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吉妻 第十二章 人生總得有取舍(2)

「你打算一直同賀巽僵著?」四空大師趁夜而來。

「我沒打算。」

「為什麼不把丹雲送到他跟前?我就不信他蠢到這等程度。」

「那麼精明的男人,怎麼會不懷疑?或許他早就調查清楚了。但即便清楚,他仍堅持對夏媛希寬容,這代表什麼?代表情人眼里出西施,夏媛希縱使有千般壞處,在他眼底始終完美,代表千帆過盡終不是,伊人唯在那燈火闌珊處。」

「去!什麼狗屁完美。」四空大師嗤地一聲,賀巽就是個瞎子。

「若不是因著這點狗屁完美,天下女子千百萬,大師怎會視而不見,又怎會遁入空門也要成就自己一片鐘情?」

「我的事能讓你拿來說嘴?」

晴蘭失笑,「姑姑能遇見你,是她此生最大的幸運。」

「狗屁完美,狗屁幸運,通通都是狗屁!人要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快樂才算數。」

他不求的啊,不求雨茹在自己身邊,不求長相廝守,只求她活著,讓他可以想像她的生活與快樂。

可她死了,連想像都成為奢求,這算什麼幸運?分明就是不幸。

「如果我是姑姑,我會很開心,因為不管離開多久,總有個人在心底悄悄地惦記自己。」

他望向晴蘭。夏媛希不像雨茹,晴蘭卻像極了,她那雙干淨清澈的眼楮,總讓他想起那年的月明湖畔、那年的梅花樹下、那年的回眸一笑……

打從見到晴蘭的第一眼起,他就盼著她快樂,彷佛她臉上的笑意深刻一分,雨節就會在天上喜樂一分。

他幫助賀巽,不為成就大業,不是因為喜見英才,而是想教晴蘭順心遂意,他想把給不起雨茹的快樂送到她手上。

可世事不如人意,還以為是漸入佳境,沒想到竟是斷崖橫阻,可惡的賀巽,他恨不得把他的頭給扭下來當球踢。

「決定好怎麼做了嗎?」

「決定好了。」

「我能幫的,盡量開口。」

「我會的。」她相信自己可以在賀府闖出一片天,就能在外頭走出一條錦繡大道,她不密怕一個人的未來,她只怕愛情割舍不斷……她撒嬌道︰「大師,肩膀可不可以借我靠靠?」

嘆息,攬過晴蘭,他始終認定,她是雨茹送給自己的禮物,他拿她當女兒,真正的女兒。

周勤蓄養軍隊一事在朝堂上掀起風暴。

謀害兄弟、暗殺朝臣、私吞賑糧……證據一項一項曝光。

因皇帝離不了賀巽,賀巽忙得足不點地,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他步步進逼,逼得周勤狗急跳牆,決定弒君奪位!

隱衛暗中窺伺,周勤一有動作,賀巽立刻收到消息。

雲將軍受命帶領宮衛守在御書房外,賀巽提刀貼身站在皇帝身前,眼見周勤人多勢眾,宮衛即將抵擋不住時,周鑫如天神般出現了,他帶領京畿大營的軍隊前來救駕,一陣血洗,周勤與其人馬盡成亡靈。

