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風涼,沉寂的宮苑里,只有幾聲夜鷺啼鳴,白天睡過一場,向萸以為自己肯定睡不著,沒想到頭剛沾枕就進入熟睡狀態。
這種狀況只有在家的時候才有,那時爹爹就躺在隔壁房,隔著薄薄的牆,和爹爹道聲晚安,她總是很快進入夢鄉。
離了家、離了爹爹,她再也睡不了安穩覺,她經常失眠、夜起,經常惡夢連連,夜半驚醒,也經常對著月色直到天明。
她理解,這是因為不安恐懼,因為心事太多無法獲得解決。
但她沒想到,自己的失眠狀況竟然在德興宮里改善了,不懂,這里明明是最該令她感到不安的地方。
不管怎樣,能夠睡得沉絕對是件好事。
但今晚冰冷的指尖貼在她的脖子上,像一條蜿蜒的長蛇般,她瞬間被嚇醒了。
定楮一看,站在床邊的女人她見過。
向萸被「毒殺」後清醒,站在身旁的也是她,問清楚她的報仇意願後,人就消失無蹤,之後就像是只無形的黑手,默默地安排了她的路——進宮,成為宮女。
「你來做什麼?」向萸抓起棉被往床里縮進去,她不喜歡對方,她的眼神太銳利,下垂的嘴角讓向萸感覺到威脅,她全身散發出來的氣場,讓人想退避三舍。
看著向萸的動作,女人皺起雙眉。她這是膽大還是膽小,說她膽大,這畏畏縮縮的模樣算什麼?說她膽小,卻又敢和皇權對抗,她搞不懂向萸在想什麼。
「你還要替父親報仇嗎?」她的口氣冰冷,听不出絲毫人氣。
「要。」
女人見她毫不猶豫的回答,臉上露出笑意,她從懷里掏出一個瓷瓶放在床邊。「皇帝喝茶時,每次往里頭添一兩滴,不要太多。」
「這是毒藥?會致死嗎?」
「不致死,你怎麼報仇?」
是啊……向萸感覺額頭出長黑線,自己怎麼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拿起藥瓶輕晃兩下,打開瓶塞聞聞味道,很淡很淡,有些蘆薈的氣味。
她抬頭,考慮片刻後問︰「你是誰?為什麼要幫我?」
「問這個做什麼?只要能懲凶揚惡,為你父親報仇才重要吧?」
「是,但我不想成為別人的棋子,更不想被當成刀子使。」沒有人喜歡被利用,包括她。
「以你的本事,這輩子都別想靠近凶手,若沒有我大力相助,手刃凶手、為父報仇于你而言只能夠是作夢,與其想著自己會不會被利用,不如想想怎樣才能盡快消滅齊沐謙,他的死是我們的共同目標,當成互助合作不好嗎?」
「既然是合作,就需要百分百的坦誠,你清楚我的一切,我卻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我殺齊沐謙是為父報仇,你要他死又是為什麼?」
「有沒有人說你很羅唆?」
「我只是不喜歡糊里糊涂,做什麼事都希望能夠明白清楚。」
「明白我是誰,弄清楚我的動機,你就不想報仇了嗎?」
「不會。」
「既然如此清不清楚有什麼重要?」
「至少心里舒坦了。」向萸輕輕一笑,把毒藥往前推開,擺明她不說,她就拒絕合作。
女人無奈,還是全身傷痕累累、要死不活的向萸更可愛,至少話沒那麼多。「我叫薛紫薔,薛紫嫣是我的妹妹,我和你一樣,想要齊沐謙的性命來補償親人。可以了嗎?」
向萸靜靜看著對方,沒點頭也沒搖頭,但是收下瓷瓶了。
薛紫薔見狀,這才滿意地推門離開,她的腳步有點重,身形有中年婦人的拖沓感,很顯然地她並不會武功,既然如此怎能在後宮里來去自如呢?
向萸知道對方沒說實話,也知道自己詐不出對方的坦誠相告。
假若她真是薛紫薔,她真的認為齊沐謙是殺妹仇人,她大可利用齊沐謙對妹妹的虧欠把自己調進德興宮,伺機動手,而非繞一大圈找上她出手。
再則,過去不知道她是宮里人無法推論,如今知道了,便可以猜測出來——首先她不是主子,因為在挑選宮女時,各宮殿繞過一圈,見過宮中大小主子,里面沒有她。第二,她對後宮各處非常熟悉,連德興宮都能夜闖,並且能隨意進出後宮,還能模進監獄救出自己,在在都顯示她是高階宮女,並且背後的主子身分非凡,畢竟堂堂知府不是任何人的帳都會買單。
所以她的主子是誰?齊沐謙的死對誰有益?細細思慮間,她把瓶子放在棉被上,用手指輕輕撥動。
手微顫,她想了很久,還是打開瓶子,往茶里倒進兩滴液體。她試著說服自己——她沒做錯。
那人沒說錯,她想報仇卻無能為力,是她的介入自己才有機會站在這邊,就算對方真在利用自己又怎樣?她終究能夠順利完成目標。
深吸氣,放緩腳步,她極力穩住心緒,把茶端到齊沐謙手邊。
他在看書,還是看那本《治水韜略》,听說南邊發了大水,他這麼擔心嗎?既然擔心為什麼把銀子拿去蓋行宮,卻不肯撥款賑災,這不是很矛盾?
