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拂鬢發,絲絲輕蕩,似有若無卻撩得面頰發癢。
好癢呵……蘇練緹下意識抬手去撥,呢喃哼聲,人也懷洋洋地跟著醒來。
唔……是春日時分呢。
從半敞的菱格窗子望出去,窗外小園里的幾株杜鵑開得甚美,滿綻的花朵有掌心那樣大,紅的、白色、粉紅的,在綠葉襯托下朵朵出彩、生氣盎然,朝氣滿滿到都讓她想大伸懶腰、深吸一口沁著花香的新鮮氣兒……
咦?等等!瞧著天光不似午前,她是不是起晚了?
師弟和師妹回北陵大莊子的馬隊今日要出發,他們怎麼沒來叫醒她?
噢!不對!
這時節……這時節很不對啊!
寧安侯被處決時是蕭瑟的秋後冬初,天將雪未雪,不是眼前這般春光燦爛!
她回身跳下長榻,一個抬頭便見到那一幅名之為「江山煙雨」的巨幅繡屏。
它的寬度幾乎掩住整面牆,高度有一名成年男子那樣高,堂而皇之立在那兒,令她瞬間明白過來,此刻自己正身處何時——
正霖二十二年。
她,蘇練緹,正值青春年華一十八。
「江山煙雨」是她昨晚連夜完成的,沉浸在針線刺繡之中,看著腦中所想並描繪在紙上和繡片上的圖,隨著她的飛針走線漸漸成型,越是處在快完成的濕滑,越是無法歇手。
師父深她脾性,昨兒個過來,也沒阻她,就由著她任性拼到最後。
落下最後一針,埋去線尾,外頭天都快亮了,她撲到離自己較近的臨窗長榻,才睫便毫無懸念地睡去,一覺睡到過午。
她竟然又重回這一年的這一天!
這模不著、猜不透的時間洪流再一次將她倒拖回來……為什麼?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她確實鎮定許多,但疑惑多如雨後春筍,猶然無解。
那這麼說來,此時的宋觀塵尚在人世,還活得好好的。
正霖二十二年……正霖二十八年……此時距離他潛入北陵暗殺瑞王父子還有六年,然後距離他被判大闢之刑則尚有八、九年光景,她是有足夠時間提醒他的,是吧?
盡避眼下與他毫無交集,總能想出法子來,她可以的,還有時間容她琢磨。
她得想辦法讓他明白,讓他能早作布局,方能避過新帝殘酷的殺令。
就在此際——
「大姑娘!大姑娘別睡了,快去救命啊!」
有人急急跑進她的小院落,人未到聲先至,是「幻臻坊」的繡工領班盛大娘。
蘇練緹被喚得渾身一震,陡然拉回心神,她連忙出走出去,邊問︰「怎麼了?怎如此慌張?」
身形小盎態的盛大娘一手拍著胸口,一手指著外邊,邊喘邊道——
「外邊……外邊鋪頭來、來了一個來頭好大的貴客,要找花先生的,但……先生他一早就被織造署的人請了去,提督織造太監齊連大人留飯啊,剛剛還遣了一個小太監過來通知,說是晚些才會送先生回坊里來……那、那先生不在,管事也隨鴻小爺外出辦事,就剩綿姑娘一個頂在那兒,都快頂不住了呀!」
她家小師妹方景綿今年還不足十二歲呢。
蘇練緹一听不再多問,立時朝前院快步走去,邊走邊迅速整理儀容,只盼模樣瞧起來別是蓬頭又垢面。
她兩腳走得雖快,步伐卻輕盈無聲,僅長裙如浪輕蕩。
將迎往前院大廳一條四君子雙面繡的垂簾撩起,才探出半邊身子,她兩腳驟然頓住,耳中嗡嗡響,雙眸發直。
「幻臻坊」的前院大廳,位在織閣與繡樓之間的明亮應堂,一向是坊中用來談生意、接待客人之所,而上門的客人一向是要被展示在櫃牆上成匹又成匹的布料花樣吸引目光,如若這一關能夠把持,那顧客們在見識到同樣以展示手法擺設出來的各種繡片和色絲,沒有誰還能不淪陷。
