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斜的陽光射進屋內,照在背上,微微的暖、微微地發癢。
晴蘭以為這些年將養得當,王嬤嬤可以活得很久很久,但一場風寒,竟讓她病得下不了床。
王嬤嬤常說︰「我沒有幫你什麼,就想著啊,別成為你的負擔。」
嬤嬤不知道,有她在,便有了親人、有了主心骨,有她在,賺錢便奪了幾分意義,有她在,她才能享受親情、享受無私的疼愛。
可是……她就要死了。
握緊王嬤嬤枯瘦的手指,輕輕貼在臉上,晴蘭一點一點回想過去。
百味樓第二家開張的時候,王嬤嬤說︰「我的晴晴真能干,不輸男兒呢。」
她開衣樓時,王嬤嬤掩不住滿眼笑意,道︰「這下子可好了,嬤嬤天天有綾羅綢緞可以穿了。」
嬤嬤以她的驕傲為驕傲,她一分成就,嬤嬤高興十分。
她總說︰「我們家晴晴這麼能耐,將來就是皇子也嫁得。」
皇子?她嫁過啊,可是下場淒涼,除非是傻了,她才會找個皇子再嫁出去。
此生她努力做好每件事,她認為好人應該有好報應,待還清前世債務,她便可以無拘無束、順心遂意。
現在的她要求不多,只想要一點平穩、一點幸福、一點親情,為什麼這麼難?
「我的晴晴不開心嗎?」王嬤嬤睜開眼楮,看見晴蘭滿面愁容,輕輕一笑。
「嬤嬤不好起來,我怎麼開心?」她嘟著嘴撒嬌。
「傻孩子,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的歲數都是天定的。」
王嬤嬤輕嘆,時間怎地這樣快啊,才一眨眼功夫,十四年過去,她的晴晴長成大姑娘,原以為自己能夠活到她及笄,能夠親自送她回承恩侯府,讓侯府替她尋一門好親事,可如今怕是沒機會了。
「嬤嬤別嘆氣,要多笑笑、多開心,病才好得快。」
「嬤嬤大概撐不過這回了。」她清楚自己的身子。
「這話,晴晴不愛听。」晴蘭哽咽了,卻還是裝出一張笑臉。
她不知道這號表情讓王嬤嬤多心酸,偽裝的堅強,偽裝的快意,她的偽裝從來逃不過王嬤嬤的眼楮。
「不愛听也得听,就當最後一回,晴晴再乖一次好不好?」
一個問句,問得酸澀在晴蘭鼻腔內炸開。
見她低眉不語,王嬤嬤道︰「嬤嬤也不甘願吶,我的晴晴這麼能耐,我還想跟著你出嫁,幫你帶大孩子,偏偏這身子骨……」她喘過兩口氣後又道︰「過去嬤嬤總擔心,哪日回到承恩候府,無依無靠的,晴晴不知道要吃多少虧、受多少氣,可現在不同啦,有錢有底,咱不怕了。」
「嬤嬤,咱們不說這個。」
「嬤嬤知道你不想回去,但那是你娘的遺願,何況承恩侯府再不好,也有你的血緣至親,身為女子,需要父兄幫扶才能保證後半輩子的幸福。」
「幸福,我可以自己掙。」
「傻孩子,記得林寡婦不?她夠本事吧,一個人撐起一家鋪子,可到最後怎樣?一把火燒個精光,錢被搶、人被糟蹋,最後還不是一條繩子把自己給掛了。」想起林寡婦,王嬤嬤唏噓不已。
林寡婦丈夫死後被夫家趕出,她憑著一手廚藝開了間小鋪子,晴蘭原本想招攬她為百味樓添助力,沒想惡霸夜闖,污了她的貞潔。
她選擇告官,有晴蘭和賀巽相幫,林寡婦贏得官司,惡霸入獄。