齊沐謙邊看書,邊記錄要點,向萸瞄一眼他寫的……是真的用心,不是胡扯亂畫。
他沒必要演戲給小宮女看,換言之,他有心,也認真于朝政,倘若如此齊國上下怎麼會弄成一團亂麻?
父親說過,那是因為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因為皇帝荒誕不經,百官無心民生,商人只注重逐利,而身為被壓榨的最底層百姓,只能邊受苦、邊怨蒼天。
終歸一句話——他是個爛到爆的渣帝,可是一個爛渣帝怎麼會……視線逐次從書櫃上掃過,上頭每本都與治國相關。
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個好皇帝,只是前朝奸佞無數,無力整頓?
放下書伸個懶腰,齊沐謙彎彎眉頭,對她說︰「你已經過來好幾天,找時間去見見太後吧,太後肯定很想與你聊聊。」
猛地抬頭,胸口微窒,他曉得了?曉得太後想透過自己知道他的狀況?離開永福宮那天,太後娘娘慈眉善目,細細叮囑道︰「兒大不由娘,小時候有塊糖也會跑到本宮跟前顯擺,可長大後心事多了,啥都不肯多講,這讓本宮這個當娘的能不操心?既怕孩子被帶壞,又怕孩子闖禍無法幫著收拾,怕東怕西,唉……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這話半點無誤,你過去後張大眼楮,幫本宮仔細看看,德興宮里有沒有什麼奸佞小人,唆使皇上行差踏錯。」
之前听著這話,向萸覺得沒毛病,渣帝確實很值得擔心,在其位卻不謀其政,專搞一些天怒人怨的惡政令,讓百姓恨不得能夠射下這顆大太陽。
但是這些天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她不確定了。
「把盒子拿過來。」他指指放在櫃子上的木盒。
「是。」向萸依言上前取來,放在桌面上。
齊沐謙把盒子往前一推。「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歡?」
送她?她才過來幾天,啥事都沒做,憑什麼得賞?她不解,疑惑地望向齊沐謙,片刻後才小心打開盒子。
當她看清楚了,心髒猛然一抽,那是支簪子——好眼熟的簪子。
兩個多月前,她及笄了。
在那之前,家里並不富裕,但爹爹認為女子的及笄禮事關重大,必須鄭重看待,平日里挺箍搜的爹爹,竟然舍了一個月俸銀買下玉石,他要親手為她雕簪子。
那段日子爹爹走到哪里都帶著雕具和玉石,一有空就動手。
盒里的簪子,玉料像爹爹挑選的那塊,款式也眼熟得緊,爹把它帶進宮里了?
爹過世後,心情亂到無法理智思考,在決定潑皇帝髒水時,她就不認為自己有機會活著回家,于是家具連同里頭的大小物件,都跟著屋子一起賣掉,她沒注意玉石雕具還在不在家。
那麼,如果這是爹爹的玉簪,齊沐謙轉手相贈,目的是暗示她,他知道她是誰,知道她的目的,她的一舉一動全曝露在他眼里?
或者那不是爹爹的,只是踫巧、恰好,兩支簪子有幾分相似?
她猜不出正確答案,便無法分析如何反應。
這時齊沐謙吃完手中那塊糕點,端起茶碗準備就口,眼看他就要把毒茶喝下肚,向萸眼楮微張、手心顫抖,下一刻直覺反應,上前奪走了他手中的杯盞。
齊沐謙錯愕地看她,而她也錯愕,當場愣怔……
「茶涼了,奴婢去重新換過。」她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快步沖出書房。
凝望著她慌亂的腳步,齊沐謙無聲輕笑。心腸這麼軟,全副心事都擺在臉上,這樣的她怎麼能夠成事?
不過,他很喜歡,也很高興她的「沖動」。
齊沐謙走得飛快,剛下朝听見小順子的稟報,他立刻迫不及待往回跑。
宮中生活多年,他早已學會寵辱不驚、沉穩若定,再多的不平橫在眼前,他都能做到心平氣和視若無睹,但今天一個稀松平常的稟報,他被徹底惹毛了,而招惹出他不淡定的是齊沐瑱。
心底冷笑連連,龍椅連把手都還沒有模到呢,就侵門踏戶挖牆角?是覺得他太軟,還是直接拿他當死人?