然,今日上門的顧客顯然非同道中人。
前院大廳一片凝肅,竟有六、七名身穿輕甲的皇城軍杵在各個角落。
而大剌剌坐在廉中主位上的年輕男子一身雪常服,闊袖束腰,袍擺底下露出銀絲錦靴,男子青絲以羊脂白玉冠作束,高高攏起,然後任其在肩背和胸前蕩下既滑又順的流泉墨色。
男子身上的白,玉雪冰清,宛若雪中盛綻的白蓮,不受塵世所染,卻是蘇練緹頭一回見他如此打扮。
許是帶著半張臉的傷疤,他的衣著顏色大多偏暗沉,沉穩、定靜、不張揚……在她記憶中,在自己偷偷關注他那麼多年里,似乎不曾見過他如此奪人眼珠。
「你說,這男子款式的發帶是‘幻臻坊’近來才有的貨,所以這些貨全出自坊中織工和繡工之手,是嗎?」男人修長指間把玩著一條編法特別的長發帶,問話徐慢,卻有種迫人的勁道。
可方景綿初生之犢不畏虎,覺得對方是個拎不清的,再次用力解釋——
「不是貨啦!欸欸,不是說大爺你「不識貨」,你肯定識貨才會尋到咱們這兒來,只是這些發帶不是什麼新貨,它是用雪蠶吐出的冰絲制成線,再揉成粗細不同的尺寸,然後再編出獨有的紋路和圖樣兒,既耐用又漂亮,保證永不褪色,眼下統共也才七條呢。」
小泵娘語帶驕傲,張開小手開始數數兒。
「嗯……師父兩條,師哥兩條,我也有兩條,還是秀氣女款兒呢……咦?如此說來,你這一條是西街工匠趙大叔的發帶對吧?」兩只眼楮瞠得圓滾滾——
「前些天咱們織閣的三架木織機突然使不動,師姊請了趙大叔過來修理,兩下輕易就尋到癥結所在,因沒花上多少時間也沒更換什麼小物件,趙大叔沒跟咱們收錢,師姊就把這條發帶當作回禮……你、你……師姊親手編的發帶,怎到你手里了?」
男子微微挺直身背,一字字問得甚緩。「你師姊親手所編……那她人呢?」
蘇練緹正欲出聲,此時終于趕上她的盛大娘一時沒頓住,不小心從後頭撞上來。
「哎喲,大姑娘怎杵在垂簾邊了?」盛大娘不禁輕呼,勉強穩住小盎泰的身軀。
蘇練緹被這麼一撞,整個人踉蹌地往前跨出兩步。
前院大廳上,眾人目光同時掃將過來,那一身冰清潔白的男子亦轉過頭,朝她看來。
她深吸一口氣站定,端出從容姿態,抬眼望去,一時間……懵了個徹底!
「你的臉……」
就見那一張柔潤朱唇逸出這三字,恍若夢囈,又若春日里的蕩花細細落下,悄音難追,然後就忘記後頭欲說些什麼。
她甚至忘記該如何再出聲,微張著口,喉頭澀然,舌根僵硬,腦子里一片空白。
她天真以為,再次醒在十八歲這一年已足夠她驚愕,而昨夜才替他收尸的男子一下子出現在眼前更教她錯愕不已,然而這些啊,原來都還不是最最令她震驚的。
彷佛回到那一世的大雪寒夜,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里,他抱著孩子坐在土火爐邊上,端凝著身姿,側顏朝她轉正。
她看到他的臉,他的整張臉,他的真面目。
俊美白皙,眉目如畫,那得天獨厚的細致不再僅余半面,而是完好無缺,白玉無瑕。「師姊……師姊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有嗎?她在哭嗎?
蘇練緹毫無知覺亮眼正在落淚,僅怔怔望著跳到面前,一臉疑惑的方景綿,她唇瓣掀了掀,依舊找不到聲音。
兩頰有些熱熱癢癢的,她下意識伸手去模,指尖果然沾的濕漉漉,原來她真的在哭。
為什麼會這樣?
