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他喊的不是我。
掩耳盜鈴的陸青瑄自欺欺人,她將縴柔的身子往有兩人合抱那麼粗的大樹後頭縮,以為不出聲便沒人知曉她躲藏于此。
可惜她的丫頭若兒、錦兒根本不曉得她在躲什麼,兩人納悶地看向樹後的二小姐,表情愕然。
「還不出來。」
他叫的不是我,男女七歲不同席,金大腿飽讀詩書怎會明知故犯,肯定是別人。
陸青瑄心想再躲一會兒,等人走了再現身。
「青瑄表妹,我看見你戲水小鴨的繡花鞋,你的腳還真小,沒我的手大。」這丫頭還是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一見人就躲,毫不自知這逗人模樣惹人憐愛。
「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水鴨,才不是戲水小鴨,表哥太壞了,欺負人。」她腳小礙著誰了,又不需要逃命,小腳秀美,走起路來搖曳生姿,下田干活的大腳婆才要皮粗、腳掌大,走路有風。
「這才叫欺負。」蔣三閑大手一伸,直接揉亂她綁著細辮的垂腰長發,發絲亂如狂風吹過。
「啊!我的頭發……你走開,壞人。」什麼金大腿,根本是沒人性的瘋子,她被騙了。
蔣三閑的父親蔣鎮安是天武二年的狀元郎,因容貌出眾而為皇帝所喜,故而下旨賜婚福安公主,擇日完婚。
但是蔣鎮安已有心儀女子,便是蔣三閑的母親謝離月,因此當庭抗旨拒婚,言明已有婚配。
其實兩人當時只是互生情愫,還不到非君不嫁、生死相許的地步,但這話一出,兩個人便圈在一塊,再無分開的機會,否則便是欺君。
皇上是位明君,雖然震怒,失了顏面,但也基于愛才之心,收回旨意改為兩人賜婚。不過皇上也是一個父親,為了替愛女出氣便將蔣鎮安外放偏遠小縣,任一縣縣令,十余年未曾移位。
一開始皇上只想給個教訓,過個三、五年便將人調回,給予高位,誰知有心人的從中挑撥,兩任、三任後,皇上也漸漸忘了有此人,福安公主下嫁皇甫世清,即為左相之妻。
但是沒人想過,謝離月之前是有婚約在身,恰巧是一心戀慕她多年的皇甫世清,守候已久的未婚妻被奪,背信負心,他又被迫迎刁蠻任性的公主入門,心中的苦悶和恨意可想知。
蔣三閑剛出生那一年,蔣鎮安在任上便遭到刺殺,而後的十年幾乎年年都有刺客上門,但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見血,或輕或重的傷口遍布全身,像貓戲老鼠般的戲弄。
而在第十年,刺客又來了,偏巧洪水來襲,蔣鎮安和刺客以及數名衙役被山上沖刷而下的土石掩埋了,等再將人挖出時已無氣息,無人生還。
案親一過世,蔣三閑母子便搬出縣衙,另外置屋在縣內居住,同時托人前往京城報喪,讓蔣家派人將棺木移回家族墓園安葬,蔣鎮安是長房長子,理應魂歸故土。
可是他們卻接到一封信,信中言明蔣鎮安的拒婚累及家族,因此已被除籍,不再是蔣家嫡系子孫。
看了此信的謝離月恍若晴天霹靂,她認為是自己的緣故才害得丈夫落得此等地步,為此自責不已。
