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見到項子涵,已經是過了七八天,在她進宮伴讀時。
胡雲喜在紅色宮牆外下了胡家馬車,一眼就看到項子涵佩著長劍,守著金光燦爛的宮門。
進宮的伴讀是在宮門集合,然後搭同一輛馬車入宮的,她心想,反正韶林郡主,大華郡主,牛婉兒都還沒來,自己過去問問他,不會怎麼樣。
于是她走了過去,屈膝,「項大人早。」
「胡小姐安好。」
他真高,自己還得稍微仰起頭才能看清他的臉,這張已經看了兩三年的臉,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好看過。
膚色黝黑,氣質沉穩,眼楮宛若一汪湖水,寧靜悠遠,臉部線條看起來剛毅,身材挺拔,「溫和」與「威嚴」這兩種迥然不同的特質,在他身上奇妙的融為一體,感覺可以依靠,可以有商有量。
胡雲喜也不拐彎抹角了,「那日大雨,多謝項大人讓萬太醫過來看診。」
「順便而已。」
胡雲喜心想,又是順便?
順便來找她,順便叫萬太醫來看她,只是她已入宮伴讀十年,知道這天下沒這麼多的順便。
可是他都這樣說了,自己總不能揪著不放吧,不然倒顯得她多自大似的,以為自己美若天仙。
「胡小姐身子可大好了?」
面對項子涵主動問起,胡雲喜有點開心,「都好了,多謝項大人讓萬太醫過來,我才能在第一時間得到醫治。」
像牛婉兒那樣,第二天傍晚才有太醫去看她,為時已晚,她的傷寒變得很嚴重,回到京城還病了好幾天,直到現在都沒好,還不能入宮。
「胡小姐不用放在心上,順便罷了。」項子涵說。
又是順便。
胡雲喜真的無計可施了。
他應該對自己沒那個意思吧,很可能是他擔任皇宮副侍衛長,想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好,若他找回來的小姐,最後因為傷風病得半死不活,說出去也挺沒面子的。
所以都是自己多想了?
大概是吧……
自己跟他認識兩三年,他若對自己有意思,自己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是他務求完美,又不能說自己容不得一點出錯,順便是最好的解釋。
一定是這樣。
胡雲喜浮動的心,一下子被壓抑下來。
項子涵這條路是行不通的,她還是得給自己另外找個合適的夫婿才行,為了胡家的名聲,她不能在家當老姑子……
「喲,這不是胡小姐嗎?」
一個聲音加入他們。
項子涵皺起眉,「王寶,你過來做什麼?」
叫王寶的侍衛二十多歲,長年在西門日曬,膚色已經黑到看不出五官,眼神中充滿好奇,「項大人跟胡小姐……」
項子涵斥責,「別胡說。」
「我不就看你們郎才女貌嘛。」王寶笑嘻嘻的,「而且還一樣的心眼。」
胡雲喜覺得奇怪,她跟王寶也不熟,王寶這話說得別人還以為他們是多年朋友呢。
不遠處的侍衛章大聞言過來,「什麼一樣的心眼?」
「尹小姐殺馬,沒殺死但也傷重救不回來,存心折磨它,項大人命人去給那馬匹一個痛快,胡小姐則是晚一點時命別院的人來埋了馬匹。」
項子涵跟胡雲喜互看對方一眼,忍不住驚訝,都意外除了自己,還有人想到那無辜的馬匹。
「我老王原本覺得這些伴讀小姐公子高高在上,可是听了胡小姐心軟埋馬,我心里欣賞又敬佩,這才大著膽子說話。」
「老王,小聲點。」項子涵道︰「別嚇著胡小姐。」
王寶一怔,哈哈大笑,「胡小姐別放心上,我這人就是說話大聲,沒惡意的,您別怕。」
胡雲喜倒是覺得這個王寶說話坦然,「不會的,王大人不用放心上,小女子沒那樣嬌貴。」
項子涵揮揮手,「都走開,幾個大男人圍著胡小姐,不像話。」
他雖然年輕,但身有功勛,被封為上騎都尉,而王寶跟章大縱使服役時間比他長,也不敢自恃年資不服從于他,听他這麼說,便各自散去。
