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碧樓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而她也已經退燒。
她想起昨晚的事,又有些懷疑那是事實還是她因為發燒而產生的幻覺。
「少爺天亮才走的。」
小單的一句話證實了那不是幻覺,昨晚穆雪松真的在。
憶及昨天那麼霸道卻又溫柔的他,她的臉跟身體又一陣熱了。
不成啊不成,她這是怎麼了?喜歡他的是周學寧,不是她啊!為什麼想到他的時候,她胸口會一陣熱?
她喜歡穆夫人、雪梅姊姊,或是其他人也就算了,怎能喜歡他呢?要是她在這里喜歡的人越來越多,那可怎麼辦?
稍晚,穆夫人跟穆雪梅親自給她送來清淡的早膳跟湯藥。
「學寧,好些了嗎?傷口還疼嗎?」一進房里,穆夫人就急切地拉著她的手問。
她搖頭,「好很多了,義母不要擔心……」
「夫人,寧小姐她昨晚發熱,燒得迷迷糊糊的呢!」小單說。
穆夫人跟穆雪梅一听,憂急地問︰「是嗎?要緊嗎?」
「不要緊的。」小單一笑。
尹碧樓意識到小單要說出昨晚的事,想阻止她,卻已經來不及。
「昨晚少爺夜里來探望,發現寧小姐燒得迷迷糊糊地,就留下來照顧她了。」小單沒多想什麼,一五一十地說了。
穆夫人跟穆雪梅听著,同時地瞪大眼楮,然後用驚疑地、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周學寧。
她尷尬極了,如果還有力氣,她真想挖個洞把自己給埋了。
想著,她懊惱地瞪了小單一眼。
穆夫人跟穆雪梅互看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
「雪松從沒侍候過人,行嗎?」穆雪梅故意問道。
她不知如何回應,小單便又搶著說話,「少爺做得可好了,我想他肯定沒打過一時半會兒的瞌睡,早晨離開時,兩只眼楮都是紅的。」
尹碧樓瞪著沒半點心眼的小單,氣得想對她大吼「你別再說」了。
「是嗎?」穆雪梅挑挑眉,開玩笑地說︰「真沒想到咱們穆雪松少爺居然有如此溫情的時候,真是邪了。」
「哎呀,瞧你說的什麼話?」穆夫人嗔了一句,「從前學寧小的時候,雪松多照顧她呢!你都忘了她從樹上掉下來時,雪松可是不要命地去接住了她,這才破的相……」
穆雪梅想起這事的同時,也想起她的對頭冤家。
「喔,我記得這件事。」她哼了一聲,「那還不都是胡成庵惹的事?是他帶著學寧爬樹的!」
想起他們這些孩子小時候的事,穆夫人露出溫暖慈愛的笑意,「哪個孩子不皮?你小時候不也是個野丫頭嗎?」
「野跟壞可是兩回事。」她不服氣地說︰「我是野,他是壞,壞透了。」
听著她們說起這些有趣的事,尹碧樓忍不住地笑了。
見她笑,穆雪梅微微一頓,若有所思地直視著她,「我說學寧啊……看著雪松這兩日的言行舉止,你應該是有指望了。」
尹碧樓微頓,「什麼?」
「我是說……」穆雪梅咧嘴一笑,「你想嫁他的心願有機會實現了,瞧瞧他這兩日對你有多不同。」
穆雪梅這番話,教她的腦子轟地一聲發燙,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她胸口跟頭頂爆出來。
「雪梅說的沒錯……」穆夫人搭腔,「這兩三年來,雪松對你不理不睬,我本覺得沒希望了呢!雖說我跟你義父都盼著你能嫁給雪松,可他若不肯,我們也逼不得他,不過這兩日見他如此關心你,我心又安了。」
听著她們母女倆的這些話,尹碧樓越來越覺得頭皮發麻了。
不,她得表達自己的立場,她不能讓她們以為如今的她還是一心一意想嫁穆雪松為妻。
「義母,雪梅姊姊,我……我如今不想這事了。」她說。
此話一出,不只穆夫人跟穆雪梅愣住,就連一旁的丫鬟也都面面相覷。過往,周學寧對穆雪松的那一片痴心,沒有人不知曉的,可現在,她卻說自己不想了?
