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欲走,不願再殘害她種植的花卉,她卻擋在他身前不放人,仍是微微一笑。
「踫不得花嗎?那沒關系,瞧瞧總也是舒心的。我是牡丹花仙朝露,你是?」
他沒有回答她,總覺得……暴露了身分,只會換來她的恐懼及逃避。
得不到答案,她並不糾纏追問,能踏上仙界這處,妖魘類決計做不到,她不擔心他是惡徒,他眼里那份清泠孤寂,勾起她想為其抹去的念頭。
「我帶你去瞧更多漂亮的孩子,有些今日正要開花了呢。」朝露伸過柔荑要拉他,他本能後退,不讓她踫觸。
那株牡丹的下場,她不怕嗎?
區區花仙,在他眼中,與一株牡丹的脆弱無異。
「連人也不能踫?你不會是大名鼎鼎的楣神吧?若是,那我真的不敢踫,上回水仙姊姊被楣神握了手,當天手滑誤砸仙酒便罷,還從天梯一路滾下去,那不打緊,途中慌亂想捉個支撐,卻把西海龍王的褲子給扯掉了。」她忍不住說笑,旋身面對他,腳步倒著走。
他搖首之際,見她一個踉蹌差錯,往後方跌去,他本欲拉她,半途又緊急收手,連她的仙紗都沒抓到,她一跌坐花泥間。
她滿臉窘紅,彤霞爬遍精致容顏,無須脂粉妝點,仍舊美翳驚人,此刻她鼓脹著腮,紅唇抿噘,丟臉丟到快哭了︰「你居然見死不救!你應該要拉我一把!」
「我若拉你一把,才是真的見死不救。」這一次,他說完便走,舉止失禮至極,反正心想,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豈料,第二次,來得恁般快。
大概她對他產生好奇,也不知問了哪些天人,竟然真讓她問出眉目,一路找著了他,在他的禁地之外探頭探腦。
既然能找到人,自然也逐步弄清楚他的身分,她非但不躲遠遠的,還自行靠過來?
人美,真的就不用長腦袋了?
他冷冷漠視她,與她擦肩,頭也不回,她一時沒想到話題,只能眼睜睜看他走掉。
第三次,是隔天,這一次她帶來各式以花入菜的食物,附加笑靨一枚,人界俗語有雲︰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他確實不打,只是繼續無視。
「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那天為何不拉住我,更知道你怎麼踫不得花……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還不滾。他的表情,如是說道。
「我沒辦法想象,那是什麼滋味,連伸手觸踫的權利都不屬于自己,該有多寂寞,時時得小心謹慎,不能胡亂與人接觸,害怕不經意去傷到旁人,你一定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一剎那,他听見了碎裂的聲音。
是防備,是拒絕,是冷漠,他刻意築起的隔閡,居然被這小小花仙,擊個盡碎,半點無存。
他放任了她的靠近,她的示好,她那春風般溫暖的音容笑靨,日日在他周遭出現。
「昨天,我看見武羅天尊搭你的肩,為什麼他不怕你?」
她時常來,陪他說話、邀他散步,大半時間他沉默居多,她則像個問題寶寶,總是有許多困惑求解。
「……他那類層級的神,只要凝聚真氣護體,便能阻隔我身上瘟息。」不過,像武羅這種不與他保持距離的神,並不多,一般總是能避則避。
「意思是,要是我認真修煉,是不是也能做到?」她眉尾飛揚,瓖嵌躍躍欲試。
「……」憑你?修個五千年差不多有兩成機會——話太狠,不如不說,點頭敷衍便罷,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別破壞她的夢想。
「那,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愛上別人哦!」她險些伸手去拉他衣袖,是他快了一步縮手,連衣角也沒能踫到。她尷尬一笑,自己揉揉鼻,雙眸卻炯明有光,彷似柔和月華,那麼暖,那麼亮……
難以抵擋,她柔情似水的關心、她盈盈秋波的凝視,以及,從不放棄的陪伴,他讓這株絕艷無雙的牡丹,在心上綻放,成為可望而不可觸及的美夢……
夭厲張眸醒來。
眉心黑霾激涌,過往之甜,今時之痛,他無法,也完全不想控制心緒,任由闇息澎湃,殘了滿地花草,火焚過後一般的慘況。
這具身軀,盈滿的巨大力量,是如此可憎、如此疼痛、折磨著他,逼他劃出深長鴻溝,遠人而避,誰也觸不及,誰也踫不著,永世孤冷。
有時干脆癲狂想著,將一身瘟息盡釋,從他體內狠狠傾倒干淨,莫管會造就多少生靈涂炭,只顧自己暢快淋灕。
夭厲真的想這麼做。
眸子深沉如墨,眼里狠意泛濫,即便俊致面容平靜如昔,波瀾不興,周身黑霧囂狂作亂,翻騰欲走,恨不得吞噬腳下那一大片錦繡山河,將其焚燒成灰,寸草不留。
反正,他不過是把屬于這世間的污濁,原原本本,還給它們。
神曾允諾,收納百川之濁,千山之穢,百萬人之貪婪,不放任其湮沒人間,可袖同樣警告世人,神的包容,並非永無止境,當時逢亂世,戰火叢生,人類自相殘殺,這濁氣,便會降下,以大瘟為懲,滅絕千萬方休。
他夭厲,便是安排收納包容強大濁氣之神。
他守著它們,然而,又有誰能守著他?
