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芒種到了,大暑到了。
時序進入八月中,秋分,天氣已經不再那樣熱,根據合約,這也是牛小月今年最後一次來尉遲家。
尉遲大太太有點舍不得,給她一個荷包,輕輕的,沒什麼重量,牛小月猜是銀票,那至少有五十兩,弟弟進書院有望了。
牛小月雖然對于再也見不到尉遲言有點失落,但還是替弟弟高興,弟弟是能讀書的,她知道,弟弟在十六歲那年考上了秀才——這三年來,她一直害怕打亂命運的安排,曾經也活得戰戰兢兢,怕自己的重生改變了他人命運,但經過了一千多個日子,她知道這不可避免,心態已經調適好,總之盡量作個好人,盡量幫助他人,這樣總不會錯。
牛小月收下荷包,給尉遲大太太行了禮。
跟著尉遲大太太走到花廳,果然看到尉遲言在等著,母子一番常規交談,都是兒子在關懷母親,母親要兒子放心。
就在這時候,外面匆匆進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已經是秋分,額頭上居然有汗,可見是來得十分著急,他也沒顧慮牛小月這個外人在,直接開口,「大太太、大爺,我們在商會的人傳話過來,內務府明年春天要開貢白茶分額。」
尉遲言嚴肅的臉上露出些微喜色,「說得仔細點。」
「是,這白茶一向是齊國舅家在貢,齊國舅已經上呈茶園被蟲蛀壞,明年春天趕不上白茶上貢,內務府這才下令明年競貢白茶。」
尉遲大太太笑逐顏開,「言兒,這可是好機會,我們尉遲家茶園三十幾座,也有七八座專種制白茶的茶樹品種,挑好的去競貢,如果能成為皇商,那也對得起你父親在天之靈了,他生前總是遺憾我們尉遲家家大業大,卻是扳不倒那些百年老蠹蟲,我們的白毫銀針跟壽眉焙得極好,可以試試。」
尉遲言也是這樣想的,但他不比興奮過度的尉遲大太太,見有牛小月在,便不講生意上的事情。
牛小月是少數看到他不發抖的人。
外人看他威風凜凜,連各大府的商會會長都對他禮讓三分,二叔跟三叔明明是長輩,見了他也是一心討好,更別提幾十個佷子特意賣乖——只要被大伯父看中,就有機會成為嗣子,尉遲家將來都是自己的。
但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不希望人家怕他,不喜歡那些加諸在他身上的離譜傳聞。
他不想在牛小月面前提起商務上的事情,一旦如此他就會變了另一個人,他不想嚇到她。
雖然他跟牛小月之間也只是每次送她出府的關系,但面對一個不害怕自己的姑娘,尉遲言總能稍稍忘記自己克妻這件事——他一直很內疚,覺得對不起張小姐跟金小姐,如果不跟他訂親,她們一定到現在都過得好好的。
尉遲大太太接著說︰「我們白毫銀針的接嫁班可是你爹親自帶出來的,對我們家來說意義非凡,母親看用這個白毫銀針最能代表我們尉遲家。」
牛小月原本想順勢告辭,突然想起一事——白茶競貢是明年春天,天保三十年,內務府換了總管,新總管是南方人,喜歡南方茶,尤其白牡丹更是心頭好。
尉遲大太太說的白毫銀針跟壽眉雖然是白茶中的上品,但心頭好沒道理可講,在新總管心里白牡丹就是第一名。
牛小月在心中盤算著,自己既然重生,自然得佔點重生的便宜,譬如說她知道明年春天內務府會換新總管,譬如說明年會有一批異域香料進來,能得到岑貴妃的喜歡。
前世是顧家買走了,因而得以成為岑貴妃一派,岑貴妃生有四個兒子,個個出色,在宮中勢力不小,靠著岑貴妃,顧家蒸蒸日上,氣勢可比那些百年皇商,今生牛小月想自己先截下來,別便宜了顧家,可是問題來了,她沒銀子。
如果她的提點能換得尉遲家的銀子,那對雙方都有好處。
她雖然心里喜歡尉遲言,但兩世為人,不怕,更不會害羞,于是開口便道︰「大爺,您想做皇商生意,我正好有點消息,不準不用錢,準了要給我一千兩。」
方娘子、秦娘子、剛進來的管家,春暖、花開、幾個服侍尉遲大太太的丫頭都一臉驚駭的看著她,彷佛她說出了什麼大不敬的話。
尉遲言倒是不生氣,生意人,講究多听多想,即使是小道消息,知道也比錯失要好,再者他對這小牛醫娘很有好感,「小牛醫娘請說。」
「我听說內務府裘總管想致仕,齊皇後準備推選田副總管補上,田副總管是南方人,對茶水的香氣極是看重,特別喜歡白牡丹。」
尉遲言神色一肅,「小牛醫娘這消息從何而來?」
官員致仕、遞補,那都是大事,也是密事,一般除了朝中高等大員,沒人會知道,但牛小月騙他做什麼?
