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強忍著笑,牽著她來到了臥堂內的紫檀流雲榻上坐下。
榻中央有著只方正的雕花小幾,上頭有一架精致風雅的遠山繡畫屏,還有一壺溫在爐上溢著淡淡女乃香的酥茶。
「來,喝點暖暖身子。」他斟了碗茶遞給她。
「謝謝。」曹照照靦地接過,啜飲了一口,滿足地咂了咂舌。「真好喝。」
「那些衣裳,你不喜歡嗎?」他注意到她的衣著依然樸實如小子,心下一緊。
「件件都漂亮精致,我很喜歡呀。」她嫣然一笑。
他微舒了口氣,笑問︰「既然喜歡,怎麼不換上呢?」
曹照照有一絲尷尬。「就是太漂亮,太女性化了,穿上以後覺得都不像我了,裙擺太長,領口也太低,邊上還綴著寶石明珠……而且我動作這麼大剌剌的,萬一扯壞了衣服怎麼辦?那些衣裳看著件件都貴得不得了,我一個月的俸祿只怕還買不起一管袖子吧?」
「扯壞了,再給你做便是了,」他微笑道,修長指節微屈輕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是人值錢還是衣裳值錢?」
她小臉不爭氣地紅了,心髒怦怦亂跳……媽耶,禁欲男神撩起妹來分外令人心蕩神迷啊啊啊啊。
「下回休沐,穿給我看?」他眼神溫柔。
「……好。」她連耳朵都紅了。
「為什麼睡不著?」李衡牽過她的小手,交扣在溫暖有力的大手內。「看來這兩日還是嚇著了,我讓府醫幫你煎碗安神茶吧?喝了藥茶,好好安心睡一覺,旁的都別想,萬事有我。」
「我不害怕,不用喝安神茶啦!」
她才不會承認,自己其實是想他想到睡不著……
咳,生平第一次談戀愛,她曹照照終于也領受到了那種想要朝夕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的心情。
明明在說開之前,她對他也沒那麼依戀,每天在大理寺上差下差,該干什麼就干什麼,最大的樂趣就是大街小巷找美食。
但這兩天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時時都想偷溜到他房間看他正在做什麼?是不是還在加班看卷宗?是不是上床睡了?睡前也會一樣想著她嗎?
真糟糕,談了戀愛就是容易患得患失想東想西……
「那個,」她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維持自己現代獨立女性的瀟灑人設,別黏黏呼呼的跟偶像劇傻白甜女主角一樣,她可是有事業的人。「大人,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多心……」
「你說。」
「我今天又去檢查過了兩具尸首,發現那位鄒生的尸體,也有輕微足趾灰甲的跡象,不過不嚴重。」她沉吟道。
「你確定?」他神色一正。
「嗯,他的灰趾甲雖是初期,但我確定不會看錯的。」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懷疑的方向是正確的。「——你想啊,一般糧米儲藏的地方為怕霉腐,定是建造得干燥通風,他是個糧米行的帳房先生,平時也會去清點糧米數量,但就算他做帳當差的處所沒有糧米倉庫來得干爽,也不至于會潮濕到腳趾甲霉菌感染吧?」
李衡目光一閃。「除非他也經常出入潮濕陰暗之地。」
「嗯。」她嚴肅道︰「雖然不大可能這麼剛巧,但我突然想起上次那個無名腳夫,他和鄒生的灰趾甲都是極少見的甲板侵入型病癥,感染發生是從趾甲內部,趾甲會變色破裂,卻沒有角質層增厚的現象,這致病真菌屬于一種特殊的蘇丹發癬菌,和百分之九十受紅色發癬菌感染的灰趾甲患者不同。」
他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她。
曹照照沒有察覺到他眸光里的專注和一絲異樣,侃侃而述。「……所以最有可能的還是,他們兩個曾經在相同的環境里面接觸到相同的感染源。」
李衡眼神霎時銳利精明了起來,疾聲問︰「你確信沒看錯?」
「不會看錯的。」她肯定地點頭。「這是很基本的皮膚科醫護常識。」
他黑眸熠熠發光,大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小手,「照照……你,真了不起。」
她被猝不及防地夸了一臉,不自禁有些害羞起來,咧嘴傻笑。「也……還好啦,普普通通,不過略懂略懂。」
李衡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寵溺地模了模她的頭。「淘氣。」
她被他的模頭殺模得臉紅心跳,在他懷里嘿嘿嘿傻笑……好甜呢!
「——那麼你又是從何知道紅色發癬菌和蘇丹發癬菌的?」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都怪氣氛太浪漫,擁抱太舒服,聲音太性感……
她靠在他胸膛前,被他身上揉合著貴族名門公子獨特的燻香和男子陽剛氣息撩得不要不要的,迷迷糊糊恍恍惚惚間,月兌口而出——
「在皮膚科門診跨科支援時學到過的呀,皮膚科主治醫師還說我很有天分……呃!」
曹照照話說完才猛地一個機伶,急急仰起身,瞪著他深邃幽深探索的目光時,腦中有一剎的空白。
玩完了。
「照照,」李衡神情卻異常沉靜鎮定,緩慢溫和地道︰「你時至今日,還不放心同我說說你的來歷嗎?」
她渾身僵硬,嬌小的身子呆滯在當場,活似深夜被大型探照燈射到的小動物……
他心下一緊,有著掩不住的心疼,也有著說不出的失落悵然。
李衡不明白,難道他就這麼不值得她信任嗎?
若說這兩年多來上官和下屬的出生入死相互扶持還不足以令她對他全心相托,可他們眼下都已彼此傾心相付,她為何依然對自己的來歷語焉不詳、多所隱瞞?
