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不染才把窗戶關上,就听到門板剝啄聲。
「不染妹妹,我可以進來嗎?」是勺娘帶著試探又微揚的聲音。
「勺娘姊進來吧。」樂不染一點睡意也無,心里正盤算著有筆大進帳後可以撒開手腳做點什麼,對她來說,銀子放著就是放著,也不會生出錢子錢孫來,再多也沒用。
所以,投資就變得很重要了。
「我以為妹妹睡了。」勺娘手里捧著兩塊布料,是白天樂不染送的藕色和湖藍絲綢。
樂不染隨手剪了燭心,讓燭光剔亮些。「我是夜貓子,不過子時不上床的。」
「夜貓子是什麼意思啊?」勺娘珍重的把布料放下,怕粗糙木桌的小刺勾了絲綢料子的紗,下頭還鄭重的用一塊粗麻布給鋪墊著。
樂不染干笑兩聲,「呵,我的意思是我像夜鷺一樣喜歡晝伏夜出,以前在家時習慣了到處磨蹭,回過神來半夜已經過去。」打著馬虎眼過去,「不知勺娘姊這麼晚過來為的是什麼?」
「不染妹妹送我這兩塊料子,我很是歡喜,可是,你送我這麼好的料子,自己穿的卻是成衣鋪子的成衣,太讓我過意不去了,這塊藕色的料子我瞧著適合妹妹的膚色,要是不嫌姊姊的女紅沒有外頭的繡娘手藝好,就用來給你裁制兩身外出衣裳可好?」她愛惜的目光從布料上掠過,顯見十分喜歡。
「我這不是憊懶嗎,只想著省事,想著成衣鋪子方便,想挑什麼款式沒有,其他的倒沒有想那麼多,料子是專程為姊姊姊買的,你想做什都隨意,給我倒是不必。」料子是就著勺娘的喜好去挑的,沒道理又穿回自己的身上。
勺娘喜不自勝。「那我就收下了,你瞧瞧這湖藍色多美,像夏天亮敞的晴空,要是用來給孩子做成半臂,再補上不同的福字,穿在身上該有多舒坦,至于這塊萬色的就給咱們姊妹做成裙子,你我各一件,穿出去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姊妹,你說可好?」
樂不染點頭稱好,以她一個現代人的眼光看,勺娘的女紅沒話說,刺繡功夫嘛,美則美矣,就是少了幾分靈活度,只是,慢著,孩子?
勺娘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局促的模著臉腮,動了唇,未語眼眶就先紅了。
哎,她什麼都沒說就把人弄哭了,這下可怎麼辦?她最不會安慰人了。
樂不染無聲的遞過去自己的帕子。
勺娘揩了揩眼圈,「娘總以為把這事瞞得滴水不漏,只有天知地知,還有我們娘兒仨知道,其實我心里明白的很,我一個未婚卻挺了個大肚子的女子,再怎麼遮掩,又瞞得過誰……我夜里總是想我的廷哥兒想得睡不著,只能拚命的拿繡活回來做,我以為我們母子的緣分也就這樣了……」
她到樂不染這里來,不是為了訴苦,也沒想過可以從她那里得到什麼,實在是心里太苦了,話匣子一開,積壓在心里多年的苦楚委屈便如滔滔江水奔騰而出。
女子有孕,反胃惡心,月分一大,行動不便,左鄰右舍住得近,根本瞞不過誰,雖說沒有哪戶人家吃飽撐著盯著旁人的家生事,但是真要有個什麼,要做到一手遮天,像柴家這樣的貧戶人家,哪有這麼容易。
「白日里,勺娘姊就是為了這事抹眼淚?」未婚生子啊,想不到看著保守謹慎的勺娘膽子這麼大,這是有多喜歡那個男人?又或是年少輕狂,只想著一晌貪歡,壓根沒考慮過後面要承擔的是什麼?