事情本該是個圓滿結局,沒想惡霸家人不滿判決,反咬一口,四處汙她名聲,道林寡婦風流,勾引自家兒子,因進不了門,這才反目告官。
眾人鑠金、三人成虎,林寡婦敵不過污言惡語,最終選擇輕生。
「我不會變成她。」
「世事哪有好說的。當年你娘還是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呢,她有骨氣、志高,堅持賣藝不賣身,留得清白迎來愛情,結果又如何?」
王嬤嬤心知承恩侯府不好,但好歹能遮風避雨,能為晴晴撐起一道屏障,她相信侯府老爺、少爺一個個在朝堂上站穩,為府門名聲,必定不會虧待晴晴,何況晴晴長得這美麗又這麼能干,為了家族利益,他們必會她的婚事盡心。
「你不回去,我對你娘無法交代,也無法安心,嬤嬤求你了。
看著王嬤嬤殷切目光,晴蘭說不口拒絕的話,只能暫且哄著,她無奈道︰「好,我會回去,但如果那里不好,我隨時要離開。」
王嬤嬤一笑,又想說她傻了。進入侯府,哪里是想離開便能離開的,除非想自己犯了事,才會被侯府譴棄。
不過這頭強牛終于點頭,讓她放下心中沉重。
「行!」王嬤嬤握住晴晴的手,她相信老天有眼,必定會庇佑這孩子一生。
許是心事終于放下,王嬤嬤等不及晴蘭端來新湯藥,便咽下最後一氣。
怎會這樣?她明明就……
那天,她發現王嬤嬤鬼鬼祟祟在侯府外頭探頭探腦。
她知道王嬤嬤一直在想辦法把「夏晴蘭」送回承恩侯府,可……不需要了呀,她已經變成夏媛希,已經成為堂堂正正的侯府嫡女。
她注意這個夏晴蘭多年,確定她忙著賺錢,沒有回侯府的心思,這樣很好啊,橋歸橋路歸路,各取所需各過各的生活,王嬤嬤何必多事?
王嬤嬤的舉止令她害怕,萬一這夏晴蘭真的是「夏媛希」呢?萬一她回來,搶走屬于自己的一切呢?
四哥哥不過見夏晴蘭一面,便喜歡上她、時常與她聯系,宛兒不過幾個眼神,回來便告訴其他丫頭,夏晴蘭更像未生病之前的小姐……要是她回來,真相會不會漸漸地浮出水面?
她實在太害怕了,害怕的不得不要了王嬤嬤的性命。
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沒想到爹娘竟要把那個冒牌貨接回侯府!
夏媛希滿目憤怒,滿腔怨懟,恨恨地掃掉桌上的杯盤。
「你在做什麼?」世子夫人進屋,看見滿地碎瓷,攏起眉心。
她不理解,女兒怎會性情大變,自從幾年前一場大病餅後,她變得激動易怒,對下人惡毒殘酷,她忘記過往的一切,連先生的悉心教導也忘得一干二淨。
幸好終究是個聰明孩子,丟下的課業在這幾年里慢慢拾掇起來,只是性情……大夫說應是高燒傷到腦子,吃藥的效果不大。
她的壞脾氣,當著人前還勉強能遮掩一二,可背著人卻沒有少折騰,要不是自己把後院管得滴水不漏,沒讓半點風聲傳出去,她的閨譽早已……
「娘,為什麼要接夏晴蘭回來?她是個賤種,母親還是個妓子,有這種姊妹,侯府名聲能不受損?」
世子夫人皺眉道︰「這話豈是姑娘能說的?」
「我說的是事實啊。」
「終究是你父親的血脈。」
「直接將她打殺不就得了。」夏媛希咬牙。
一出口就是打殺,這惡毒心思,哪里還是她溫柔乖巧的女兒?