周鑫救下皇帝,皇帝令他入主東宮,而從頭到尾都站在皇帝身邊的賀巽被任命為首輔,是大周史上最年輕的首輔。

前世仇恨已報,今生……該償還的恩情,他必定償清。

夏媛希坐在賀巽面前,分明清晰的臉龐,卻在他心底逐漸模糊。

她不記得小時候、不記得前世,但是他記得。

前世她生意做得很好,兩人經常對壘,她需要錢幫周勤,而他也需要很多錢幫助周鑫,兩人在商場上經常對立。

對于朝政,她不夠敏銳,但經商本事,他遠遠不及她。

幕僚要求他殺夏媛希,她一死,周勤便丟掉錢袋子,沒錢寸步難行,更甭想走上通天大路,但賀巽強力反對,他說男人的戰爭不該牽涉到女人。

在周鑫被殺,己方人士四處逃竄時,有人怨他心慈手軟,有人認為周盡事敗,是因為夏媛希不死。

可……他怎麼能讓她死?他守不了約定,至少要護她一生一世。

前世做不到的事,此生他終于能辦到,周勤已死,而她仍平安地活著,他有足夠能力護她,只是……

眼淚默默沿著臉頰垂下,長長的睫毛在眼底勾勒出一道陰影,夏媛希在啜泣,口中重復著被賀巽救下後的自白——

「都怨我,我真沒想到母親會……我發誓,我從沒想要和晴蘭相爭,當年知道父親有個女兒養在外頭,我同情她,央求家中長輩將她接回府里。

「只是為著父親的名譽,也因母親嚴正反對,家里始終漠視晴蘭的存在,直到王嬤嬤過世,直到父親應下二皇子求親,卻又不想舍棄與賀大哥聯姻,這才將晴蘭接回。李代桃僵是長輩的決定,不是她的選擇,我真的很擔心她過得不好。

「第一次見晴蘭,她是那樣的美麗,她像朵空谷幽蘭,讓人心生好感,我想親近她,可她總誤會王嬤嬤是我所害,我百口莫辯。動手的是我母親啊,生為女兒不能為母親分憂已是過錯,我怎能為著自己把髒水往母親身上潑?

「我認了,我理解晴蘭的怨恨。她拒絕我對她好,我只能懇求四哥哥多疼她幾分,我盼著時間夠久,她能夠明白我對她的善意,但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望著淚眼婆娑的夏媛希,賀巽無奈,晴蘭對她偏見已深,她不會相信的。

他無法化解晴蘭心里的結,無法讓她理解媛希是個多麼善良的女人。女人的戰爭不輸朝黨爭,他能以威勢逼得大臣們低頭,卻無法逼得晴蘭妥協,更別說如今他還害她流掉了孩子。

「別哭了,晴蘭本性純良,早晚會明白你的用心。」

「我本不該活著,若非賀大哥援手」她掩面而泣。

應該安慰她的,只是懸在半空中的手遲遲無法落下。

前世他喜歡她,非常非常喜歡,在與她競爭斗法時,在細听隱衛描述她的所作所為時,他欣賞她、佩服她,他強烈地想要擁有她。

可是今生,對不起,他無法……他的心已教晴蘭佔據。

眼角余光瞄見在半空中停頓的掌心,夏媛希不知道哪里出錯,但她急了,賀巽是唯一能令自己翻身的男人,她必定將他牢牢抓緊。

腳下一個踉蹌,夏媛跌進他懷里,賀巽的身子瞬間變得僵硬,他直覺將她推出懷里,那里是晴蘭專用的地方。

夏媛希錯愕,是她弄錯嗎?若賀巽不是喜歡她,何必冒風險將自己救下?但是喜歡……

怎會是種表現?

難道是夏晴蘭給了他強大壓力,逼得他不得不違背心意?

懊死的夏晴蘭,既然老天讓她活著,她便不教夏晴蘭平安!

從黃昏到黑夜,晴蘭一動不動靜靜坐著,她不覺得無聊,因為有太多的事在心底重復地、一遍遍回想,想過一回,疼痛一陣。

她曾試著壓抑,試著挖洞把過往深埋,後來卻發現物極必反,疼痛越是壓抑越是蹦。

最後她決定任由它們翻騰,也許折騰過無數回之後,心就會磨出繭子,變硬、變厚,變得連疼痛都遲鈍,漸漸地她將對心痛無感,對感情無慾,對過去的一切……無視。

夜深,星子綻放光華,各院子的燈一盞盞燃起,府里走動的下人稀少了,提起筆,晴蘭寫下一紙休書。

她把頭仰得高高,唇咬得緊緊,牙印在唇間留下深深的痕跡,她嘗到一絲血腥味,但是她不痛苦、不流淚,因為今夜,她將要離去。

晴蘭什麼都沒打算帶走,連心都丟了,那一點金銀算什麼?何況只要兩手還在,她就能另起爐灶、重振聲勢,只要硬起脖子,世界就得在她眼前匍匐。

門開,看見四空大師那刻,她笑了。

「沒事?都這個樣子了,還叫沒事?」房玉恨不得敲開她的腦袋。

從晴蘭進了衣樓,房玉的嘴巴就沒停過,她又氣又恨,恨不得拿把刀去樂知巷,把夏媛希剁成肉醬。

「真沒事啊。」比起前世,自己能全身而退已屬幸運。

「誰規定夏媛希進門,你就得把位子給騰出來?」房玉氣死賀巽、氣死那個不要臉的狐狸精,更氣死晴蘭的退讓。

在商場上混跡多年,晴蘭怎會不知道天底下的事都得爭,但凡有一分退讓心思,就會與之絕緣?

