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陌不知為何,真真不曉得怎麼了,他以為問出這些話,與喬大小姐彼此直面內心所想、直面眼前情勢,壓在心頭的無形重量定會輕上許多,但……實則不然。
胸臆間繃得莫名其妙,一顆心像被誰掐住,每一下跳動都帶出微妙輕疼。
事反必妖。
這太過反常,一向方寸不動的他,莫不是對什麼飄渺不實之物生出期盼?
內心說不出的震驚,他面上卻絲毫不顯,僅左胸的起伏鼓動略微明顯,藏在袖中的十指下意識收攏。
房內靜了好一會兒,直到——
「將軍說什麼退親?那、那是男女雙方定下鴛盟,成了未婚夫妻,而其中一方反悔了,才叫退親,咱們這樣……這樣……妾身是說,我都嫁進來了,反悔的話不叫退親,而是和離才是。」
喬倚嫣喉頭都發澀了。
可她是這樣會裝的人啊,熱氣染得雙眸都泛蒙,仍暗暗費勁想裝得雲淡風輕。
她牽唇若笑,徐聲再道︰「何況將軍在皇上面前該如何自圓其說?莫非想拿戰功當作交換嗎?如此一來豈非恃寵而驕,頗有挾功脅主的意味,平白折損將軍名聲還可能惹得皇上不痛快,又能落得什麼好?」
「若要解套,僅須皇上一只宣詔,告訴天朝上下的臣工百姓,說一開始的‘中箭落馬’、‘命懸一線’到後來的‘沖喜’、‘賜婚’等等,全是一時權宜,是為為了釣蒙剎與北蠻諸部的敵軍,所翼不厭詐,精心篤就為最後的大勝。」蕭陌將此事在腦中理過無數回,這是最好的解決之法了。
他下顎線條剛硬,抿抿唇接著說︰「皇上會答應的。所有人將會頌贊帝王的英明睿智,雖高居朝堂之上,卻能決勝于千里之外,而北方大商喬氏女暗行皇上欺敵之計,助朝廷和北境軍大敗敵寇,喬小姐與喬家皆有大功。」
喬倚嫣定楮望著他,專注到眸子都忘了眨。
蕭陌被她看得略不自在,但沒有撇開目光或撇開臉,然後就听到她輕笑出來——
「將軍所說的,妾身懂了,若依將軍的安排,這將會是雙臝……甚至是三贏的結果。皇上英明神武受萬民愛戴,贏了。喬家忠義之名大顯,贏了。而北境軍也贏了,此役大捷,迎來邊陲軍民們渴望的長安……」
她垂下粉頸,擱在膝上的一雙柔荑,指尖下意識相互摩挲輕絞。
「可任你再怎麼編派,將軍當時落馬是真,命懸一線也是真,妾身被指婚給了你,那也是真。還有……將軍病中方醒的那時,說是很承我的情,可是答應了妾身所求的,往後就跟家里人一樣喚我小名,不再生分地稱我喬小姐,那也是真實有過的,但今兒個將軍沒遵守承器,「喬小姐」三字兒連發,听得都不舒服了,將軍得認罰。」
蕭陌有一瞬間閃神。因她垂頭的弧度,她鬢邊柔軟的碎發,更因她暖紅的腮畔和似帶嗔意的話語。
「喬小……」他驀地頓下,調整氣息。「所以你是何意?」
喬倚嫣抬起臉蛋,膝上的雙手已然交握,似下定了某個決心。
「當時听聞將軍在戰場上中箭落馬,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又繪聲繪影,且一直等不到你現身露臉來終止眾人猜測,我那時可真急了,好擔心你真的重傷不起,又不知是否有人能好好照顧你……」菱唇輕抿,更添朱色——
「我沒法再等,遂仗著喬家多年來捐輸軍糧軍資之功,抓住機會求皇上賜婚,如此一來便能理所當然來到你身邊,這個‘沖喜賜婚’是我自個兒厚臉皮求來的,我家老祖宗本不答應,但老人家是疼我疼入骨了,根本抵不住我連夜跪求,終才出面跟皇上討的。」
她再次直視他,眸底坦然如星辰爍輝,臉容倒是紅透,嗓聲溫柔中帶俏皮又道︰「在我好不容易佔了你身邊這個位置,眼看都能開吃了,將軍卻想往我口中掏食,要奏請皇上收回指婚聖旨,你覺得我能答應嗎?」
蕭陌好像……好像忘記該怎麼動。
他沒辦法動。