對這世間,他再無眷戀,再無憐惜,毀去了,亦不可惜。
直到同樣一張臉,由腦海深處,慢慢……浮了上來,面容彷佛蒙上一陣朦朧白煙,時而濃,時而淡,看得不甚真切,
是嗓音清晰,字字如在耳畔,回響。
「師尊你看!我釣到這麼肥的魚!等會一塊烤來吃吧!我去生火!」
那條魚,是什麼滋味?
是了……說要烤魚的那一位,等待的過程中,似乎打起盹,等她睡完一輪,魚都成了炭。
「師尊,今日是十六,月亮好園好大好漂亮,我們干脆在院子鋪席,晚上就睡外頭,邊賞月邊聊天,好不好?」
那一日的月,確實明亮耀眼,高懸于空中,躺在身旁的那人傻傻問他,月亮能不能摘下來,若能,串條線,掛脖子上閃亮亮的,多好看呀。
夭厲額間的瘟霾漸緩,有了沉潛之勢,不再肆意揮霍,抿閉的唇,略略微揚,有了他自己未察的笑意,太淺、太淡,近乎無痕。
唯一那一位,不靠術法護身,便能踫觸他,卻不會被他所傷的娃兒……還在這世間,努力求生。
倏地,一身闇息全無,收斂于掌心,十指緊緊攏握,不留半絲殘煙。
好吧,為了她,再緩個幾年,又何妨……
***
一抵達雷霆堡,雷行雲便火速被人送進東廂,數名大夫早候在那兒,接手治療。
翎花呆佇于長廊間,能做的事已無,又恢復成不知所措的茫然,看奴僕忙碌來回,與雷行雲容顏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女
神色擔夏,在房門口反復踱步,她靜靜往角落站,不想擋路礙事,直到護衛被叫來問話,簡述少主染疾緣由,才提及她的存在。
「幸好姑娘果斷,分派我們抓藥、通知堡內,她則不顧自身安危,全程守在少主身邊,否則這一路回來,還不知道少主情況會惡化到什麼程度。」
目光瞬間全投注到她身上。
中年婦人正欲感激上前,被雷堡主檔下。
「先讓人替姑娘準備熱水淨身,並安排客房,好生侍候,過幾日……行雲狀況好轉些,再慎重向姑娘道謝。」話雖說得客氣有禮,隱喻卻也清楚明白,他們怕她身上髒,準備隔離她數日,再視情況。
翎花無言亦無請,默默接受安排。
當褪去一身衣裳,浸入溫暖水中,熱煙氳氳迷蒙,每寸肌膚被里得舒暢,她屏息,整個人潛入澡桶,水溫讓她感覺心安,彷佛被抱在誰懷里,細細撫慰。
翎花鼻頭發酸,淚水和入溫水中,糊在一塊了。
她想起了師尊的體溫,還有頭一次幫她梳發扎辮,以指為梳,輕柔似水的力道,與這桶溫水那麼相似,卻又有些些不同……
暖著身的水,暖不入心,更教人窒息。
求生本能讓她破水而出,大口呼吸,發梢、臉龐、眉睫,全滴著水珠,她胡亂抹去,失去水溫浸潤,身軀泛起寒意,她匆匆拭干,撈起一旁新裳穿上,舊有衣物一換下,就被奴婢拿下去燒了。
這下,她真的是孑然一身,從山上只帶下來了赤果果的自己。
太柔軟的料子好不習慣,顏色是淡淡天藍,繡有花紋,絲裙更是輕飄飄的,像雲朵,涼風直往裙底灌入,害她雙腿覺得好冷。
連新鞋都是綴珠銹花,拿在手中輕若翎羽,有穿等于沒穿,她索性赤腳走回內室,地板不知鋪著哪類玉石,泛有淺淺白錄色澤,腳掌踩上去,有些冰涼,可比不上那日山上淋過的雨冷。
她不敢攬鏡梳發,害怕看到鏡中那張面容。
躺在華麗陌生的床上,銹衾很暖,床榻很軟,可她還是想念那回不去的硬床板、洗得有些破舊的厚棉被……
眼淚再度不爭氣掉下,濕濡枕面一朵繡蘭,她咬著下唇,忍住哭聲,卻忍不住心底微弱細小的追問聲︰
師尊,你給翎花的那些寵、那些縱容、那些憐愛,還有望向我時,春風一般溫煦的笑顏……
當真全都是假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