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神與福星 第三章 承襲宗主令(1)

黑暗降臨,月兒當空,星辰羅列。

一道流光劃向天際,墜入帶著淒美傳說的淚湖,星空下湛藍的眼淚閃著點點星光,似在說——

我等著你,等你生生世世。

驀地,淚湖邊竄起一抹暗影,像風,又像雲,輕巧滑過八棵相對的楓樹,楓葉輕輕一動,流風追雲陣悄然被破,殺人于無形的楓刃聞風未動,靜靜的隱于暗處。

風聲、竹林、亂石坡,位于千峰山的墨門共有九九八十一陣橫列,由歷代先人編陣而起的護門大陣,若是不知陣法排列,即便是家主親臨也未必能一一闖關,走到最後。

不過陣法再難也難不過飛掠而過的身影,若是自幼在墨門成長,也許此時就被難倒了,恐怕會困在陣中不得月兌身。

可是和無量山一百零八座護山大陣相比,眼前的陣仗顯得微不足道,只是給新入弟子練手的程度,彈指可破。

入了千峰山,墨門遙遙可見。

只是,這才是剛開始。

墨門分外門、中門、內門,外門戒備森嚴,有上百羅漢尊者守門,他們不是真人,全是機關控制,真正的澆銅水鑄成的銅身,力大如牛,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誰敢擅闖必遭輾壓,十息內輾成肉泥。

中門外布下天羅地網,雪山上飼養的金蠶所吐的雲絲編織而成,它像個遍及八方的蜘蛛網絕地網殺,叫人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人一沾上雪絲便黏住了,越是掙扎黏得越緊,直至死亡。

多可怕的布置,千百年墨門一直是不可侵犯的存在,連朝廷中人也忌憚三分,不敢輕易冒犯。

而今有這麼一個人如入無人之地,暢行無阻的由外門進入中門,手戴千毒萬蛛織絲手套撩開天羅地網,長腿一跨來到內門前的朱漆龍環蔭天門,幾乎不費力的掌心一貼合向內推開。

沉重的鐵門許久未有人進出,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誰?」

蒼老但厚沉的聲音如一口老鐘,沉穩而堅定地傳來。

「年叔,是我。」

「你是誰?」

叫他年叔?

看來比實際年齡老上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彎著背,灰白的頭發遮住半張臉,半佝僂著身子盯著月光下的年輕男子。

「小謹。」

「小謹是誰,我不認識……等等,小謹……謹之少爺?你是大公子,你……真的是你嗎?」他沒听錯吧!是失蹤十幾年的大公子,他……他……

曾為管家的年峰始終記得老爺子最疼愛的長孫,他抱在懷里的小小娃兒。

「是的,年叔,我回來了,我回來看祖父。」內院的景致依舊,但想必好多他熟悉的老人都不在了。

墨門不等同墨家,佔據一座山頭的墨門是祖先基業,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耆老和既將老死的墨家宗親住在那,內門後有一條山路直通山頂,那是本家祠堂所在,墨家人死後會葬在山頭。

墨家家宅在三十里外的平安鎮,鎮上的人大都是墨家族親和分支子孫,以及他們的左親右戚。因墨家人排外,較少外人在此定居,千戶人家中找不到二十戶。

「好、好,老爺子一直在等你,他相信你一定會回來,撐著油盡燈枯的身子不肯……」闔目。

年峰眼眶泛紅,偷偷地拉起衣袖擦拭眼角溢出的淚。

「年叔,帶我進去吧!」近鄉情怯,他竟有些畏怯了,不敢見垂垂老矣的老人家。年峰笑中帶淚的直點頭。「嗯!跟老奴進來,大公子長大了,真好、真好,老爺子終于等到這一天……」

重振墨門指日可待,老爺子不會有遺憾了。

在前面帶路的年峰不時回頭往後看,他越看,嘴角揚得越高,兩行老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

人還在,他不是作夢,千盼萬盼的小主子是真的,已經長成大人了,三分像大老爺,七分相肖老爺子年輕的模樣,是墨家的血脈,不會錯。

越想越高興的年峰進了內室,熟稔的點亮屋里的油燈,雙腿彷佛注入生機,邁起步子比往日快了幾分,一下子來到面容枯橋的墨老爺子床前,歡快的聲音略微揚高。

「老主子、老主子,醒醒,有好事呀!你快睜開眼瞧瞧,大事呀!醒醒……」

老人本來就睡不多,加上身子日益衰敗,年峰一喊,氣弱無力的墨老爺子勉強一抬手。「吵……吵啥呢!就不能讓……讓我老頭子安……安安靜靜的死去嗎?」

「不能死、不能死,老主子的好日子要來了,你快看看這是誰,你日盼夜盼……」

不等他說完,墨老爺子不耐煩的打斷,人老了脾氣不好,重病纏綿,令人意志消沉,兒孫不孝,家業不興,想等的人等不到,人又快死了,他哪有好臉色,只能在絕望中等死。

「滾!不管是誰都叫他滾,我誰也不見,等我死了他們就稱心如意了,一個個……白眼狼……」他後悔了,後悔不該心軟,收容妻妹的遺孤,讓她斷了墨家根基。

墨老爺子原先對于妻子帶了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回府一事不在意,反正不缺一口糧、一雙筷子,養大了給份嫁妝也就沒事了,墨家給得起。