齊沐謙笑眼眯眯地望向前方,只不過明明眼楮在笑、嘴角揚起,明明笑佔滿整張方方正正的闊臉……不知道為啥,小順子看得心髒七上八下,感覺馬上就要地動山搖、世間毀滅。
舍棄宮轎,齊沐謙一路跑回德興宮,在沒人的地方,他施展輕功、飛檐走壁,不多久功夫就把小順子給遠遠甩掉。
他的目標精準,一回到德興宮就直接往湖邊亭子走去——那丫頭最近迷上釣魚,經常背著長竿提著窶子往那里去。
果然,尚未走近,遠遠地就看見齊沐瑱坐在里頭和向萸聊天說話,兩人神情愉快,對話一句接著一句,挺熱烈、挺有默契,怎麼,才見上幾面就處出情誼了?
不簡單啊,原來齊沐瑱只要肯對女人上心,就能飛快虜獲少女情懷。
不爽——非常、非常地。
向萸面對自己可沒有那麼輕松愜意,也沒有那麼多的話題,不行,這情形必須改變!那天的事他全都知道,知道齊沐瑱極力向太後討要向萸,知道他想拿十個美女換一個向萸。
在齊沐瑱眼里,女人等同于物件嗎?還以物易物呢。
知道太後毫不猶豫地拒絕後,難得地,齊沐謙對她心生感激。
兩人對壘經年,這可是第一次,太後做的事符合他的心思,這麼好的太後啊,他怎麼能夠不好好「孝順」?
噙起笑意,換掉滿臉冷冽,齊沐謙大步朝亭子里走去。
兩人正在對話,話題內容是他們都喜歡的畫技,向萸在釣魚,而齊沐瑱趴在桌面上,偶爾抬頭看她、偶爾低頭輕笑,細心地勾描起一幅「美人垂釣圖」。
好吧,是言過其實,向萸稱不上美人,不過君無戲言,他說她是美人她就是,這天底下的審美標準就該以皇帝為標準。
這話太狂妄,但還真的是道理,不然楊玉環那個胖子怎會名列中國四大美女?
離題了,齊沐謙大步進涼亭,毫無預警地,手掌啪地拍上齊沐瑱肩頭,刻意施上力道,拍得他筆尖一顫,美人頭上長出一顆大疙瘩。
與此同時,齊沐謙順勢擋住齊沐瑱看向萸的目光。
咬牙、忍氣……一顆疙瘩壞卻一幅佳作,他本想獻圖請美人笑納,沒想到來了個不速之客,破壞他妥妥的計畫。
齊沐瑱強忍欲要噴發的怒火,穩住顫抖雙臂,放下毛筆,準備起身請安。向萸動作比他更快,她放下魚竿、果斷起身。「奴婢給皇上……」
「別多禮。」一旦面對向萸,齊沐謙的死魚眼立刻活泛起來,他的虛偽笑容轉換出真誠。「沒事,專心釣你的魚,中午咱們吃茄汁魚片。」
他那口氣語調,在在顯示他和向萸親密無邊,他們是彼此的自己人,至于外來戶……哪邊涼快哪邊蹲。
「是。」向萸坐回原處繼續甩竿,腦袋卻想著齊沐謙嘴里的茄汁魚片。
這幾天除小順子外,她和趙廚子走得最近,一個是光會說不會做的廚藝界小菜鳥,一個是總想在舊菜色里變化出新品項的老鳥,兩只鳥一拍即合,逮到機會兩人就在廚房里嘰嘰喳喳,搗鼓出一堆能吃不能吃的東西,而兩人的感情也就這麼順利成章地搗鼓出來。
前兩天,小順子還偷偷對齊沐謙說︰「姑娘越來越像咱們德興宮的人了。」
講這話的時候小順子滿臉驕傲,好像當「德興宮的人」就高人一等似的,完全忽略德興宮是被整個後宮排擠的禁區,也是俗稱冷宮的化外之地。
不過齊沐謙很喜歡小順子的描述,很高興向萸越來越像德興宮的人。
「這麼早過來?阿瑱忘記朕要早朝嗎?久等了吧?」齊沐謙笑吟吟問,完全看不出片刻之前,他臉龐身體迸發出的驚人殺氣。
「微臣見過皇上。」齊沐瑱恭敬作揖。
他的身體僵硬,因為厭惡。
他看不起齊沐謙,大齊傳國以來,歷任皇帝找不到比他更糟糕的。
不相信?去听听民間風評,去看看他坐上龍椅之後,朝廷風氣敗壞到什麼程度!
