計,非常的恰到好處,因為她吃這套。
只是當他听見樂不染要人家稱呼她樂娘子的時候,像是想到什麼,臉上微微閃過一種不知所以的情緒。
樂不染覺得這會兒他看起來倒像個人了。
他抱拳,莫名堅持自己堅持的。「就請樂姑娘臨摹一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帖。」天下人皆知,他那三朝元老的祖父對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情有獨鐘,幾乎到了惜之如命的地步,尋常物件再難討好,他這一趟出來辦差,來回費去時間頗多,眼看祖父的七十大壽在即,從那幅《天上人間圖》得到了靈感,若是能順道帶回壽禮,書法與畫作聯璧,挨的罵應該會少一點吧。
樂不染一心撲在生意上頭,沒去注意連彼岸對她的稱呼。
重金必有要求,要求必然刁鑽,就知道銀子不好賺,尤其這麼爽快拿出大筆銀子來的人,這不是挖了個大坑等著她呢。
這世間,那些個文人雅士,高官權貴,誰不知道王羲之手書的真跡已隨唐太宗葬于墓中,後人能看到的全是摹本,這些摹本里又以唐朝馮承素的「神龍本」最令人稱道。
「神龍」是唐中宗的年號,摹本上也有年號小印真跡得名,被認為是馮承素奉聖旨于蘭亭集序真跡上所摹,應該是最接近真跡的摹本。
這完全就是一種沒魚暇也好的心態。
現今的人很難想像真跡的字有多美,美到使一代君王迷戀至此,甚至要帶進墓里去,永絕于世,其實這所謂的「天下第一行書」其實是篇王羲之酒後的草稿,總計三百二十四個字,只是這位書聖酒醒後,曾經試圖把原文重寫好幾回,只可惜都沒有在蘭亭集會時寫得好,又因為唐太宗李世民對王羲之如痴如醉的迷戀,那時的長安城一夜間就冒出成千上萬的王字真跡,外地的收藏也如潮水般的涌向京城,幾位老臣為了監定真偽爭得面紅耳赤,最後也只能一網打盡,全部獻給了李世民。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不論時代走到哪里,這樣的人不管世代如何更迭,只有多沒有少過。
李世民把王羲之捧為千古一帖,這故事,樂不染從她祖父口中听了又听,有一天,祖父酒興倚賴,喝的微醺,神神秘秘的從保險櫃里拿出層層包裹的東西來,是一疊分層疊放,比保護什麼古玩奇珍、國家寶藏還要慎重的石刻摹拓本。
祖父,那便是王羲之的神品「蘭亭集序」的石刻華拓本,雖是石刻華拓本卻是真跡。
她從來不會質疑祖父的話,祖父從不護她,祖父對王羲之的喜愛,要她來說並不亞于唐太宗,痴迷程度甚至將蘭亭集序的每個字,勾、撤、捺,翻來獲去研究個徹強。
這幾片薄薄的石刻拓本,是祖父年輕時,去古玩市場時買回來的,除了她,就連她的爸爸都不知道祖父有那麼件寶貝。
「看在公子的誠意上,我多問一句,不知公子要的是馮承素的神龍摹本還是王羲之的真跡摹本?」樂不染眼色清明,十分的淡定。
康泰听得一頭霧水,但連彼岸倒是听出她的話中有話。
「王羲之的真跡摹本?」馮承素的神龍摹本已經夠逼真的了,莫非?
「不論是馮承素抑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由放翁來寫就只能是摹本。」
「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若是王羲之的真跡摹本,價格上又要往上提一提,更重要的,收禮的人要是不滿意,我保證將銀子全數退還。」
這不怕吹破了牛皮?
樂不染淡定得很,可連彼岸卻淡定不起來了。
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樂不染,這是第一回,他看不透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