宛如被人施術定住一般,喬大小姐此刻對他道出的話,正如定身咒。
「欸,妾身嚇著將軍了。」喬倚嫣笑了聲,眉眸柔。
「你……你是真心願意……嫁蕭某為妻?」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嚴肅,五官輪廓深明剛峻,好似正與敵人對峙。
「是。」螓首毫無遲疑一點。
「為什麼?」連問話都像冷酷質問。「你與我八竿子打不著,為何願嫁?」
喬倚嫣險些大笑。將軍大人是把對敵的經驗拿來用在女兒家身上了。
對不解之事,他抱持多疑態度,而他會疑她居心叵測實也尋常,畢竟他沒被姑娘家纏上
餅嘛,不知道如她這樣的姑娘家若然春心大動,會有多執拗難纏。
她喝了口香茗潤潤喉,輕徐答道——
「妾身在十年前便見過將軍……當時蒙剎一支近百人的鐵騎成功避開我朝前線駐軍,還繞過大軍屯堡,直接殺進我喬家的天元糧莊。前方完全沒有示警、不見半縷狼煙,那時祖母正帶著我在莊子里听管事們匯報,直到蒙剎兵都快殺到莊子口,咱們才驚察異狀。」
蕭陌眉峰微動,她所說的事,他記起了,那是他名揚北境的第一場仗。
身為小小總旗的他領著三十名好弟兄,將百騎的蒙剎兵趕出百姓的糧莊,將敵人盡斬于刀下。
喬倚嫣見他是知道的,不由得對他一笑。
「那座大糧莊里從管事到伙計、再到灶房打下手的僕婢和馬伕等等,不是攜家帶眷在糧莊運過日子,要不就是落地生根、成家立業,全是一家子又一家子的……當日將軍若沒帶人趕來,糧莊一旦徹底被攻破,後果肯定讓我一輩子惡夢連連。」菱唇一咧笑得更開,她搖搖頭。「噢,不對,要真被攻破,我也就沒命了,作不了夢啊。將軍以為咱們八竿子打不著才不是呢,你救了我天元糧莊所有人,救了我家老祖宗,你還救了我。」
「你之所以願意嫁我、以身相許,說穿了是為報恩?」他問得很慢,深深看她。
喬倚嫣略歪著腦袋瓜,忍不住揉揉一邊秀耳。「也不是……也、也算是吧。」
「什麼叫也不是也算是,說清楚。」繼續嚴酷地審她。
「就是一開始沒想過,後來就覺嗯……像也可以。」鵝蛋臉紅撲撲,額上似見薄汗。「當年喬氏的天元糧莊得救後,將軍大大展露頭角,妾身從那時便開始留心起你,見將軍崢嶸往上、漸漸累積出無人可比的戰功,獲聖上青睞與信任,最終掌握北境軍權,而將軍不曾讓人失望,維護一方百姓,為我朝揚眉吐氣……」
好想使勁兒揉臉,或把燙到不行的臉蛋捂住,但該說的、決定要說出來的,還是要一鼓作氣吐盡了才好。
「像將軍這樣的男兒漢,任憑哪家的小泵娘見著了都要心儀喜歡吧?何況妾身躲在邊邊角角一看就看那麼多年,哪能不看到心底去?所以……所以一開始真沒想過‘以身相許來報恩’這樣的事,無奈後來有了私心,又逮到指婚的機會,就覺得……就算狠狠委屈了將軍,也要先嫁了你才好。」
她頭重重一點,強調般用力頷首。「妾身的叵測居心,就是這樣了,我、我說完了,沒有其他需要交代的了。」以上。
點完頭,她干脆又低著臉,雙眸瞅著絞在一塊兒的十指。
然後她發現四周陷進猶如無底黑洞的靜寂中。
非常、非常的靜。
靜到她都能听到自個兒心音正胡亂鼓動,還一聲大過一聲,彷佛下一瞬一顆鮮紅火熱的心真會跳出喉嚨。
欸欸,她知道自己非常不懂矜持,再次很嚴重地嚇到將軍大人,他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應對也是情有可原,誰讓她就是春心大動,一動還累積了整整十年,當時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終于終于,她鼓起勇氣抬眼偷瞄,想過無數種他可能展露的神態,驚駭的、疑惑的、輕蔑不屑的,甚至冷酷無表情的……但,竟然不是!