包何況夏晴蘭如今並非默默無聞的女子,她若出事必有無數人出頭為她討公道。
誰能想到,一個未及莽的小泵娘手下有大片產業,幾十家鋪子、數千畝土地,手底下還管著幾百個人。
王氏竟能生出這樣的女兒……看著媛希,世子夫人自嘆不如。
「這種話給我爛在肚子里,沒多久人就該接回來了,你好好與她處著。」
「我不要!難道您甘心,那個王氏……」
她當然不甘,那孩子的存在對她就是重大羞辱,何況夏晴蘭那張臉……那是她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容。
「停!別再說了。」
「娘不疼我了。」她用力跺腳,撒潑起來,「我不管不管不管,我不要夏晴蘭這個妹妹。」
世子夫人嘆道︰「你很清楚,你祖父想把你嫁給二皇子。」
這話讓夏媛希一愣,瞬間泛紅了雙頰。她見過周勤,那是個斯文溫柔、風流多情,是女子心中可望不可攀的人物,能夠嫁給他,夏媛希心中小鹿亂撞,呼吸微促。
見女兒這番模樣,世子夫人松了口氣,她有這份意願最好。
「可這和夏晴蘭有什麼關系?」
「宮里傳來消息,皇上要為賀巽賜婚,你可知道皇帝打算把誰指給他?」
「誰?」
「承恩侯府的姑娘。」
「亂點駕鴦譜!我才不要嫁給他。」賀巽不過是個四品官,那配得上自己。
「亂點鴛鴦譜?那是賀巽親自向皇上求來的,說!你什麼時候招惹人家?」
「我沒有。」夏媛希氣急敗壞,這男人真不要臉,根本就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真的沒有?」
「我從來就……」驀地……夏媛希變了臉色。
「想起來了?」世子夫人望著女兒的表情,心知有事。
「不過是在宴會上見過幾次罷了。」她吶吶地道。
賀巽模樣長得好,難道還不準人多瞧幾眼?
那方帕子真是不小心落下的,才不是別有居心;她吟詩是為了彰顯才華,可不是要吸引他;那回她被張家姑娘笑話,也沒人要求他挺身相幫,她……
越想心越亂,莫非是這些小事,一點一點把他給勾上?
看著女兒表情變化,世子夫人不問了,孽緣吶!
「過兩天聖旨一下,你打算嫁給賀巽嗎?」
「我不要……」她心急地扯上母親衣袖,「娘,您得為我作主。」
「違抗聖旨是誅連九族的罪,你祖父不敢,你父親更不敢,因此為了讓你能夠順利嫁給二皇子,我們不但得把夏晴蘭接回來,還必須把她記在我名下,以嫡女之名出嫁。」
夏媛希終于明白了,只是心中仍然不平,惱了雙眉,恨道︰「太便宜她了。」
「為免夜長夢多,這樁婚事會速戰速決,夏晴蘭在府里不會住太久。你不喜歡她,就別見面,別挑釁,要是鬧到外頭,讓賀巽知道侯府打算,到時你想嫁得嫁,不想嫁也得嫁。」
怕女兒不知輕重,她不得不恐嚇幾句。
「知道了,我保證不鬧事。」
「那就好。」世子夫人嘆氣,但願此事能順利解決。
只是……女兒這性子,真能母儀天下?皇子府的後院哪是容易經營的。
晴蘭手抖得嚴重,她始終認定王嬤嬤是風寒侵襲,始終相信壽命是上天注定,但……方才為王嬤嬤更換壽衣時,她的尸身還沒有僵硬,皮下浮現一塊塊鮮紅印子,像花瓣似的。
這情況不尋常,晴蘭不得不透過關系,求來鄒大夫。
沒想鄒大夫斬釘截鐵道︰「老太太死于中毒,蘭花醉,宮里的毒藥。」
王嬤嬤不過是平頭百姓,一個無關緊要的老太太能礙著誰,竟還用上宮里的毒藥?