謝離月是平遠侯府二房所出,母親雖身分尊貴,可娘家父母皆已亡故,無人能依靠,但是為了尚未成年的兒子,她牙關咬緊獨自培育兒子成器,盼著他有一天能出人頭地,為他死去的父親爭一口氣。
只是謝離月出身嬌貴,出京之後又有丈夫一心護著,因而在獨力養兒中偶染風寒,她不在意地忽略,導致寒氣入身,傷及心肺,拖了幾年也去了,與丈夫黃泉相聚。
臨終前她擔心兒子無人照顧,便寫了一封信給堂姊謝皎月,托她代為照看,此恩來世再報。
蔣三閑原本不願隨姨母入住刺史府,但他家的屋子莫名起火燒成灰燼,無處可棲身的他,只好離開。這一住便是三年,已考取秀才功名的蔣三閑便利用這段時日用功讀書,守完三年母孝正好入考場應試。
這是眾人所熟知的蔣三閑身世,但是其中仍有不為人知的隱情,譬如是誰派人刺殺蔣鎮安,屋子為何失火,蔣三閑在去刺史府的途中發現有人跟蹤,甚至在茶水中下藥。
這些他都不說,牢牢記在心中,有一天待他位高權重了,他會一一討回,誰對不起他他就要誰償還。
「我壞就不把你從湖里救起來了,你這丫頭知恩不回報,太叫人心寒了。」他嘖嘖兩聲,彷佛有多失望。
「是你救了我?」她訝然。
蔣三閑目光一閃。「沒人告訴你?」
螓首一搖。「我問了,他們說是一位路過的婆子。」
她根本不信,明明昏迷前看到的是男子身影,她感覺到托著自己的力道很果決,絕非婦人的力氣。
可是別人不說她也無從查起,好像所有人就瞞她一人,似乎她的落水是一件不可告人之事,得守口如瓶,不得聲張,否則會出大事。
「呵!路過的婆子……我這長相像老婆子嗎?眼瞎的人還真不少。」他自我嘲諷。
見過世間冷暖的蔣三閑還看不出里面的門道嗎?還不是看他父喪母亡,身後無顯族,落難于此尚且靠人庇護才有立足之地,世族之家的兒女大多用來聯姻,誰會輕易送人。
「咯咯……你把頭發染白,臉上畫幾條皺紋,再把背往下壓就像了。」陸青瑄咯咯發笑。
「敢取笑我,膽子長肥了。」他作勢要掐她腮幫子,把面頰拉成丑娃兒,看她的膽敢往哪邊長橫了。
「不要,不許掐我,男女授受不親。」她嚇得連忙捂臉,尖叫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蔣三閑眉頭一挑。「不親也親了,我是一手攬著你的腰抱在懷里,你說我還能離你多遠。」
乍地,她粉頰微紅。「多謝表哥搭救之恩,若無你的及時伸出援手,恐怕青瑄早已命喪湖底。」
「所以今生無以回報,只得以身相許。」他說得戲_,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閃著些許笑意。
面上一羞的陸青這嬌嗔。「戲文看多了都生了 癥,那是戲台上才有的,誰會當真。」
「我會當真。」他似真似假的說著。
「表哥別逗我開心了,你是注定要飛到雲霄上的人,我一個庶女可不敢心生妄念。」偶爾抱抱金大腿有益無害,讓她和姨娘多座靠山,可是誰敢痴心妄想把金大腿變成自家人,那簡直是異想天開。
「小庶女又何妨,我可是一無所有的窮書生,搭上我說不定是你吃虧,賠上你一生。」
看她的表情似乎不像作假,難道她能看出他有朝一日會飛黃騰達,成為人上人?