這幾個月相處,他只覺得她沉穩無比,應該不至于編個故事來騙他,而裘總管確實很老了沒錯……
「我常出入高門後院給太太女乃女乃松筋散骨,消息可不比大爺少,大爺可派人去打听打听,反正不準也不要錢,尉遲家不虧,但準了等于先知道題目,對準備起來大大有助益,給我一千兩也不算過分。」
尉遲言覺得這丫頭大膽又好笑,但他生活除了公事實在枯燥,難得有人不怕他,便伸出手掌,「好。」
牛小月跟他三擊掌,就算是定下契約——尉遲言能壯大家業,想必是守信的,這點她倒不用怕他坑了自己。
只要明年春天田副總管上位,自己就能有一大筆銀子,她可以買下那些異域香料——剛進京城時人人聞不習慣,一批不過賣五百兩而已,硬是沒有商家願意買,到時候她搶先就把那批香料買下,放在濟世堂裝成小罐販售。
對顧躍強與竇容嬌報仇太難了,她沒敢想,但能力所及的範圍內讓顧家不要那麼好過,她是很願意去做的,只要顧家攀不上岑貴妃,那日子就差多了。
這日照例是尉遲言送她出府。
一整個夏天都是這樣,兩人已經很習慣了,牛小月也沒什麼不自在,對她來說,今生的一切都是值得珍惜的。
「大爺,我要上馬車了,多謝尉遲家這個夏天跟我打契約。」
尉遲言態度十分好,「應該是我多謝小牛醫娘,母親身體健康,對我這個做兒子的來說千金難買。」
牛小月還是屈膝道謝。想起弟弟即將展開的錦繡前程,她心情很好,這一切都多虧尉遲家。
這個人間神仙人品這樣好,每次要到尉遲家都是很開心的,想到要等明年才能再見到尉遲言,她還是失落的。
但牛小月很快又打起精神,反正也是不可能的兩個人,見了又能怎麼樣,她喜歡孩子,夢想當娘,也許等到明年再進尉遲家,她就已經是何大哥的媳婦——哎,想嫁給何大哥,只是因為何家與牛家門當戶對,何大哥老實,可是自己現在心里有了尉遲言,再嫁給何大哥未免欺負老實人了。
也說不定只是因為尉遲言長得太好,他們又太常見到,也許一兩個月不見就淡了……如果能這樣就好了,這樣她就能嫁入何家,明年尉遲家的活計就讓姨娘去接吧,只要淡了,不見面自然就會忘了……
怦怦,怦怦。
可是只要想到尉遲言,心就怦怦跳,這又是怎麼回事?
*
尉遲家船驛。
尉遲言的小廝高峰正在回報,「大爺,裘總管怕是不太行了,但又貪戀著權勢不願意致仕,由于是逸德太後長兄,所以皇上一直沒下令去職。」
尉遲言點點頭,「那三位副總管呢?」
「一位姓高,是高賢妃的弟弟,京城人氏,做事情不太可靠,是因為高賢妃支撐著,這才沒被換掉;一位姓翟,是天保二十年的探花,北方人,現年五十歲,做事情還算妥當,但朝中無人,要一下躍上高位,希望也不大;一位姓田,資歷最深,南方人,裘總管身體不好的這半年來,事情都交由田副總管去做,做事情也很穩妥,底下的人說起田副總管都是服氣的。」
尉遲言內心有點驚訝,又覺得有趣,這牛小月居然已經說中了一半,「這田副總管真喜歡白牡丹?」
「據小的打听,這田副總管不但買各家茶樓出的白牡丹,還自己在宅子中種植了幾棵茶樹,說是茶香有延年益壽的功效。」
尉遲言好笑,「荒謬。」
高峰也忍著笑,「田副總管或者只是愛茶成痴。」
尉遲言想了想,「遠志,我們在江南有兩處制白牡丹的茶園,你跑一趟,親自盯著,給工人多加一成工資,讓他們小心照顧。」
叫遠志的小廝立刻說︰「小的回家收拾行李,今天就出發。」
尉遲言覺得牛小月也真不簡單,這可不是什麼街頭巷尾能知道的消息——他派高峰前去打听,光是疏通就花了三百多兩,才終于有人透出裘總管身體不好的消息,至于打听副總管的出身喜好更是得小心。
內務府供皇宮的吃穿用度,打听內務府就是打听皇上,誰敢多嘴。
尉遲言以前也沒這樣拿住一兩件事情往里鑽的,但他太想得到皇商資格了,尉遲家已經在京城落腳百年,也為了這目標奮斗百年,母親總說父親生前惦念的就是這件事情——雖然他沒見過父親,但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他一定要完成父母親的願望。
話說牛小月居然能知道這麼隱密的事情,也真不簡單……
他昨晚跟母親晚餐時,母親說起牛小月,滿嘴的好話,說她有本事又謙和,態度落落大方。
尉遲言對牛小月的印象也很好,一般姑娘看到他只有兩種反應,一種怕他怕得不行,擔心自己被克到,一種就是什麼都不怕,有錢就好,一心親近想當尉遲大女乃女乃。
牛小月卻並非這兩者,她姿態從容,與他有問有答,不好奇,不逾矩,雖然是出身杏林,但比起大部分的高門小姐要體面得多。
飯後,嬤嬤撤了席面,丫頭奉上清茶。
尉遲大太太道︰「你看小牛醫娘怎麼樣?」
「是個值得尊重的姑娘。」
「那是。」尉遲大太太笑容滿面,「我听說小牛醫娘十二歲發過痘子,燒了好幾個月,這也算跟老天搏過命了,你既然也對她不討厭,那母親買來給你當妾室可好?」
小牛醫娘給他當妾室?