誰知那丫頭是個心大的,妄想墨家家業,暗地里搭上少根筋的大兒子,想霸佔當家主母的位置。

墨老爺子自是不能讓她如願,當機立斷到百里家下聘,迎娶當年給大兒子定下的女圭女圭親,並將包藏禍心的女人送走。

哪曉得百密一疏,野心不減的丫頭又找上大兒子,兩人私下偷來暗往,趁他出外訪友,在大兒媳懷胎九月將臨盆時納新人進門。

事後知情的墨老爺子氣到狠狠揍大兒子一頓,罰跪祠堂三天,他以為自己做出了樣子,兒媳該消氣了,與大兒子重修舊好,一個妾而已,能生什麼風波?最多看緊點,不給小妾生事的機會。

可惜他看了前頭,卻誤判了媳婦的剛烈,她寧可玉碎也不願破鏡重圓,將丈夫拱手讓人,間接害了長孫一生。

「祖父,我不是白眼狼,只是學藝不精,師父不讓我歸家。」祖父他……老了。

酷似老人的雙眼瞬間紅了,身著黑衣的俊秀男子雙膝落地,朝著床頭的方向狠磕三個響頭。

「你……你喊我祖……祖父?」听著不太熟悉的男聲,墨老爺子緩緩轉頭,已經看不清楚的眼楮只瞧見光影。

「祖父,我是你的長孫謹之,小謹。孫兒不孝,未能盡孝于你跟前,真該天打雷劈。」他應該早點回來的,卻因為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和怨慰而滯留在外,想用「死」來懲罰護不住他的人。

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錯了,他該是挺身而出保護家人的那個人,他的祖父、他的親娘,切不斷的血脈至親,他們需要他,而他躲開了,避世避入不會有人傷害他的地方。

祖父濃密的發稀疏了,滿頭銀霜成灰白,凹陷的雙頰都見到突出的骨,眼中無神,眼窩塌得厲害……

他健壯的身子骨呢?怎麼只見骨瘦如柴,外頭包著一層皮,無肉的雙手枯瘦,如同枯爪,手背青筋浮動。

心,抽痛著。

「什麼,你……你是謹哥兒?」他的嫡長孫?

難以置信的墨老爺子睜大眼,倏地從床榻上挺起身,伸直手臂想捉住眼前的年輕人。

但畢竟身子不允許,剛一動彈就用盡全身氣力,手還沒捉到人便無力的垂下,喘氣喘得急,往後倒下。

「祖父,不急,孫兒在。」他反手握住祖父干癟的手,淚水盈眶注視記憶中的老人。

「你……你真的是……是我的謹哥兒?」顫著手,他輕輕模著長大的臉,眼淚無止盡的流。

「是的,我是你的孫兒,祖父愛吃糖,常把杏仁糖藏在我枕頭下,每回你被逮個正著,都推說是買糖給孫子吃,讓我替你背鍋。」一老一少躲在屋子里偷吃糖,你一顆、我一顆吃得哈哈大笑。

回想起昔日的光景,墨老爺子笑了。「靠……靠近點,讓祖父好……好好瞧瞧你。」

「是,祖父。」他往前一傾。

墨老爺子看著,忍不住淚流滿面。「好、好,長大了,我對得起祖宗了,死也瞑目了。」又道︰「你當年到底是……我找了你好久……」

「孫兒受人所救,有了一番奇遇,現下才得以回到這里。」他只簡單帶過,又道︰「孫兒才剛回來,祖父怎麼能死,沒有你給我撐腰,孫兒又要被人欺負了。」

他輕握墨老爺子手腕,模了許久才模到微弱的脈動,幾乎是微乎其微,快要斷脈的地步。

「誰敢——」墨老爺子大喝,但實際跟咳嗽沒兩樣,有氣無力,一說完冷不防吐出一口黑血。

「祖父,你中毒了。」他不是病了,而是毒。

「中毒?」墨老爺子怔愕。

「是毒,好些年頭了,一點一點的侵襲你的精力,讓人不知不覺的衰弱,以為是生病了。」手法真歹毒,雖非一夕致命,卻是慢慢的折磨,身心都遭受著極大的痛苦。

「那個毒婦!」居然敢朝他下手。

「魏氏?」

墨老爺子目露精光。「除、除了她還有誰?是我阻了她的……富貴路,不……不許她踩著你娘上位,因此她恨……恨我,巴不得我早死……」

也只有魏氏才有機會下毒,她掌控著墨家中饋,讓幾個送飯的老婦在飯菜中下藥易如反掌。

「祖父,你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順順氣,喝口熱茶。」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急于一時。

他一模茶壺,茶是冷的,倒了半滿的茶水入茶碗,雙手往茶碗一搓,絲絲熱氣往上冒。

「再氣也沒幾回了,臨……臨死前見到寶貝孫兒,我……我走得也安心……」墨老爺子苦笑著,一臉死氣沉沉。

「祖父太早放下了,有毒就要解,雖然你已毒入骨髓,但未入心,還有挽救的機會。孫兒這兒有粒解毒丹你先服下,暫時壓制毒性,孫兒想辦法為你解毒。」他取出黃豆大小的雪白藥丸,聞著有股清心醒腦的藥香。

「這是……」孫子哪來的解毒丹?