手握重權、剽悍神武的行軍大都統兼鎮北大將軍大人,顴骨不知怎地浮出兩團赭雲,即便膚色偏勵黑也掩不住紅了臉的事實。
他覺得臉紅給她看還不夠似的,那薄唇竟還不知所措般輕啟,欲語還休一般。
而最最考驗心智的是他那一雙漂亮長目……審她的時候不是清醒又狠厲嗎?這時候怎換上小雨如穌般的蒙朧目光,是要她……要她怎麼忍嘛!
不行!
忍無可忍,只能重新再忍!
她都如此這般不矜持,不能再自陷泥淖變成「摧草痴女」,尤其還是一名「大齡痴女」,那樣也實在太可悲啊!
她忽地自虐般揪住發燙的兩耳,接著又拍了兩下臉頰,重新振作起來。
「你別急著惱我,我有一事不說不成。」
她沒敢多看他,急急再道︰「將軍之前因風寒導致肺腑發炎,如今確實完全被治癒,但將軍的氣血腑髒與四肢百骸仍需仔細調養,因為小小傷了根本,但起因絕非這一場風寒,而是在更早之前種下的病灶,應是重傷一場,卻沒有徹底地將養顧本才造成的。」
望著男人對她來說實是秀色可餐的峻顏,喬倚嫣死死忍住,道——
「氣血兩傷,筋骨暗郁,這病灶不除不可,時日拖久了,將軍年過不惑定然要飽受折磨,我既是來報恩,就斷不能允這樣的事發生。」
深吸一口氣,再用力呼出,她再道︰「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當這個被指婚過來的將軍夫人,這樣才可以名正言順扒光你的衣物替你診治,才可以光明正大待在你身邊,隨心所欲照看你,即便你受不了想休我,有聖旨在上,定也容不得你專斷妄為。」
喬倚嫣不會知道,此時此際的大將軍蕭陌是受著何樣奇詭的煎熬和折騰。
如以冰炭置我腸。
蕭陌渾身凜顫,從上到下,由內而外,體內是一陣冰寒一陣熾熱,似有軟到沒邊兒的春水浸注,又彷佛整個人被架在烈火上燒烤……總而言之,就是一切感受全亂了調性,連他都還沒能搞懂自己真正的心緒。
什麼都沒搞懂,所以他瞬也不瞬、近乎迷蒙般直視她,無語。
他沒話,她話倒是不少,為遏阻「摧草邪念」叢生,把當家主事的氣魄全展現出來——
「將軍都沒喊我小名兒,妾身剛剛提到要將軍認罰,這時是想到罰你的好法子了。」一頓。「就罰將軍與妾身再成親一回,要你穿上新郎官的大紅喜服來迎娶我,要親自挑開妾身的紅頭帕,咱們要辦一場別開生面的結親禮,如何?將軍認不認罰?」
結果眼前男子依然像魔怔了般緊望著她。
說不失望,那是假話。
但按她喬倚嫣的脾性,向來選定便無悔手,這一次亦然。
蕭陌。
這是她老早就選上且看進心底的人兒,喜歡著、崇拜著,欲棄不能棄,是深入魂識的柔醉情懷,還能由她慢慢滋養,徐徐教化。
而至少至少,這一段彷佛被迫的親事,還有她不管不顧、少女懷春般心悅他。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將軍不答應都不成!咱倆的一場婚事,你且靜心待著便是,妾身會安排得妥妥當當。」咬咬唇。「嗯……嗯嗯,就這樣,我沒事要談了,將軍也沒事吧?嗯嗯,那好,既然咱倆都沒事,就……就該干麼干麼去!我去找府中大總管議事,將軍請便……再會!晚上見!」
丟下話,喬倚嫣起身便走,往寢軒外沖。
太不淡定了。她想。
但心里秘密全都挑明,要她還能如何淡定?
逃到外邊,她搔耳揉頰渾身紅暖退不盡,頭皮還隱隱發麻。
腳一跺,想通了,不淡定就不淡定,對上他蕭陌這般的男兒漢,要顏質有顏質,要力氣有力氣,要才能有才能,會陷落是正常,她、她坦然以對就好。
然後,想通一切的她很瀟灑地走掉去干自個兒的活兒。
而還沒想通的大將軍仍傻傻困在原地,羞到渾身發燙,五官僵化,動彈不得……
沒辦法啊沒辦法,大將軍這款剽悍又精明過頭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沒被柔柔軟軟的姑娘家明目張膽表白過啊!
將軍大人確實「馬前失蹄」了,但又如何?
摔得這麼慘,怪不得誰,誰讓他就是純情到沒半點經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