蔣三閑在心里苦笑,前路未定的他又怎好臆測她的想法,也許誤打誤撞猜中了,魚躍龍門只差奮力一搏,她大概是指他只能靠著科舉給自己一個好出路吧。
「一時窮不是窮,等你考上了舉人再發憤圖強,春闈再蟾宮折桂。」權勢滔天的他怎麼會窮,抄幾個貪官污吏,他地窖里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可不比皇宮少,富可敵國。
陸青瑄腦海里轉的是重生前看到的金山銀山,當鬼的她垂涎不已,可惜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連模都模不著,整個鬼身從金子、銀子中間穿過去,只能望著黃白之物嘆息。
一年對他而言都太長了,他等不及了……「丫頭,我已向姨母求娶你,你可願允諾?」「嗄?」她怔忡。
看她傻乎乎的嬌憨樣,為之失笑的蔣三閑再次把手往她頭頂一放。「傻樣。」
「啊!不許再把我的頭發弄亂。」她緊張地盯著他,唯恐再一次被撥亂頭發。「不亂,瞧你那小眼神都快把我看成仇人了,我這人戲弄人也是有原則的。」他一臉正經。
「啐!信你是傻子。」她兩眼睜得又大又圓,好似在提防他出爾反爾,手一動又不安分。「你還不傻?」他看她就是個小傻子,傻得純真、傻得無邪、傻得不知人心險惡、傻得喂大吃人的老虎。
陸青瑄不服氣的杏眸圓瞪。「我哪里傻了,我是大智若愚,不想像你們這些自詡聰明的人想得多,自尋麻煩。」
「嗯!說得有理,不愧是我中意的姑娘。」多思多苦惱,還不如什麼都不想,她比他豁達。
聞言,她臉一紅。「表哥,你越說越不像話,誰要你中意了,讓人听見了我的名聲就毀了。」
她還是很愛惜小小的名節,雖然微不足道。
「最遲在秋闈後,一旦放榜了,我必遣官媒上門提親,到時就不會有人閑言閑語。」他必須快刀斬亂麻,不能給別人機會,如果他在年後進京,勢必會踫上那個人……
「你有把握能上榜?」看他一臉自信,她真想打擊他。
「若是我都落榜,此次科考必有舞弊。」以他的才學和破題能力,主考官得有多瞎才敢黑了他。
「說得你好像獨佔鰲頭似的。」雖然已知他是這一屆的解元公,她還是忍不住想酸他一句。
蔣三閑眉目生輝地展顏一笑。「我想娶你為妻。」
她頓了頓,微露悵然。「母親不會同意的。」
「你確定?」事在人為。
「是。」嫡母不會讓她們母女稱心如意,表面上看起來大度的主母,能接納丈夫的妾室,實則恨之入骨,不時地使些小手段打壓,甚至想置人于死地,一泄心中怒氣。
在重生之後,陸青瑄才知道嫡母對妾室、庶子庶女的好全是偽善,三哥陸岑的學問並不比二哥陸夙差,但他一遇考試必有事,不是月復痛便是連拉三天,這次最慘是摔斷腿,與科舉無緣,目前只能打理府中庶務。
太多的巧合湊在一起便不是巧合,庶子女的婚配都不是太好,除了她以外,個個貌合神離、同床異夢,最後夫妻失和、子嗣困難,沒有一個平平順順,白發到老。
即便是陸青瑾也被妾室毀了容,她嫁了個看似前途似錦,事實上卻毆妻成習的武官,在議論婚嫁之前便有種種類似的傳聞,武官已死了兩個老婆,陸青瑾是第三個。
但是嫡母對此事絕口不提,還哄著庶女說是一門好親事,把陸青瑾騙得團團轉,歡天喜地的嫁過去。
不到一年,如花般的小娘子骨瘦如柴,全身是傷,她心里有怨卻不敢找上嫡母、嫡姊出氣,于是又習以為常的朝陸青瑄發泄,口出惡語、強取豪奪,甚至荒謬地想要換夫。
「如果姨母點頭了呢?」他不會讓姨母從中作梗,他們都忘了真正能做主的另有其人。
陸刺史的話才能一錘子落定。
他先向姨母一提是為尊重,表示他還敬她為長,幾年的收留他還是心存感激,並未忘恩。
但是他的婚事卻未必要姨母做主,她雖是長輩,但和他已是兩姓人,可以從旁提點,給點建議,可要成親的人是他。
蔣三閑對姨母並無多少敬意,一個人再遲鈍也感受得到對方的真心和假意,謝皎月願意留下他不過是為了一個賢淑美名,實際上眼底的厭惡叫人想忽視都難。
要不然姨母不會放任嫡女、庶女對他的一再羞辱,百般輕蔑,想藉著兩人的手逼他離開,全了表面的面子,對外則道他是自己走,沒有人趕,她也是萬般舍不得,可人各有志,她想留也留不住。
