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吼聲和腳步聲如鬼魅般地在他身後追擊著,不管他怎麼逃都甩不開猶如黏在身後的殺機,瞬地鋒利的劍刃劃開他的背,爆開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忍遏不住地發出哀鳴——
「醒醒,大哥哥,你趕緊醒醒。」
軟糯的嬌柔嗓音傳進耳中,教他驀地張開雙眼,如浮出水面的魚般不斷地張口喘氣,下一刻,黑厲的眸直瞪著身旁的……小小人兒。
小泵娘頭上紮著雙螺髻,露出一張粉女敕透紅的小臉,葡萄似的黑眸眨也不眨地瞅著自己,然後伸出小手貼在他額上。
「沒事了,大哥哥,別怕。」
恐懼被安撫了,額上微涼的溫度緩解了他體內因憤恨堆積的怒火,讓他再度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再度清醒時,那雙黑亮眸子依舊盯著他,里頭彷佛藏了星光,閃爍的光芒照進他黑暗的心板上。
「大哥哥,你要不要喝點水?」
如鶯啼般的嗓音像是一淙清泉澆進心底,尤其當她眨著濃縴長睫直瞅著他時,可愛的嬌俏模樣教他出了神。
「大哥哥?」
他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趴在被褥上,眼前的一切陌生得緊。「這是哪里?」他想起身,可才略撐起前臂,背部一陣火辣辣的痛楚教他狠吸一口氣。
「大哥哥你別動,大夫說你背上的傷口很深,得要靜養一段時日才成。」小泵娘趕忙爬上床扶著他緩緩趴下。「這里是承謹侯府,我爹說了,大哥哥可以在這里把傷養好再回家。」
「承謹侯府?」他低聲喃著,再問︰「你爹是齊徹?」
「大哥哥,你知道我爹?」
「有過幾面之緣。」他是遇上福星了,否則他這條命就要交代在雁領山上了。
「喔,難怪,爹爹交代要好生照料你才成。」小泵娘點點頭,一副小大人模樣,逗得他想笑。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大哥哥,要問人家姓名,你得要先報上名字才成。」
他眸底笑意更濃。「小妹妹,大哥哥我姓衛,名崇盡,你呢?」
「衛家哥哥,我姓齊,名墨幽,是我在雁領山上發現你的。」
「喔,原來齊家妹妹是我的救命恩人,那麼我是否該以身相許?」他打趣道。
齊墨幽偏著頭,很認真地思索了下。「我爹說過,救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哪里需要回報,所以衛家哥哥不用以身相許。」把身體給她做什麼呢?救了人就是盼他好好的,如此罷了。
衛崇盡聞言不禁笑眯了眼,齊將軍把小泵娘教導得真好。
背傷又是一陣刺痛,他微微蹙起了眉頭。
齊墨幽見狀細聲問︰「衛家哥哥是不是傷口很疼?你再等等,下服藥快要熬好了,一會讓小廝服侍你喝下,很快就不疼了。」
衛崇盡扯唇笑了笑,忍著痛模了模她的頭。「齊家妹妹多謝你了,這份恩情我記下了,他日要是需要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齊墨幽偏著頭,黑亮的眸子直睇著他。
雖說爹有時也會這樣模她的頭,但感覺好像有哪里不一樣。
正忖著,門板突地被推開,她回頭望去,跳下床像蝶兒般撲去。「爹,衛家哥哥醒了,你看看他吧。」
見他試圖翻身坐起,齊徹大步走到床邊,大手一按,揚笑道︰「趴著,大夫說了,口子頗深,你得要靜養個幾日才能動。」
「多謝侯爺,晚輩餃草結環以報。」衛崇盡扯了扯唇笑著。
齊徹爽朗笑著。「不用謝我,要謝就謝我女兒,是她從山坳把你給扛出來的。」
「嗄?」
瞧他一臉愣怔,齊徹笑得更樂了,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示意寶貝女兒坐到椅子上。
「我這個女兒天生力大無窮,別說扛你,連我都能扛。」
衛崇盡目光直盯著嬌俏的小人兒,那般縴弱秀美的小小泵娘,到底是怎麼把他扛上山道的?要是被人撞見了,他這臉還要不要?
