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與花 第八章 逐疫(1)

「與少主一同回來的那名姑娘,你們見過沒,其容貌……全雷霆堡無人勝得過,無須打扮便已傾城,若是再好生妝點,不知會是怎生驚艷。」同為女子,看見那花容月貌,全不由自主瞧怔了,大伙私下都喊她「天仙美人」。

「難怪少主病中昏沉時,還滿嘴夢囈她的名,人一清醒,更是急乎乎嚷著要見她。」英雄難過美人關,少主亦不例外。

「幸好少主沒事,那般棘手難治的瘟疫也挺過去,少主果真福星高照,夫人直說要去白雲寺上香,感謝上天保佑。」

幾名綠裳女婢輕紗覆面,正在灑掃庭園,總管嚴令交代,堡內每一塊石、每一片瓦,皆須仔細用烈酒擦拭,再以水清洗,慎防瘟情在堡中擴散。

工作量俱增,她們只能邊做、邊閑聊,手動口也動,才好打發辛勤且枯燥的體力活。

「你們猜猜,她會不會變成少夫人呀?」

「傳家玉佩都掛脖子上了,還用得著猜嗎?」

「可是我看少主一頭熱呼呼,但她冷冰冰呀。」

不知撞見過多少回,端藥進少主房內時,美人被迫坐在床邊小圍凳,右手讓少主牢牢握入掌心,少主滿臉討好,纏她說話,美人卻以沉默居多。

更有許多次听見,少主軟著聲,央求美人留下來,別走。

「天底下還會有不想嫁進雷霆堡的人嗎?大概想使些欲擒故縱的手段。」

一聲幽嘆,在八卦聲中,顯得薄弱,本以為這處屋頂陽光最暖,躺下來想曬曬,被迫听完屬于自己的事跡,算了,換個地方吧。

從這片屋頂跳到那片屋頂,一坐下,下頭同樣一批在擦窗抹地的男僕,討論著某位天上落下的絕世大美人兒,造孽逼死世間魚和雁……

以往在山里,沒人夸過她漂亮,無論是師尊或村民,在他們眼中,她只看見長輩對孩子的疼愛,即便那些並非真寶,導致她突然被人當天仙觀賞,簡直難以適應。

再換再換,這回連跳三間房,屈就于陽光曬不著的那一處,總能讓她好好思索人生大道理了吧?

結果,她听見老爹臭罵兒子的實況發生。

「你給我清醒一點,來路不明的女子,別想娶進我雷家!」

「我就是喜歡翎花,她救我兩次,我以身相許兩輩子都不過分。」

雷老爺拍桌,氣得吹胡子瞪眼︰「荒唐!救命之恩拿銀子打發她便夠,賠上婚姻大事成何體統!你別給我忘了,你的婚事,爹早就安排好了!」

「林世伯的女兒,我不娶。」達逆父親達逆得太順口,逆子當之無愧。

「娶與不娶,由不得你!別以為我不清楚,護衛說她是你從山林里帶下來!而且還有個從半空中飛下,渾身漆黑妖氣的男人擋在你面前,命令你去的!你這是遇見魑魅魍魎,中了邪術!」

雷老爺此番一吼,吼得屋頂上的翎花一怔,豎起了耳,想听得更仔細。

半空中騰飛而下,渾身漆黑妖氣的男人?命令雷行雲帶她回來?

「爹,不管那個男人是何方妖魔鬼怪,我敢擔保,翎花她不一樣,她也是受欺瞞的人,她已經無家可歸,我答應要保護她,絕不食言!」

「你——」

「喂,雷行雲,你爹說那擋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師尊嗎?」翎花突然從屋頂上探頭,打斷父子爭吵。

「翎花,你怎麼跑到上頭去了?太危險,快下來!」雷行雲嚇了一跳。

「你先回答我,是我師尊嗎?」她非討個答復的神情,很是認真,雙眸全是亮的,不像在雷霆堡住下的這段日子,眼底總是空茫。

雷行雲知道,瞞不得她了,也罷,點點頭,回道︰「是,是他。我離山途中遇見,他只留下一句‘帶她一塊走’,人便消失了。」

師尊……對她終究仍存一些些真實的疼寵,不忍遠離塵囂許久的她,孤苦無依,對吧?