胡雲喜就見項子涵看著自己,黝黑的臉上透出溫和,「胡小姐命人埋了馬?」
「多謝項大人給那孩子一個痛快。」
「胡小姐一點都沒有變。」
胡雲喜倒是不懂,「項大人何出此言?」
「沒事,就是一點感觸,胡小姐出身京圈,又日日出入人間最富貴繁華的地方,還能保持赤子之心,憐憫其他人物遭遇,實屬難得。」
胡雲喜臉一紅,「項大人謬贊了。」
內心又奇怪,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啊,怎麼覺得項子涵對她的評價很好似的。
他的心思她不知,但自己的心思卻是明白的,項子涵除了能救人于危難之中,還心胸寬大,真正的仁,是眾生平等。
項子涵,你真好,我替那馬兒謝謝你。
「對了,听說……」他倏地住了口。
胡雲喜奇怪,他怎麼,這算欲言又止嗎?他可是上騎都尉,皇宮副侍衛長,有什麼話不能說出口?「項大人但說無妨。」
項子涵壓低聲音,「探人隱私,不是君子行為,不過……听說金聲侯世子有意跟胡家結親,世子雖然尚未成婚,但已經有數個外室,庶子女更是算不來,還請小姐謹慎。」
胡雲喜睜大眼楮,他這是讓她別跟金聲侯府結親嗎?
春獵時,金聲侯世子的確表達有那個意思,但不是正妻,是許她貴妾,別說世子人品好,光是貴妾就不行。貴妾是什麼,只比通房好一點而已,不用挨打挨罵,但也不能上桌吃飯。
她好好一個官家小姐,何必去給人當貴妾,何況金聲侯府名聲不是很好,老侯爺,現任侯爺也,每年都要死上好幾個姨娘,進這樣的門戶當貴妾,她覺得自己不用幾年就會躺著出來。
話說回來,項子涵明明知道探人隱私非君子,還是有違原則的跟她說了,這是不是代表很重視她啊?
怕她亂嫁,所以非君子了一回。
她真不懂這項子涵了。
嘴上說著順便,但行為上又對她特別,覺得他只是盡責任的時候,他又為自己破例。
男人心這麼難猜的嗎?
可惜東瑞國有男女大防,她不能直接問,只能在心里想︰你對我若真的一切全是順便,倒是不要撩我啊,唉。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又又不受控制了。
其實前幾日春獵回家,胡雲喜跟胡夫人說起項子涵救自己的事情,也提及萬太醫是他派來的事情,胡夫人听了當然又喜又憂。
喜的是,項子涵人品不錯,出身一品門第,自己又有五品武官的頭餃,要不是還在喪期,那可是城東第一好女婿人選。
憂的是,第一好女婿人選,輪得到自家嗎?
派人去試探,但他們跟天策將軍府又沒交情。自古文武相輕,不管幾品對幾品,反正文官絕對看不起武官,反之亦然,所以文官家很少嫁娶武官家的孩子,因為不會有尊敬,只會有鄙視。
胡夫人一下喜,一下愁,然後也無計可施,只能再看看。
胡雲喜也是這樣想的,她想要一個好夫婿,可也不能自降胡家小姐的身分,女子婚前太主動,婚後肯定被看不起。
現在胡雲喜看著項子涵暗忖︰你對我到底是怎麼想的?別讓我一個人猜啊,我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女,男人心思真的想不明白……
「雲喜。」韶林郡主的聲音響起,「你跟項大人在說什麼呢?」
韶林郡主來了。
唉,她就算想再試探一下都沒辦法了,總不能當著韶林郡主的面試探,郡主太會渲染事情,萬一一個不小心,鬧得滿京城都知道,不管她能不能嫁成項子涵,臉都已經丟光。
項子涵開口,「我問了胡小姐養貓的事情。」
韶林郡主好奇,「項大人一天有一半的時間在皇宮,怎麼還養貓嗎?」
「給我從妹養的。」
韶林郡主拍手大笑,「養貓問雲喜就對了,段貴妃宮中那只老白貓不知道多喜歡雲喜呢,走路都走不太動了,還會過來撒嬌,雲喜可有好好給建議?」
項子涵道︰「胡小姐給的建議很中肯,我知道該怎麼挑貓了。」
胡雲喜心想,他都擋住了!