看出墨老爺子的疑惑,他輕聲說出,「孫兒是無量山的弟子。」

墨家少主墨西極,字謹之,正是一清道長的二弟子無念。

「你……你是……」墨老爺子驚愕不已。

無量山已有「聖山」之稱,即使遠在漠北亦有听聞,雖是道觀卻出神人,神通可通天。

「是的,孫兒來自清風觀,一清道長乃我師尊。我行二,為無量山二師兄,師父不在,便由我代管觀中事務。」他沒說的是即使師父在也是他在管事,有事「弟子」服其勞。

「你當了道士?」那墨家的子嗣……

墨西極臉微紅。「我們……咳!清風觀的弟子可以娶妻生子,看個人意願。」

他們是道士,不是和尚,修道之人亦有雙修,不妨礙傳宗接代,只是有些人一心向道,不願為人間俗事耽擱了修行,這才獨身一人,在歲月的洪流中向大道之路踽踽獨行。

墨老爺子一听,頓時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老頭子還擔心長房絕嗣……」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祖父,快把丹藥吃了,先把毒控制住。若是有效,多吃幾顆,我還有一整瓶。」

墨西極說著取出巴掌大的圓肚瓷瓶,里面的小豆子上百顆,都滿到瓶口了。

無字輩的幾個師兄弟什麼都缺,唯獨符筱和丹丸取之不盡、用之不完,誰叫他們有修煉狂師父和大師姊,兩人閑來無事煉煉丹、畫畫符,別人一頂三,五顆丹藥已經頂天了,兩位狂人隨便打個哈欠,十幾二十顆成丹滿天飛,符紙一筆勾成就是一疊,效力是他人的十倍、百倍。

前提是當人弟子(師弟)就得苦命點,雞鳴就起,月兔落西方可就寢,吐盡最後一口血的找齊藥草和畫符所需之物,先做苦力才有收獲,把師兄弟幾人累得走不動,抱樹呼呼大睡。

「好,我吃。」小小的丹丸就口一含,他連咽都不用咽便在嘴里化開,一股苦味在舌尖溢開,隨即是蓮花香氣,冰冰涼涼地,由喉間滲入五髒六腑,再散向四肢。

霍地,墨老爺子眼楮一亮,迸出異采,灰中帶青的臉色慢慢褪去,多了血色,許久才喘上一口氣的氣息趨于平順。

雖然毒未完全清除,但他可以感覺到身體輕松了不少,捉握有力,不需要人攪扶,能背靠床頭坐上一刻。

在這之前他連翻身都費力,氣喘吁吁,稍微動作太大便眼發黑,頭暈目眩,彷佛一條老命就要沒了。

「祖父,可還行?」墨西極再一把脈,果然氣血順暢了許多,先前經脈的堵塞大為改善。

「死不了。」有了解毒丹,他再撐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知道還能多活一些時日,墨老爺子硬氣地冷哼一聲。

「你一天一顆不要停藥,孫兒暗中找出下毒之人,查探是什麼毒,若能查出是再好不過,孫兒立即為你解毒,反之祖父也不用憂心,孫兒解不了還有家師,世上沒有什麼毒能難倒我們無量山。」再不濟召魂,用活人生魂問話。

墨西極不敢說有師父的十成本事,但只要有七成就夠他受用一生了。父母生養他,無量山令他重生,月兌胎換骨,他不忘舊恩,永遠感謝師門的拉拔和護短,讓他明白了事無對錯,順心而為。

墨老爺子欣慰的一撫胡子。「你會醫術?」

「略懂,不精。」他靠的是各式各樣的丹藥。

其實墨西極是苦在心里口難言,他和幾個師弟都是同病相憐的可憐蟲,每回大師姊一煉新丹便找他們試丹,個個被丹藥整得死去活來,上吐下瀉還是小事一件,有幾次差點小命被玩完了,剩一口氣等著歸陰。

看著已是男人的孫兒,墨老爺子感慨一聲。「我墨家後繼有人了,不至于落入奸狡之輩手中。」

墨書軒、墨書齊同是他孫子,可是這兩人在他心中還比不上嫡長孫一根寒毛,庶出的就是庶出,上不了台面,他寧可毀了墨門也不能讓人亂了綱常,以庶代嫡倫理不分。

「祖父,孫兒不一定會留下……」他還要回清風觀修行,墨家的事太多太亂,他不想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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