想著王嬤嬤的疼愛,想著大寒的天,王嬤嬤為她一口飽飯,把雙手泡進冰冷的水里;想她夜里夢魘,王嬤嬤到她床上,摟著她、唱小曲兒哄她入睡……
她滿腦子回憶,滿腦子悲憤,恍惚自己又回到那個黑色的房間里,一杯鴆酒、七尺白綾,等著結束她的性命……
「小姐,人帶來了。」稟報過後,白芯站到自家小姐身後。
冷眼看著被綁成粽子的趙大夫,晴蘭沉默不語,只一雙眼楮凌厲得驚人。
她遲遲不開口,目光卻像鈍刀子割肉似的,令趙大夫心生戰栗。
「想說嗎?」晴蘭問。
她……知道了?趙大夫全身瑟瑟發抖,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啊。
她憤怒,晴蘭臉上越是平靜,眼底不見一絲波瀾,只是雙眼紅腫得厲害,見趙大夫始終不語,她輕道︰「不想說嗎?沒關系,總有辦法的。」
她拿起桌上的藥包,那是從趙大夫屋里搜出來的,她將殷紅的藥粉倒入茶碗內,拿起勺子輕輕攪動,不久清淡的茶水變成濃艷鮮紅,像血似的。
趙大夫瞳孔一縮,滿臉驚懼,呼吸越見急促,雙腿不停打顫。
他將藥材泡進蘭花醉中,取出曬干後,再混入風寒的藥材里,劑量很少,王嬤嬤接連喝上一個月才死去,他若一口喝下晴蘭手中那碗,必定立即暴斃。
他蠕動身子,一點一點往後退。「你、你……你想做什麼?」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你不要亂來,我是誠堂的大夫,伙計曉得我到這里,如果我不回去……」
「如何?看完病後趙大夫就離開啦,難不成病人還得負責大夫行路安全?」
「你不會、你不敢……你……你、你……」她只是小泵娘,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他試著安慰自己,但……平日溫和的夏晴蘭,如今卻宛如索命羅剎。
「不敢?試試便知。」晴蘭淡然一笑。
趙大夫抖如篩糠,跪都跪不,癱軟在地,「你不怕……」
「怕呀,但王嬤嬤是為唯一的親人,她疼了我一輩子,卻死得不明不白,因此就算再害,這公道我也得親手替她討回來。」
晴蘭放下勺子,表情無比定,四目相對間,趙大夫明白了……她要自己的性命。
冷汗濕透衣襟,倏地,趙大夫跪著膝行到晴蘭跟前,他帶著哭聲大喊道︰「我錯了,求姑娘饒我吧,從此以後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一句做人就能讓她不追究,天底下哪有這麼簡單的事?那可是一條性命、一個深愛她的親人!
「本以為趙大夫仁心仁術,是救人性命的,沒想到竟是催命閻王,不曉得在決定做這件事之前,趙大夫有沒有想過饒王嬤嬤性命?」
「我該死,姑娘把我送官吧,讓我坐牢贖罪。」趙大夫盤算著,東窗事發後,為顧及名聲,夏府必定會想辦法把自己撈出去。
「當我傻嗎?誰曉得趙大夫是不是人面廣闊,與縣官知府有幾分交情,許是前腳進去,後腳便出來,屆時我能耐你何?不如今日債今日清,以命抵命。」
「不要、不要……求求姑娘,不要啊。」
「不要?也行。說清楚是誰指使你的,我可以考慮網開一面,否則……我不介意連同你兒子一起送進地獄,黃泉路上有人相伴同行,應該比較不寂寞吧?」
她居然要他們父子倆抵命?
「別認為我在開玩笑,趙成文、金城賭坊……」
她連兒子的事都查得清清楚楚,所以她是認真的……她真的敢!
沒有退路了……磕頭上地板,「砰」的一聲,趙大夫痛心疾首道︰「小犬欠下巨額賭,賭坊說不還錢就要把他剁成塊,送到醫館給我當藥引,那是我的獨子啊,我怎麼能夠不救?我求爺爺告女乃女乃,沒人願意借錢給我,走投無路時,夏小姐找上門,說她願意出一千兩,要求是讓我想辦法弄死王嬤嬤。
「身為醫者,誰願意做這等違背良知的事?可那不是別人,是我的親生兒子啊……讓我下地獄吧,我來抵罪,求求姑娘放過我兒子,是我拿人錢財為人辦事,小犬毫不知情……」
她沒理會他的求情,只問︰「哪個夏小姐?」
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趙大夫道︰「承恩侯世子獨女,夏媛希。」
夏媛希?為什麼?王嬤嬤不過一介僕婦,她竟願花上千兩銀子、動此心思,原因十……
靈光閃過,晴蘭滿心震驚,她知道那個「夏媛希」不是真正的自己,但一時也沒想到她竟會是……前世的夏晴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