治水不行、賑災不行、貪官污吏橫行,他唯一的好處就是幸運,邊關無戰事,鄰國各有各的頭痛問題,沒有多余心力對付大齊。無數事實都證明他當不了好皇帝,既然如此就該退位讓賢,偏偏皇帝這差事,不死不卸任。
都怪當年先帝和太後眼瞎、擇他登基為帝,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坐擁至高無上的權力。
齊沐謙笑看他眼底的厭惡和鄙夷,卻不得不對自己折腰。
心情飛揚吶,這叫什麼?叫地位碾壓一切,無論自己是昏庸還是廢,只要他一天待在這個位置上,齊沐瑱有再多的不滿都得收拾驕傲,向他俯首彎腰。
齊沐謙拉大笑意,拍上他臂膀。「什麼微臣?咱倆啥關系,你這麼喊是不拿朕當親兄弟?」
親兄弟?齊沐瑱冷眼相望,讓齊沐謙的熱臉貼在自己的冷上。
但齊沐謙好像無感似的,熱情地對他說︰「你來得正好,朕恰巧得了張吳道子的畫作,打算贈與你呢,你帶回去,敬王叔肯定會很高興。」
「吳道子的真跡難覓,皇上還是留著吧。」齊沐瑱退開一步,刻意冷淡、故作疏遠。
這番作為是為了告訴向萸,自己和風評差勁的皇帝雖有血緣關系卻不是同道中人。
向萸有沒有看明白不知道,但齊沐謙確定是明白了,惡念興起,他偏要把兩人綁定。
「說啥呢,哪次朕得了好物沒給阿瑱留著?」齊沐謙缺心眼地朝他眨眨眼,態度親曬,他們同姓齊,本就是一丘之貉啊。
面對他的嬉皮笑臉,齊沐瑱既苦惱又惡心,他總是讓人別扭。于公,他看不起齊沐謙的愚蠢,于私,他感到虧欠。
從小齊沐謙就待他特別好,不管好壞都拉著他分享,齊沐瑱不願意承認,但兩人之間確實發展出幾分微薄的兄弟之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齊沐謙老愛用這種「小節」來牽絆自己,害得齊沐瑱憋悶無比,他想要理直氣壯對他下黑手,可齊沐謙總奪他的理、弱他的氣,讓他每次動作都感覺對不起他。
齊沐瑱不想接這話題,開門見山道︰「皇上,請允許臣與向宮女說幾句話。」
他認定齊沐謙不喜歡女人,更不會喜歡太後送上門的女人,因此打心里相信,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齊沐謙絕對會應下。
沒想齊沐謙想也不想,直接拒絕他的請求。「不行。」
「為什麼不行?」齊沐瑱直覺反問。
他控制不了自己,陽光男孩瞬間轉陰,隱隱有暴風雨將至的危險性,他臉臭口氣凶、態度惡劣,圓瞠怒目死死盯住齊沐謙,一時間感覺眼前站的那個不是皇帝,而是他家小弟。
「阿瑱別惱怒,朕是為你好,母後挑那麼多名門閨秀,你千挑萬選終于定下親事,眼看婚禮即將到來,萬萬不可出現波折。都知道未來嫂嫂『聲名遠播』,她的眼里揉不下沙子,明知如此阿瑱行事更該小心,千萬別過度隨興。」齊沐謙勸得苦口婆心。他的目的是讓向萸明白,齊沐瑱名草有主,而那個主……不簡單。
向萸听懂了,眉心皺起,釣竿小小地抖了下——她不喜歡齊沐謙的暗示。
前前後後算起來,她與齊沐瑱僅僅見過三次面,她覺得他是個心胸寬大、坦承不偽裝的男人,並且對于他,向萸有種無法解釋的熟悉感,通常這種感覺被人們稱之為「緣分」。
他的顏值很給力,態度很陽光,燦爛的笑容有強烈感染力,總之和他相處很輕松自在,加上兩人都喜歡畫畫,有充足的話題可以相談甚歡,她認為如果情況允許,他們有機會發展出友誼。
雖然不樂見他向太後討要自己,不對等的階級感確實讓她不開心,但階級觀念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向萸無法以此來責怪對方,更何況齊沐瑱方才已經解釋過,他之所以這麼做是認定後宮危險,而討要的主目的,是為了助她月兌離險境。
因此即使她沒有離開的意願,卻是承情的。
那麼齊沐謙的暗示算什麼?他把她當成挑揀高枝,準備攀登的假鳳凰?
她不需要他的提醒,就算出身不好、身分不高,對不起,她的夫妻宮很正,她的八字命沒有小老婆這個選項。
被齊沐謙小瞧了,她的自尊心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