年輕男女相愛,干柴烈火,在現代都是政府解決不了的社會問題,在這里,即便禮儀規範嚴峻,對女子尤為苛刻,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男歡女愛有了孩子,只要有心迎娶,諒也生不出什麼事,勺娘這事,顯然結局並不如人意。
原來,與她兩情相悅的男子叫孫遲,是個童生,孫家家貧,孫母一心寄望在兒子身上,希望他能奪得秀才功名,甚至在之後的科舉之路能青雲直上,因此對家世也是一貧如洗的勺娘不只看不上,還多次阻攔,兩個年輕人只能偷偷私下的來往。
哪知孫遲一舉拿下秀才之名,要知道秀才是有許多特權的,能夠當上秀才在地方上就已經是個人物了,擁有秀才功名,可以免賦稅徭役,見縣官不跪,就算無法再前進一步,社會地位也是超然的,隨便想撈個族長、村里長來當,一點難度都沒有。
偏偏當時的柴家,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境因為柴父一場大病,每況愈下。
沒多久,孫遲整理行囊,去了省城參加秋闈鄉試。
一般來說,一個縣城能有幾個秀才老爺已經很了不起,要是能考上舉人,是可以算做地方官政績的,更別提考上那人,那就正式踏入「官」的行列,對老百姓來說,已經屬于大老爺等級的人物了。
孫遲中舉的消息傳來,轟動整縣城,孫母干脆賣掉所有家當,舉家搬去了省城,對她來說,小女兒家的那些個情情愛愛都沒有她兒子前途重要,等兒子走上仕途,想要什麼的女子沒有?手人。
勺娘和孫遲的感情就這樣被硬生生的斬斷,而樂父終究沒能挨過這場大病,沒多久也撒手人寰。
孫遲拍拍走了,勺娘又歷經了父喪,很遲才發現自己沒來月事,她沒敢聲張,又等了兩個月,這才悄悄的把自己有孕的事告訴柴王氏,柴王氏一掐日子,這孩子想墮掉它已經不可能,在愁眉苦臉了好幾天後,果斷的掏出十幾年來積攢的私房,將勺娘送到了遠親家去待產,直到足月生下孩子,便作主送給了隔著好幾個山頭的人家收養。
勺娘如何的傷心欲絕,思念孩子也都是後話了。
幾年過去,卻轉折听到那戶收養廷哥兒的人家因為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一久,越覺得廷哥兒礙眼,便動了想賣掉他的主意。
勺娘听到這消息整顆心都碎了,輾轉托了熟識的人去探問,告訴對方她想把孩子接回來,不料對方一知道是生母想要回孩子便獅子大開口,要孩子可以,拿銀子來贖。
包夸張的是,對方不知從哪里得知勺娘未婚生子的事情,拿這件事當威嚇的話柄,若是柴家不照他們的要求給銀子,就要把廷哥兒的身世公諸于世,讓所有的人都知曉他是奸生子,他的生母有多麼的不知廉恥、失德和不貞。
老實的一家人愁了、怕了,坐困愁城,這一來別說妄想把孩子帶回來,就算帶回來,孩子的將來呢?一旦事情鬧大,因為蒙羞自辱的柴家也可能因為這件事,無法在縣城立足了。
一家人愁得頭發都要白了,卻沒有人敢在樂不染面前表現出分毫來。
「你想把孩子接回來?」樂不染先要問清楚勺娘的想法。
她點頭。「我弟和娘還有我自己把這些年一分一毫攢下來的錢都拿了出來,可是怎麼湊也湊不出來對方要的一百兩,娘說,要不就把屋子給賣了,地皮好歹值些錢。」
這已經不是獅子大開口,是貪得無厭的訛人了,雖然說費大一個孩子不容易,但是一百兩,怎麼不去搶比較快!