「我……」她止不住的心慌意亂,眼神閃躲。
「照照,你知無論如何,我都能護著你的。」他緊緊注視著她。
她望著他,心中滋味復雜萬千,「我從哪兒來的,很重要嗎?」
他沙啞道︰「便你出身不顯,抑或尊貴與否,于我李衡而言,你就是你,唯你最重要。」
她眼眶濕了,感動又忐忑。「那……那既然如此,為什麼一定要追究我是哪兒來的?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因為我害怕。」他苦笑。
「你害怕什麼?」她一呆。
他眼神流露一絲罕見的脆弱。「我害怕有朝一日,你會如同突然出現在我馬前一樣,又突然消失無蹤,而我卻連該去哪里尋你都不知道。」
她心口酸甜苦澀得厲害,喉頭發緊。「你……原來在擔心這個?」
「那麼你可以答應我,」他深深凝視著她。「我擔心的這件事純屬多余嗎?」
——她不能。
曹照照眼圈發紅,淚水打轉,身軀輕顫中透著隱隱退縮之意。
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台北車站地下迷宮里一個轉彎,就一腳踩進了唐朝?
她來得這麼突然,自然也無法保證哪年哪月哪一日又會突如其來的回到了現代。
是啊,她早該想到這點的,這樣不確定、無法掌握的人生和未來,她又憑什麼把他牽扯進來,又哪來的資格和他相戀?甚至將來共度一生?
也許有一天,她會在成親的時候,洞房的時候,甚至幫他生孩子的時候……就跟來時一樣,莫名其妙又穿回了台北車站……
那到時候,她能怎麼辦?他……又該怎麼辦?
曹照照思及此,霎時面如死灰。
——原來,她什麼都不能對他保證。
「……對不起。」她哽咽了,在這一瞬終于醒悟到自己究竟做下了多麼殘忍的事。
他眸里有一抹水光閃動,熾熱而祈盼地道︰「告訴我,你究竟來自何方,我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都會保住你留在我身邊……你該對我有信心,對不對?我定然想得出法子——」
她淚眼婆娑,喉嚨緊縮得幾乎擠不出完整的句子。「對不起。」
「照照……」
「我來的地方,太遠,」她淚如雨下,吐字艱難。「非,人力可到達。」
「便是遠如西域,波斯、大食國……路途艱難,可對我,對李府而言都不算難事。」他急切地抓緊了她的小手,牢牢包覆在自己灼熱汗濕的掌心間。「你只管告訴我,其他的事都由我來承擔。」
他不敢放開她,彷佛只要攥緊了她的手,就能永遠將她留下。
「李衡,對不起,」她心痛如絞,霍地掙月兌開了他的手,倉皇茫然慌亂地往外逃。「——這些事,我們倆的事,我得重新想一想,我,我先回去了!」
他怔怔望著她踉蹌奔離的背影,神色漸漸黯然了下來……
李衡翌日上朝前在她房門前靜靜佇立了一刻鐘,天光未亮,清冷昏暗……隔窗之內一片寂然。
他沉默了良久,最後低頭緩緩轉身離去。
曹照照坐在床榻上,她也是一夜未睡,暗青色的眼窩底透著淡淡的疲憊和迷惘。
她听著門外熟悉的腳步聲漸漸消失,鼻頭又一陣陣發酸,忍不住抹去了一把不知何時又滾落的淚水。
好煩呢……
她猛地埋首抱膝,腿上衣裳很快被濡濕了一小片兒。
為什麼她總學不會遇事先掂量三分,先想好後果再行動?
她確實早在撩撥他之前,就該先設想過,如果哪天她又莫名其妙穿回了現代該怎麼辦?
不是拿著一本護照,上頭蓋著永久居留權,她可以愛住多久就住多久……這可是言情小說寫濫了的穿越啊,本質不論是平行宇宙還是時光縫隙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原因,她就是在大唐成了這樣不明不白的尷尬存在。
……看來,不能再耽誤他了。
曹照照心里痛苦得不得了,但是現代女性的果斷和理智告訴她,若給不了對方終生和承諾,就跟耍流氓、當感情騙子也沒兩樣,優柔寡斷,最後只有害人害己的下場。
為愛勇敢,也該是以不傷害別人為前提。
她抬起頭來,眼淚鼻涕一塌胡涂的小臉慢慢恢復了平靜,粗豪地用袖子抹了抹臉,努力提振起精神起來洗漱,準備去大理寺當差。
剝皮案因為柳原落網,看似是暫時結案了,可是背後牽扯的陰謀太大,她唯一能幫忙李衡的,就是搜羅出更多的線索佐證,不管主謀是誰,都能靠著這些證據確鑿的鐵證,釘死他們!
等這些事情塵埃落定後……
她強忍住突如其來的眼眶濕熱,重重清了清喉嚨,硬生生眨去不爭氣的淚意,利索地換好了上差的青色小吏衣袍,整整襆頭。
打開了房門正要跨步出去,驀然瞥見地上一個雅致的蓮花提盒,正整整齊齊地擺在門口。
她心一跳,有些失神地盯著那個蓮花提盒。
曹照照內心掙扎了幾秒,終究還是忍不住拎抱在懷里,打開了盒蓋——
里頭是一盤小巧玲瓏可愛的粉色透花餈,旁邊還綴著一朵猶帶露珠的美麗牡丹,花瓣層層疊疊芳菲艷艷,幽幽沁香……
底下壓著一張小箋,優雅清俊墨字上寫著——
吾心天下無雙艷,汝佔人間第一香。
她呆住了,好半天後忍不住嗷地哭了出來。
……媽媽呀他這是犯規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