「衛家哥哥,那時你就倒在山坳處的樹叢後頭,一身是血,我怕要是不趕緊把你帶回來,你會……所以就把你一路扛進馬車了。」她因為貪玩,把身邊的丫鬟都甩開後獨自跑到山坳處,這才撿到了他,說來也是他命大,好運氣地踫到她。
「……齊家妹妹,這事,你千萬別跟任何人說。」雖說他現在很狼狽,早就顧不上臉面,但他好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郎,被一個小小泵娘扛上山路再扛上馬車……他連想都不願意想像那情景,所以大夥都忘了吧,就當沒發生過。
「當然。」她用力地點著頭。
雖說爹什麼都沒說,可沒有人會莫名其妙一身是血倒在樹叢後,他必定是遭人追殺,昏厥之前把自己給藏了起來,這危急狀況她自然不會往外說。
衛崇盡見狀,不由笑眯眼,只覺得這小小泵娘真的好可愛。
「墨幽,你該是累了,先回房歇著吧。」齊徹模了模她的頭。
齊墨幽下意識想回答不累,可是一對上爹的眼,她就知道爹應該是要和衛家哥哥聊些不適合她听的事,于是乖乖點著頭,回頭對著衛崇盡道︰「衛家哥哥,我有點累了,等我歇過了再來找你。」
「好。」他笑應了聲,待她離開之後忍不住嘆道︰「侯爺將小泵娘教得可真好。」聰穎又正直,小小年紀,態度泱泱大方,直教人疼進心里。
「她整天舞槍弄劍,我可愁得很。」齊徹搖了搖頭,嘴里說愁,臉上卻掛著為人父的騎傲,可神色一轉,他道︰「崇盡,可知道是誰對你下重手?」
他看過傷口,只要再深一寸這條命就救不回來了。
衛崇盡眸底滿是狠戾。「侯爺,我家里的事你是知曉的,至于是誰下的重手,不需要我說你也該猜得到。」
齊徹與他父親和外祖父家是舊識,多有走動,其中內情自然不需他多說。
齊徹黑眸一黯,為衛崇盡靶到一絲悲涼。
衛崇盡的祖母是大長公主,乃是當今聖上的姑母,衛崇盡的祖父出身鄉野,因為隨軍征戰有功封了將軍,在皇宴上露面時大長公主一見傾心最終下嫁,先皇為此破例封了衛崇盡的祖父為鎮國將軍。
登時衛家成了京城新貴,京官莫不討好,衛家好不風光,而衛崇盡的父親衛和則迎娶了震北大將軍府尚家的嫡女為妻,衛家的氣勢直達巔峰,可惜三年後衛和寵妾滅妻,大長公主因而活活氣死,尚家也一怒告到御前,皇上奪了衛和在禁軍里的差事,只留鎮國將軍的頭餃,年僅一歲多的衛崇盡則被帶回外祖父家照料。
直到衛崇盡十二歲時,衛和以衛崇盡乃是衛家嫡子,硬是將他帶回鎮國將軍府,從此開始了衛崇盡朝不保夕的命運。
「侯爺不用替我擔憂,我既然逃過這一劫,定會記得教訓,不會再有下一次。」衛崇盡哼笑著,野性的眸中閃動著危險的戾氣。
截至他回到鎮國將軍府這一年多來,明槍暗箭他都不知道躲過多少回,眼前這一趟要不是巧遇貴人,他怕是要下黃泉與他母親團圓了。
齊徹張了張口,最終還是閉上了嘴,畢竟是衛家的家務事,他插不了手,倒是——
「當初你回衛家時,你外祖父不是在你身邊添了不少人,怎麼這回外出沒帶個人在身邊?」尚家挑選出的人都是一等一的身手,不夠俐落的當不了他的護衛。
「我把人留在家里。」他就是心煩,找了友人相聚之後獨自上山,誰知道就遇到禍事,分明是日日夜夜盯著他,恨不得他去死。「說來好笑,她就算真弄死我了又如何?她永遠就是個妾,她的兒子永遠就是庶子,繼承不了鎮國將軍府。」
齊徹瞧他臉色陰惻惻的,知曉他帶了幾分意氣,卻也不知道該從何勸起。
他口中的她,指的是他父親的妾室余氏,兵部侍郎家的庶女。當初衛和寵妾滅妻,皇上震怒之下,奪的不只是衛和的差事,更下旨余氏永不得為正室,而庶子永遠別想繼承鎮國將軍的封號。
然而余氏認為事情尚有轉圜的余地,也許皇上的氣早消了,只要衛崇盡不在世間,看在過世的大長公主面子上,總不能讓將軍府無人繼承,自己兒子便能繼承鎮國將軍的頭餃。
可是一個不掛職的虛餃,擱在京城里還真的不怎麼值錢,余氏一個只專注內宅的婦人又哪會明白?