如果晴蘭別那麼喜歡賀巽也就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人間處處有情郎,偏偏晴蘭死心眼,人家欺她虐她,她還是愛他喜他、心悅他。

盧予橙一雙拳頭握得咯咯響,他從來都不贊成晴蘭嫁給賀巽,那個男人太冷酷、太精明、城府太深,和他交手、晴蘭只有吃虧的分,連皇帝那樣位高權重的人物,不也被他吃得死死的?

「人家有手段,你就沒有嗎?你的聰明勁跑哪兒去了?不過就是個小妾,能成什麼事兒?」房玉怒其不爭地道。

「妻妾高低不在名分,在于男人的心,他心里只有夏媛希,我爭不贏的。」

「還沒搶就認輸了?你的驕傲呢?你的自信呢?全被吞進狗肚子里去啦,不管,等你身體好了我就送你回去,我來當你的貼身丫頭,替你出謀籌劃,我非要讓賀巽看明白,夏媛希是什麼樣的女人……」房玉叨叨說個不停。

晴蘭爭不贏,只能苦笑,「玉姊姊,我餓壞了,有沒有東西可以吃?」

「知道餓了?怎麼不在賀家吃飽再出門?那里的一針一線全是你掙的。」

晴蘭失笑,「好,下次離家出走,定吃一頓管三頓飽,方才能出門。」

「貧嘴,有這分心思……」

「玉兒快去吧,吃完飯讓晴晴早點休息。」盧予橙打斷她的念叨。

她看一眼丈夫,悶聲道︰「知道了。」

去年房玉和盧予橙成親了,她沖動、他沉穩,她什麼事都想跑在前頭,但他手里拉著線頭,總能阻止她的沖動,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房玉一面往外走,一面還念著,「我得給晴晴做點好吃的,天可憐見,才幾天功夫就瘦成這副模樣,可不能再折騰下去。」

晴蘭失笑,「我讓玉姊姊擔心了。」

盧予橙嘆道︰「你讓所有人都擔心。」

「沒事的,很快就會沒事的。」

她老是這樣,不管遇到再大的事都是這句話、這副表情,她知不知道,佯裝的堅強,多教人心疼。

「我知道。」

「這樣的身分,足以當你的親哥哥了,對不?」

「早在橙哥哥沒考上舉人、還不是皇商時,我就當你是親哥哥了。」

「那麼安心住下來吧,哥哥養得起你。」

「好。」

「那麼再听哥哥一句,不要當傻子,不要為不值得的男人傷心。」

唉,她也想啊,「我超聰明的,但是再聰明的人可以控制外物卻無法控制心,我不對橙哥哥說謊,我無法不為賀巽傷心,但我答應,會努力讓自己好起來。」

「笨蛋。」他朝她額頭一戳。

「我笨,還不是橙哥哥沒教好。」

「行了,明天開始上課,不把你教聰明點,哥哥放不下心啊。」

晴蘭笑開,窩進他懷里閉上眼楮,真好啊……沒有愛情她還有親情,有人疼著寵著,有人……愛著。

白芯哭腫一雙眼楮,小姐怎能把她留下,她要走,至少得把她給帶上啊。

賀巽的眼楮也是紅的,不腫,但布滿血絲與……憤怒。休書被他燒掉了,他不認的事,就算有千百張黑紙白字,都別想教他認下。

他站在桌邊,滿屋子都是晴蘭的氣息,桌上是她最喜歡的官窯杯壺,她喜素淨,純白的杯壺上頭,半點顏色皆無,和她給人的感覺一樣,干淨、舒服。

丈夫身居高位,多少想攀關系的送來數不清的古董字畫,哪樣不值萬金千銀?但全教她鎖進庫房里了,她對金雕玉砌、富麗堂皇不感興趣。

和樂知巷宅子截然不同,那里是秦管事親手布置的,全是按照媛希的要求,兩姊妹性子天差地別,難怪無法水乳交融。

賀巽忙瘋了,周勤的事情終于解決,他急著回府,好把這件事告訴晴蘭,他知道晴蘭的心結所在,也知道她再講理不過,只要把事情說清楚,那麼他們之間就會像張時庸、像仰春閣事件那樣,事過境遷。