一個小手段便把自個兒摘出去,撇清無容人之量的嫌疑,內院婦人的心機可見一斑,不愧是大戶人家出身的貴女。
「除非天下紅雨。」嫡母的心性她再了解不過,庶出子女怎麼打壓怎麼來,不可能給他們出頭的一天。
慶國公府的婚事原本是大姊的,娶妻娶嫡,誰要個庶女入高門為媳,可事先得知「女婿」有龍陽之癖的嫡母硬是將她記在名下,以偷龍轉鳳的方式換了她,又說了不少好話哄著她,讓她心甘情願替嫁。
若非發現了夫婿只喜歡男子的癖好,慶國公府的確是不錯的歸宿,在未發生那件事前,婆婆是極好的婆婆,手把手的親自教她如何管理內院的事,處置不听話的婢僕,更大膽地將針線房、油燭、香藥等事務交給她打理。
前三年,她真的是蜜里調油,日子過得好得不能再好,她學會看帳,審時度勢、看管下人,與內院婦人打交道,如何與人應對,察言觀色,打點方方面面和各種交際禮數。
連自個兒都不敢相信她還會做生意,開起布莊、酒樓有模有樣,一說起生意經便頭頭是道。
可是真應了那一句,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一死,全為了別人作嫁,她一樣也拿不回來。
聞言,他低低發笑。「你把姨母看成凶獸了,要闖過龍潭虎穴才算數,她沒你想像中難擺平。」
陸青瑄啐了他一口,躲過他又伸過來的手。「要不然你怎會被大姊、三妹攔著,沒來由的一陣痛罵,不是我要說母親的壞話,若無她的默許,她們會挑你的刺兒?」
其實她也看得出來,嫡母其實是有想成全嫡姊和嫡親表哥這一對,雖然蔣三閑此時並不得志,還有些……窮,可他背後卻站著右相祖父,嫡出的長房長孫不可能不認祖歸宗,一旦恢復原本世族子弟的身分,何嘗不是良人。
可是陸青黛向來短視膚淺、眼高于頂,不願屈就一無所有的窮親戚,她想要當官夫人、出入高門,非王侯將相還看不上眼,至少也得是底蘊深厚的世家,一進門便能掌家做主。
嫡母順著她,不強求、順其自然,可心高氣傲的大小姐卻咽不下這口氣,于是慫恿刺頭般的陸青瑾當箭矢,話里話外都要蔣三閑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不要有強摘柿子的念頭。
可自始至終蔣三閑看上的從來不是這對自以為是的姊妹,任憑她們一搭一唱的說得滔滔不絕。
「陸大小姐、陸三小姐不就是閑得發慌嗎?不是你、便是我,她們也就這點事忙活。」無知、愚蠢,自作聰明,偏又不自知,耀武揚威一番便志得意滿,以為佔上風。
無事可做就只好找他麻煩了,刺史府里就他一人好欺,不趁機踩上兩腳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可笑又可悲的閨閣千金,眼中只有後院一畝三分地,想著女人和女人的斗爭。
一樣是被害人的陸青瑄頓時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同病相憐,前兩天她們連袂到我院子,怪我一落水就生病,害她們被父親責罰,我泡在冰冷的湖水里就不能病上一病嗎?我是人,並非神,百病不侵。」
听著她難得的抱怨,蔣三閑心里生出異樣感受。「你知道你怎麼落水的嗎?」
眼瞼一垂,她聲細如鶯。「她們說失足就失足唄,我還能有別種說法嗎?」
身為庶女,她只有忍氣吞聲的分,打落牙齒和血吞,盡避父親疼愛她與娘親,但一個家是有規矩的,後院是嫡母的天下,她說什麼是什麼,連父親都不便插手。
男主外、女主內,各司其職。
不能亂,一亂便是敗家之相。
「聰明的做法。」先保全自身,不以卵擊石。
即便是他也要中舉之後才能有其他作為,父仇母恨不共戴天,他遲早要一筆一筆討回來。
陸青瑄心頭壓了一塊重石似的,眉鎖輕愁。「哪是聰明,是明哲保身,我的身分注定要吃一輩子的虧。」
「錯了,有一種方法能擺月兌現狀。」人不會只有一條出路,端看有心或無心沖破重重迷霧。
「什麼方式?」她困惑的問。
「嫁人。」他眼底藏著狡黠。
「嫁人?」
「嫁給我。」
「……」好大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