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什麼都未曾擁有過,這樣就夠了,足以支持她繼續走下去。

翎花深吸口氣,心頭微微暖熱,不禁露出笑靨,想著師尊,眼眶淡淡紅了。

雷行雲好久不曾看見她笑,竟然只為她師尊一丁點兒的舉止,便輕易舒展眉心。

她再度縮回腦袋,在屋瓦間躺平,四肢呈大字平攤,下方自然又是一陣老爹罵兒子,兒子還嘴忤逆的戲碼,但她沒認真想听,只看那片無垠藍天,自行想象勾勒,師尊說出「帶她一塊走」時,臉上是怎生的表情。

風在吹,雲在飄,心,愈發清澈起來。

那一天,她反駁得太少,全是師尊徑自在說。

說他一時興起,養了徒兒打發時間。

說那美麗的牡丹花仙,是如何又如何的好,怎樣又怎樣的艷絕至極。

說她不過是偽物,擁有花仙的容貌,卻仿效不了正主兒。

說他與她,再也做不成師徒。

她沒有開口機會,嘴笨舌頭鈍,遇上事情突發,慌亂了手腳。

個把月過去,心傷過了,淚流過了,思緒沉澱了,每天有太多時間自怨自艾,同情自己、可憐自己、哀悼自己,然後呢?

開始臭罵師尊,否決他的好,把過往回憶踐踏腳下,覺得一切丑陋無比,全是假的,都是騙她的,然後呢?

傾倒完那些,腦袋反而空白了下來,她發呆,她失神,她總是渾噩,忍不住又拼湊起自己唾棄的那些,視若珍寶。

懷念師尊喊她名兒的聲音、懷念師尊靜靜沉笑的模樣、懷念枕在師尊竹榻旁,嗅到的那絲心安發香。

她好想反駁師尊,那日來不及說的,恨不能站在師尊面前,朗著聲嗓,告訴他——

「謝謝你的一時興起,或許之于你,只是窮極無聊的打發,可你認真養我、教我,給予我所有你能給予的,何曾說過一個‘不’字?

那日,你牽起我的手,直至松開為止,沒有一日虧待過我。

你總掛在嘴邊,‘只要翎花想要,什麼都可以,,那一句,你不曾食言。」

翎花對著天空說,當然心中很明白,聲音傳不到他那兒去,太遠了,遠得連她都不知道師尊身在何方。

可她還是想說,把內心話一股腦吐出來︰

「陪我長大的村子,是我夢想中所渴望的生活,因為我想要,于是你給了我,即便它是虛幻架構,也是我最美麗的夢境、最快樂的時光。」

善良美好的村人,不帶任何歧視,沒有刻意疏離,對她照顧有加、對她噓寒問暖,她要的,如此單純,卻在數個村子里遍尋不著,而師尊給她的那處,全都有了……

「你嘴里念念有詞,嘀咕些什麼呢?」

身旁傳來動靜,雷行雲架竹梯爬上屋頂,往她左側一坐。

說些只想給師尊听的悄悄話,當然不會告訴雷行雲。

「被你爹罵完啦?」不愧是姓雷的,吵起架來轟隆隆。

他瞪她︰「也不知道是為了誰蛤?!」

這小沒良心的,躲屋頂听那麼久,耳朵只在听見與她師尊有關之事才肯打開嗎?