沒想到夏媛希等在宮外,他只不過在樂知巷耽擱一會兒,誰知回府,等著他的竟是一紙休書。

他生氣、壓抑,但他沒有暴怒,因為他很清楚癥結在哪里,不是晴蘭的錯,錯在那三個搞失蹤的死小子。

嘆氣,賀巽看一眼窗外,吳痕尚未回來,吳痕是派在晴蘭身邊保護的隱衛。

賀巽為自己倒一杯水,茶水已經冷卻,入口微澀。

四年前他擇定這里作為喜房,他忙,也不懂得打理後院,便全權交付給秦管事,只下令︰「怎麼奢華怎麼弄。」他想把最好的,全送到媛希手上。

沒想到這屋子迎來的是晴蘭。

她一點一滴把這院子改成自己喜歡的模樣,也一點一滴改變住在宅子里的人,沒有人喜歡改變,但大家都樂意被她改變。

晴蘭的床被沒有繁復的繡圖,她的牆壁沒有字畫,她的櫃子除了書冊,沒有擺飾,而她的妝台……除了幾個瓶瓶罐罐,連首飾頭面也不多。

為了方便,她經常穿男裝在外頭行走,多少貴婦邀宴她能推便推了,她說︰「我才不當俎上肉呢,人人見了我都想咬一口,好像我有多香似的。」

她說得輕松,賀巽卻明了,他雖寧為孤臣,可朝中誰不想拉攏他?但人脈復雜,皇上看他的眼神便會不同。

她只想當他的助力,不想扯他後腿,未避免著他人之道,賀少女乃女乃索性「身體病弱」,深居簡出。

她全心為他助力,卻不沾名、不佔利,他與她的關系,讓府里上下不少人看不下去,明里喑里表示,有這樣的妻子,他該懂得感激。

他何嘗不感激?只是深植心底的那分堅持,讓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是……她入了他的心,等他回過頭方才發現,她已經是他舍不下的那個人,心早已蠢蠢欲動,只是自己不敢承認。

他們成為真正的夫妻,他再不否認自己的感情,彷佛哪里捅破了個口,所有的喜悅迅速從那個口沖出去。

然而在「無法控制」背後沖擊的,是他對媛希的罪惡感。

賀巽無意識地打開她的妝奩,迎春、迎夏、迎秋、迎冬樓的生意好到驚人,但她妝奩里的東西卻少得可憐。

辛勤懇勉,她圖的是什麼?他的心吧!晴蘭肯定是失望透頂了才會走得毅然決然。

幾柄形式簡單的簪子、幾個玉環,都素淨得不像是年輕女子配戴。

他一個個往外挑、細細看,發現里頭有個暗格,輕輕拉開,里面放著一個小木盒。

取出、打開,一串雕刻粗陋的木珠映入眼中,他的心……暫停兩拍。

這東西怎麼會在晴蘭手上?

微顫的手拿起木珠,上頭的七字箴言還在,木珠底下壓著一張紙,里頭只有一句話,一句在他心底深深鐫刻的話。

一生一世一雙人,陸暄必不負夏媛希。

媛希不記得的話、不記得的物件,怎會落在晴蘭手上?

心被重力沖擊,胸口起伏不定,他扶著桌面緩緩坐下。

倏地許多往事浮上心頭,許多他忽略的事形成問號。

她搜羅許多藥材、存不少米糧,地動一起,立刻找上自己,莫非她知道將會發生地動與瘟疫?

糧價賤,她讓他大量囤糧,莫非她知道將會有蝗災發生?

他下江南查鹽稅,她耗資千金給他找來一套金絲甲,因為她知道前世的自己,曾在江南遭到刺殺?

前世的夏媛希善于營商,今生的夏媛希鄙視商人,前世的夏媛希為周勤所用,今生的夏媛希對周勤無助益,前世的夏媛希與母親情分深重,今生的夏媛希把殺死王嬤嬤的罪過推到母親身上……

晴蘭還對周鑫說,她對他不過是償還……

會不會、有沒有可能……夏媛希在夏晴蘭身上重生?

心鼓噪得厲害,賀巽迫切需要一個答案,抓起木珠,他在屋里來回跺步。

門開,吳痕像風似的刮進來,「主子,屬下回來了。」

「少女乃女乃呢?」

「她在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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