尉遲言想起牛小月的臉,十五六歲上下,神采飛揚,生機勃發,牛家雖然不富裕,但鄰里說起都是舉起拇指的,何必害了她呢?
尉遲言笑著搖頭,「正因為是個好姑娘,所以才不能當兒子妾室。」
尉遲大太太著急,「小牛醫娘命很硬的,母親看過八字了,也找師父看過,說這八字是自帶福來,又強又硬,絕對可以跟你和和美美的。」
尉遲言想起張小姐,想起金小姐,她們都很年輕,當時合八字時也說會和和美美的,可是跟自己訂親後就死了。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很內疚,在生意上盡量照顧張家,有穩賺的生意一定邀請張家入股,金小姐的母親只生三個女兒,他就敲打另外兩個女婿,讓他們對自己妻子好一點,對岳母孝敬一點,只要兩個女婿常常帶妻子回岳家,他在生意上就給方便,兩個女婿是聰明人,現在伺候岳母比伺候自己親娘還上心。
他心里一直很過意不去,張小姐跟金小姐與他訂親是死得太冤枉了。
牛小月很好,那麼可愛,那麼年輕,送她出門的時間總是很快就過去,他覺得自己對她有點舍不得,但他希望她長命百歲。
尉遲言知道母親想抱孫,但他不能再害人了。
「母親,兒子不孝,不能讓您有孫子孫女承歡膝下。」尉遲言正色道,「兒子想到一個方法,不如母親找一日回娘家,挑選兩三個四五歲的佷孫女、甥孫女回我們尉遲家撫養,將來這些女娃,出色聰明的就給兒子的嗣子當正妻,另外的就當平妻跟貴妾,這樣孫子雖然跟母親沒有血緣關系,但曾孫卻也是母親的親人,您是親曾祖母,也是姨曾祖母。」
尉遲大太太哭喪著臉,「那跟你生的不一樣啊!」
說來是張小姐跟金小姐命薄,怎麼一訂親就死了,害他們尉遲家名聲受損,應該跟張家金家索賠才是。
可是看看,兒子把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那怎麼成。
她看牛小月很好,師父也說了,是很硬的八字,一定能扛住的。
「言兒。」尉遲大太太苦口婆心,「母親想看你身邊有個人,能服侍你,照顧你,能知冷知熱。」
「兒子身邊的春暖跟花開很好,她們服侍兒子多年,事事仔細。」
「那跟一個妻子一個妾室怎麼會一樣。」尉遲大太太說了又想哭。
她嫁入尉遲家雖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夫妻恩愛,丈夫對她如珠如寶,那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她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有一個知心人。
張小姐跟金小姐是太嬌氣了,禁不起大喜事這才會死,牛小月這種庶民人家一定不一樣。
這十幾年她都不知道說了多少次。
他們尉遲家家大業大,親戚多,言兒的各房表妹不知道有多少,願意冒險的都好幾個,偏偏言兒不願意。
二十八歲了啊,他幾個隔房弟弟都七八個孩子,尉遲家光第四代就超過三十人,偏偏沒有一個是言兒所生。
那些娃兒對自己親熱,那也是沖著能當言兒的嗣子而來,她真的不稀罕。
丈夫早死,兒子又遭遇這種事情,上天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母親。」尉遲言溫和的說,「最近忙著采收夏天最後一批瓜果蔬菜,等忙完了,我帶母親回舅舅家一趟,讓幾個姨母也帶她們的庶孫女過來,挑選幾個聰明伶俐的女娃回我們尉遲家養,母親就當提前給兒子養孫媳婦了,這樣可好?」
尉遲大太太無奈,只能點頭——這已經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嗣子雖然跟她沒血緣,嗣孫媳婦卻是自己的佷孫女、甥孫女,說來也不是外人,這樣生下來的孩子她也比較能疼得起來。
只是說來還是委屈了言兒,他品貌好、事業好,掌家之後尉遲家蒸蒸日上,但偏偏張小姐跟金小姐不爭氣,害得兒子現在孤寡一人,真是太委屈,太委屈了!
尉遲大太太雖然知道這已經是目前最好的延續香火方式,但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