面對韶林郡主的問話連發,她還在想著怎麼回答的時候,他都已經把話回答完了,而且很安全,問養貓不過是很普通的話題,就算韶林郡主後來再追問,自己只要把怎麼哄貓的手法說一說就行,也不至于被拆穿。
項子涵這是護著她呢,還是只想掌握全局?
是說現實怎麼跟話本不一樣啊,話本中,難捉模的都是女子,一開始擺正態度的是男子,可是放在現實生活,怎麼相反了?
說話間,大華郡主也來了。
鳳儀宮的姑姑一看人都到齊了,「韶林郡主,大華郡主,胡小姐,這就上馬車吧。」
胡雲喜覺得這一次的談話有收獲,但又多了更多迷惘,看來問娘也不可靠,娘也是女子,不懂男子的心思,還是問問哥哥吧。
可她大哥那麼緊張她,問了,他會不會馬上跑到宮門,揪住項子涵的領子,要他給一個交代?
不行不行,哥哥太擔心她了,更不能問哥哥。
還是只能再看看吧,反正現在才四月,她還有八個月可以選夫婿,真要是怎麼樣都不行,她就下嫁老實的商戶。
宮中馬車在宮道中轆轆前進,她忍不住掀起錦帳看了宮門一眼,卻發現項子涵也正看著她們的馬車遠去。
她突然想起那個大雨的春獵午後,內心又是一陣不受控制的怦怦狂跳。
鳳儀宮,學屋。
負責教授刺繡的女師說︰「今日就到這里,回去好好練習,下次上課每人交一幅雙面繡,必須是活物,交不出來的人,戒尺十下。」
「是。」貴女齊聲,「多謝先生。」
胡雲喜一面收拾東西,思忖著下次上刺繡課是三天過後,三天趕一幅雙面繡,自己可得努力一下才行。
幾人剛走到學屋外,一個面生宮女屈膝,「見過柒宜公主,捌玦公主,玖清公主,韶林郡主,大華郡主,胡小姐。奴婢是東宮的連翹,太子妃有事要找胡小姐。」
胡雲喜頗為意外,太子已經大婚十年,可以說她入宮時,太子妃就在了,但太子妃從來沒找過她,就連這次春獵,她也沒能看太子跟太子妃一眼。柒宜公主笑說︰「嫂嫂找你,我也跟去,看看什麼事情。」
連翹陪笑,「柒宜公主願意賞臉,太子妃自然是歡迎的。」
捌玦公主跟玖清公主只有羨慕的分,這就是同母所生才能這樣隨意,說想去就去,如果她們這樣做,太子妃雖然會接待,但只是客氣接待,不會是真心歡迎。
對一般老百姓來說,公主那是雲上之人,但在東瑞國,有八位長公主,十三位公主,只有一個太子妃,太子妃是什麼,那是未來的皇後,雖然公主與太子妃都是正一品的品位,但權勢完全不能比。
連翹彎著腰在前面領路,三人出了鳳儀宮。
柒宜公主說話直接,「原來雲喜跟嫂嫂有交情哪。」
「沒有,雲喜也是第一次見太子妃。」
「奇怪,那嫂嫂找你做什麼?」
「這公主可問倒雲喜了。」
「莫不是听說雲喜特別容易招來翠鳥,所以想見見?」
胡雲喜也模不著頭腦,但想太子妃那樣的人,對什麼小動物都不會感興趣,實在不需要浪費時間特別招她去東宮,「雲喜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