她其實沒有要哭,真沒有的,她想,她只是……感動。
竟然那樣一張殘容,錦京百姓口中的「半面玉郎」,她家萱姐兒一直惦記不忘的「臉燒傷叔叔」,有這樣一天,她能夠看到他原本該有的模樣,是清雅無儔,是完好無缺的容顏輪廓,令她不再為他惋惜遺撼。
她就只是很感動、很感動……如此而已。
大廳上,宋觀塵負手而立,目光一直鎖著她,驀然間一聲令下——
「將她帶走。」
「是!」兩名皇城軍立時靠近。
方景綿登時嚇一大跳,張聲嚷嚷,「干什麼干什麼?抓我師姊干什麼?你們什麼意思嘛,放開、放開啊——」
一旁的盛大娘和負責上茶的僕役以及聞聲跑出來的織工繡娘們全都驚呆。
「我師姊犯哪門子罪,你們倒是說清楚,哪有這樣逮人的?還有沒有王法了呀?」
蘇練緹倒是最鎮定的,一下子拉回心神。
場面混亂,她擔心年幼的師妹不依不饒、硬擠過來會受傷,連忙安撫,「沒事的,師妹你別過來,我去去就回,不會有事的。」宋觀塵笑笑問︰「姑娘怎知自己是「去去就回」?而非「再難返回」?」
蘇練緹雙肩與兩條胳臂分別被他兩名屬下扣住,皇城軍逮人的力道下得甚重,抓得她骨頭都快被掐碎似的。
她咬牙忍痛,擠出聲音。「民女什麼事也沒做。」
靶覺他頓了頓,忽地冷哼一聲憤然道︰「你做的事夠多了!」
這一邊,方景綿本還想沖到宋觀塵面前理論,被急得眼眶含淚的盛大娘一把拽住,結果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大爺拋下話、甩袖離開。
而上峰一撤,皇城軍自然隨他退去,毫不留情地將蘇練緹一並架走。
狀況發生得太快,且大大偏離她之前所以為的,蘇練緹一開始是懵了,但被丟進皇城軍司大牢後無人理會,她思緒倒是能慢慢轉起。按前面兩世的走法,宋觀塵這一年應該才從蒼陀山返京,接著得立下幾件大功在聖上面前大大露臉了,之後才會接掌皇城大司馬一職,但今日一瞧,他根本已是皇城軍的頭頭。
他的臉完好無傷,他提早任職皇誠大司馬,他竟然親臨「幻臻坊」與她說上話……全然超出她所預知,軌跡被抹去,許多事都不一樣了。
就在她想事情想得腦袋瓜發脹、兩邊太陽穴位鼓得發疼之際,有兩、三人的腳步聲從遠而近,一走走到最里端她被關押的這座鐵牢。
她抬首望去,鐵牢外一道雪白昂揚的身影率先抓住她的視線,正是皇城軍的大頭頭無誤。
牢籠里的那一幕落入宋觀塵眼底,可以說是……滿心的不是滋味!
事情發生得太快,且大大左右他心緒,他一開始是懵了,想也未想完全憑本能下令——
必須將她帶走。
必須好好審問她一番,厘清疑惑。
必須明白她是誰,為何甘願涉險?
必須徹底弄清楚她的意圖,她究竟意欲為何?
必須!
所以他令屬下把她帶回,卻忽略他所掌控的皇城軍一旦接受命令,定會徹底執行,因而才造成眼前他所見的這一幕——
堅不可摧的鐵牢里,縴細得好似弱不禁風的大姑娘曲起雙腿縮坐在角落,她略歪著頭,額角抵靠在陰冷石壁上,而他的出現則引來她的注目,就見那白皙的鵝蛋臉一抬,臉色迷茫,眸光氤氳,無辜又定靜的神情,沒有丁點的責難和火氣,僅是幽幽朝他望來……
然後在他好不容易穩住氣息時,卻發現她被牢牢鎖住。
當真被鎖得牢牢的。
她雙腕被扣上鑄鐵手銬,兩只腳踝同樣被鎖上精鐵鑄造的腳鐐,頸部更被鐵圈鎖住,鐵圈連著一條精鐵鏈子,將她鎖在石牆的角落里。
見她這般模樣,他完全繃不住,一顆心簡直像被剜出似的,滔天般的火氣噗噗噗直冒。
「誰讓你們這般鎖她?」
冷硬的質問乍響,他身後兩名屬下立時單膝跪地。
謗本不給那兩人辯解和請罪的機會,「砰!」地一聲,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鐵牢的重鎖已被擊裂。
兩名負責守衛的皇城軍悚然一驚,其中一名眼色甚快,連忙起身隨他步入牢中,並掏出鑰匙利落地替蘇練緹解開身上所有束縛。
會被押進皇城軍司之人絕對是重犯無誤,加上還是大司馬親口下令將人帶走,底下的人自然按例行事,才會把姑娘家上手銬腳鐐,如畜生般鏈著頸圈。
宋觀塵盡避明白,仍怒不可遏,而這把怒火很大一部分是沖自己生氣。
早該想到沒有他發話,她只會被這般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