翎花笑了兩聲,涼風輕輕拂來,她裙尾的繡蝶啪啪飛起來一般,她也不費事去按壓裙擺,任它飛騰,勻稱小腿肚若隱若現。

雷行雲默念阿彌陀佛八百遍,左手按右手,才能阻止它們爬向那片美景。

他逼自己目不斜視,只許看她的臉。

很意外看見,她眼中倒映著那片湛藍蒼穹,光采熠熠,一洗日前眸里茫然,變得透亮堅強。

「翎花,我昨日跟你提的事,你考慮得如何?」就是……他向她求親一事,立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顧她。

「不用考慮呀。」她懶散回答。唔,那片蓬松雲朵,長得真像胖白吶。

「那你……」雷行雲驚喜咧笑。

「當然不要。我不是早說幾百次了,我不會嫁你。」她可從來不給他奢望,話向來說得干脆狠絕,脖子上的雷家玉佩不知道退還他多少回,又給他硬塞回來,她認真思考過,假裝失手摔破玉佩會不會省心些。

「你對我到底哪里不滿?」雷行雲心里不無失望,可臉上不允許出現落寞,只好佯裝氣憤,表現一副凶神惡煞樣。

「你很好,我師尊更好。」一經比較,雷行雲立馬敗陣。

「再好你也不可能嫁給他!」

「我知道呀……我又沒有非嫁師尊不可,但也不代表不嫁師尊,就只能嫁你吧,你還是去娶你世伯的女兒。」翎花揮手趕他,快走快走。

「臭丫頭你!」雷行雲火大卷袖,朝她撲殺過去——猛呵她癢。

翎花邊笑邊逃,到後來干脆直接由屋頂一躍而下。

雷行雲大喊危險,雙手伸過去要抱她,卻只踫到她衣角,滑膩絲柔的布料與他指尖擦過,她像只展翅的粉色羽蜾,雙袖是翼,迎風飛舞,裙擺似花,綻放風華。

無論是蝶是花,皆從他手中溜走,握也握不著。

翎花安全降落花園,長裙飄飄著地,裙浪蕩漾,她在下方叉腰大笑扮鬼臉,取笑他抓不到抓不到,轉身就要跑。

「翎花!」他大聲喊她,聲音不似方才戲謔,引她停步回首。

雷行雲在屋頂,俯視她,沉默半晌後,他再開口︰「你決定要去找你師尊了,對嗎?」

能讓她眼中注入希望,轉為晶亮,重填歡笑,也只有她的師尊能做到,

雷行雲在她眸底看見的,是決心。

「即便不知他在哪,不知他見不見你,你也要找到他,是嗎?」

翎花沒有回答他,給他一抹彎揚笑靨,何其艷美。

***

找師尊?

是呀,她確實有這個打算,只是來不及跟雷行雲說,便先被他察覺。

以前師尊取笑過她,說她做事總是一股腦的,太過直傻,向來不考慮後果,所以她這回不冒進,要擬妥計劃之後才去做。

師尊的去向難以捉模,她只能多方打听,哪處城鎮傳來瘟疫消息。

尋常人對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她反其道而行,追尋著它去。

藏于胸中的小冊子內,繪制簡易地形圖,染疫的鎮,似乎有順序地朝南移動,速度並不快,她打算往這路徑追,踫踫運氣。

不過,她已非當日在山林幻村中的孩子,不食人間煙火,還真以為出門在外,天天都有鄰居上門送吃的喝的,幻滅成長之後,第一個體認到的,是現實問題。

有銀子,走遍天下,沒銀子,寸步難行。

她目前就是個身無分文的窮鬼,別說出遠門了,跨出雷霆堡後的第一頓飯便沒著落。

「被師尊保護得太好,忘了外頭的世界,沒那麼好生存呀……」她是只井底之蛙,還是只太安逸的蛙。

可她現在只想變回那只守著方寸光景的藍天、井中溫暖的蛙。

而且不知為何,近期瘟疫消息突然消聲匿跡,好似不復存在,至東山鎮為止,未曾听見還有哪處傳出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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