「不管怎樣,你盡避在這里待著養傷,待傷好了再回去。」思來想去,牽扯內宅的事他不便多說,更無意評論衛和的為人,只得把話題轉到衛崇盡的傷勢上。
「多謝侯爺。」
「不用客氣。」齊徹笑得苦澀,自己真沒能力插手他的事,尚家不就是怕他處境更為難,才不敢在明面上與他連系。「對了,需不需要往外遞個消息?」
衛崇盡想了下,道︰「麻煩侯爺差人到慶豐樓遞個話,就說我安然無恙即可。」
「慶豐樓?」那是京里最大的酒樓,王公大臣們最愛的去處。
「正是,跟掌櫃的遞話便成。」
齊徹听完也不多問,點了點頭,要他好生靜養便離開了。
待人走後,衛崇盡疲憊地閉上眼,每當遭暗算之後,浮現在他眼前的是父親的淡漠和余氏的虛假,然而這回不同以往,他看見的是——小泵娘的嬌俏。
半夢半醒間,似有人在耳邊低聲交談,細軟的嗓音,教人一听就不自覺地揚起唇角。
「齊化幽,你小聲一點,要是把衛家哥哥吵醒,我就家法伺候。」
「……阿姊,明明就是你比較大聲。」
「閉嘴。」
當衛崇盡張開眼時,就瞧見兩個小玉人兒在床邊吱吱喳喳,可真要說的話,似乎是齊家妹妹在教訓另一個年紀較小的孩子。
兩人都有雙葡萄似的眸子,同樣梳著雙髻,不同的是齊墨幽手上正拿著支小木劍,狀似恐嚇,他不由得笑出聲。
「衛家哥哥?」听見笑聲,齊墨幽猛地抬眼,隨即垂眼瞪著只到她肩頭的弟弟,目光冷沉地道︰「齊化幽,你死定了。」
「關我什麼事?」齊化幽扁著嘴,淚水已經在眸里打滾。
衛崇盡見狀,再也忍遏不住地低低笑開。
真逗,這兩個娃兒!
「衛家哥哥,你這樣笑,傷口不疼嗎?」齊墨幽把小木劍擱在床邊,仔細地打量他的氣色,覺得跟昨天相較紅潤了些,雙眼也精神了些。
「不疼。」他伸手輕觸她緞子般滑細的頰,笑道︰「齊家妹妹,你欺負人?」
「咦?我欺負誰了?」
衛崇盡瞧她一臉再真誠不過的疑惑,不禁放聲大笑。
耙情她壓根不認為自己欺負人?
「衛家哥哥?」齊墨幽偏著頭打量他,忍不住想,這位衛家哥哥似乎怪怪的,從她以往救了那麼多人的經驗而論,還沒有一個被帶回家後就能朗聲大笑的。
不過還成吧,能笑是好事。
「齊家妹妹,這位是?」他指著杵在她身旁努力忍住淚的小娃兒。
齊墨幽恍似才想起她弟弟剛闖了禍。「衛家哥哥,他是我弟弟齊化幽,都怪他把衛家哥哥吵醒,一會我就處罰他。」
齊化幽一抬眼,一顆淚滾了出來,噘著紅艷艷的小嘴巴,連哭聲都不敢冒出來,可見平常被人欺壓得多徹底。
衛崇盡見狀更樂了。原來齊家妹妹是個狠角色,才幾歲大而已就把人管制得這般嚴厲。
「不怪他,我本就要醒了。」他忍不住笑意,仍試著伸出援手。
齊化幽猛地抬眼,雙眼亮晶晶的,彷佛視他為最後的救命稻草。
「真的?」
「真的。」
齊墨幽想了下,陰森森地看了齊化幽一眼,道︰「這次就放過你了,再有下次,有得你受的。」
齊化幽用力地點著頭,用再認真不過的神情表示絕不會再犯。
衛崇盡瞧她嬌俏的面容覆上一層冷戾,笑得幾乎要噴淚,直想問她到底是上哪學這神情的,嚇唬人挺有用的。
「讓衛家哥哥見笑了,往後我會好好管束他。」齊墨幽朝他福了福身,難掩歉意地道。
衛崇盡始終笑得很樂,覺得齊家這對姊弟肯定逗樂了他的父母,哪像鎮國將軍府……一想起那冰冷無溫度的家,他撇了撇唇,笑得自嘲。
突地,小小的手撫上他的唇角,他一抬眼,就見齊墨幽正輕輕地模著他的唇角,在他尚未開口之前,她已經開口道——
「衛家哥哥,不要這樣笑。」
他愣了下,笑得玩世不恭。「我剛才是怎麼笑來著?」
齊墨幽直瞅著他,細軟嗓音輕輕的。「衛家哥哥,不要勉強自己笑,很開心的時候笑就可以了。」
衛崇盡眸底的笑意漸濃,在他的嘴角不斷擴大,手撫上她細女敕的頰,道︰「齊家妹妹,我可以抱抱你嗎?」
他覺得齊家妹妹身上有股魔力,可以讓他暫時忘掉那些煩人的事。
齊墨幽眉頭微皺著,細忖之後一臉歉意地道︰「衛家哥哥,雖然我很想答應你,可是我已經八歲了,男女有別,所以衛家哥哥不能抱我。」
衛崇盡大笑地拍著床,他竟然被一個八歲的娃兒給拒絕了。
齊墨幽偏著頭,忍不住想,衛家哥哥真的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