「就算賣了屋,把銀子都給了那戶人家,不怕對方食髓知味,拿你們當提款機?沒了銀子,你以後拿什麼養孩子?跟著大人餓肚子?有上一頓,沒下一頓的,還是跟著你們去流浪?睡大街,歇破廟?」雖說一家人能團聚比千金萬銀都值,就算日子再艱苦,心底只要有陽光,總能走出陰霾,但憑什麼一家人做得要死要活,卻便宜那些貪婪又無恥的人。
她以為萬不得已非要給,多少給點辛苦費也就是了。
勺娘听樂不染這通分析下來,雖然听不懂什麼叫「提款機」,但意思隱約是明白的,她臉色變幻,表情淒楚。
老實說,樂不染也知道自己為難勺娘了,對一個一心想把孩子要回來的母親而言,她的話等于在寒天里潑了一桶冷水。
樂不染看不得這樣彷佛被抽干生氣的勺娘,她放軟了三分語氣,「這件事你再考慮得仔細一點吧。」
勺娘失魂落魄的走了,連料子都是樂不染提醒才抱走的。
連著兩天,樂不染也沒閑著。
堡欲善其事便要利其器,答應了連彼岸要把王羲之真跡幕本的《蘭亭集序》寫出來,便要知道這幅字用的是什麼紙和筆,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字寫得再好,很快也會被人識破,更別提什麼價值了。
在後世,同樣是琺瑯彩瓷,在瓶底下印上「大清干隆年制」是作偽,但若堂堂正正的題上自己的名字,那便是高仿的藝術品。
在這時空,也是同一個道理,哪來那麼多的真品古董,即便是有,市場也就僅限于一小部分的人,更多的人擁有不了那些天下奇珍,如果打造高端品牌,走古代的高端市場,成為皇室貴族、高官富商爭相收藏品,照樣能拓展出廣闊的市場空間來。
她去買了鼠須筆和蠶繭紙。
所謂的蠶繭紙,是利用繅絲的下腳料,連同浮在水上面的的蠶膠,用草簾子抄出,濾去水分,晾干後便成了紙狀的薄片,就是絮紙,也叫蠶繭紙。
鼠須筆就是黃鼠狼尾巴加兔毫制成的毛筆。
東西買回來了,她看見柴王氏坐在堂屋的大桌子旁邊在納鞋底,這可不是好做的活兒,先得用家里的舊布打鞋樣子,一層層的涂著漿糊,把千層鞋底子弄出來,再把麻搓成麻線,用頂針、錐子,一針針、一線線把麻線穿過去,把納好的布鞋上鞋幫,這沒一把力氣是做不來的。
樂不染是穿越過來的主兒,壓根不知道做鞋子這麼麻煩,她只知道這不是什麼輕省活,手可疼著的。
「好不容易集市休息,您怎麼就納起鞋底了?」
鐘氏手上也沒閑下來,把樂不染好說了一通,說買的鞋子又貴又不舒服,完全是浪費錢。「都怪女乃娘粗心,之前忙著家里的營生,沒注意到你的鞋都磨平了底,我瞧著你雖然買了新鞋子,也不怎麼合腳,得重新做。」
听到柴王氏的話,樂不染又朝鞋底看了一眼,可鞋底是要用舊布黏好並晾曬的,女乃娘的手里怎麼會有現成屬于自己的鞋樣子?
樂不染很詫異,見柴王氏不說話,她仔細的看了那鞋底,發現了些端倪。「女乃娘,您不會把勺娘姊準備的鞋底修了,給我做鞋子吧?」
鞋底明顯是後包上去的包邊,包邊的料子顯然比原先的布料要好上許多。「我都買了新鞋,您怎麼就把給勺娘姊的鞋底給剪了,剪了多可惜。」
「你瞧你那鞋都把腳跟咯紅了,不合穿,也不咬聲,你勺娘姊有的鞋子穿,不急,等家里又有了舊布,女乃娘再給她做。」
樂不染頓時有些鼻酸。
女乃娘能舍了女兒的東西給她用,但她這是搶了勺娘姊的東西,她心里多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樂不染知道情誼就是這樣處的,彼此互相惦記,互相付出,你對我好,我難道還會不付出真心嗎?
為了這雙鞋,勺娘和廷哥兒的事看起來她得管上一管了。
就當回報女乃娘的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