「學寧,你……」穆雪梅探了探她的額頭,「你還燒著吧?」
她蹙眉苦笑,「不,雪梅姊姊,我好得很……」
「學寧,你說你不想了,那是什麼意思?」穆夫人急問︰「莫非你、你如今心里有了誰?」
她搖搖頭,篤定地說︰「不,不是的,絕對沒有。」
「直到前陣子,你都還眼巴巴地看著雪松呢!怎麼……」穆雪梅戛然而止,眼底滿是疑惑地看著她,「我瞧你還真的是沖煞到什麼了呢!」
「別瞎說了。」穆夫人一想起那何仙姑說的話就覺得晦氣。
「義母、雪梅姊姊,我很好,既沒別戀于誰,也沒沖煞什麼,只是覺得過去的自己總把心思放在松哥哥身上,錯過了很多,同時也讓松哥哥對我生厭,真是不值得……」她試著讓她們理解現在的自己並不期待嫁給穆雪松。穆雪梅跟穆夫人又疑惑地互看一眼。
「從前我一心在討好著松哥哥,所有的時間心思都浪費在那些不切實際的盼望上,卻忽略了許多眼前更重要的事情……」她這些話是真心同情著周學寧。
生活在穆家的周學寧,有很多機會過上不一樣的人生,活成不一樣的女人,可她把心思都放在不喜歡她的穆雪松身上,反倒活成了一個貧瘠乏味的女子。
例如︰穆家供她讀書,她卻讀得閑散,府里有間藏書閣,她卻是一步都沒踏進去過……
是呀,穆家有藏書閣呢!過兩天等她好些了,得去瞧瞧。
「那你眼前重要的事是什麼?」穆夫人是打心里想知道。
「讀書,精進。」她說。
聞言,穆夫人跟穆雪梅都愣住了。
須臾,穆雪梅一本正經地轉頭看著穆夫人,「娘,我確定咱們寧丫頭是真的沖煞到了。」
稍晚,錦繡布莊的庶女文沐月听聞周學寧受傷之事,前來探視。
文沐月是文家不受重視的庶女,與周學寧是在三年前的一場家宴中相識。文沐月精于女紅,幫不小心勾破裙襦的周學寧做了及時處理,讓她不至于在眾人面前出糧。
因著那次,兩人發現彼此說話投機,便一見如故,成為好姊妹。
文沐月是文府三姨娘所出,性情溫和,不爭鋒不出頭,但即使如此,她在文家還是遭到正室及受寵的二姨娘母女處處針對。
雖然正室所出的嫡子待她還不錯,可也無法給她太多庇護。
文家想與京城的萬記織造結盟,欲將同為庶女、由受寵的二姨娘所出的文沐香嫁往京城。
可文府二姨娘不肯唯一的女兒遠嫁,且打听到萬記二少爺是個平庸無為的閑散少爺,女兒嫁了他,往後也抬升不了什麼地位。
其實,文府二姨娘一直想著把文沐香嫁進家大業大的胡家,這陣子正鬧騰著,並不斷勸說文老爺改將文沐月遠嫁京城。
文老爺雖還斟酌著,但估計點頭答應也是遲早的事情。
尹碧樓打心里同情著像文沐月這般不能為自己的人生做主的女子。她已經十七了,如若此時的她還在京城,她爹應也催著她成親嫁人了吧?
她並不是厭惡安師兄,而是她清楚的知道,他不是她要的人,嫁給他,就算是衣食無憂,她也不會感到幸福快樂。
是不是她打從心底不肯認命,這條魂魄才會離開了自己的身軀,宿在千里之外的周學寧身上?
「學寧,我听說你的事了,你真是勇敢。」文沐月用崇拜的眼神看著她,「你怎麼敢跳到馬背上?又怎麼敢制伏那條惡犬呢?你從前不是很怕狗的嗎?」
「當時我也沒多想,只是擔心義母跟雪梅姊姊受傷,也怕殃及無辜路人,這才……」她謙遜地,「其實我只是愚勇,不值一提。」
「才不是這樣呢!」文沐月衷心地佩服著她,「那天有不少人都看見你跳到馬背上阻止它繼續狂奔,還把那惡犬收服呢!這兩天你已經變成大家茶余飯後的談資了。」
「說什麼收服呢,瞧,我這不是被咬了一口?」她自嘲地說。
文沐月想到她被惡犬狠狠咬了一口,卻將它帶了回來,既心疼又不解,「我真是不懂你,你為何將那條狗帶回來,還養在你這里?」
「它也不是存心傷我,只因為這樣就沒了命,那多可憐?」她釋懷一笑。
「你這傷不要緊吧?會不會留疤呀?」文沐月問著。
听著,她忍不住在心里一笑。唉,姑娘家果然擔心的都是同一件事呢!
「就算留疤也不打緊,這疤在腳上呀,誰看得見?」她一派輕松地。
「當然是你未來的夫君看得見呀!」文沐月說。
她一笑,「誰是未來的夫君啊?我都還沒要嫁人呢!」
「我說學寧,你也快十七了吧?」文沐月神情認真地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就算你沒嫁給你松哥哥,你義父義母遲早也是會給你說門親事的。」
文沐月跟周學寧是無話不說的閨中密友,她對穆雪松的那些心思,文沐月都知悉。
「我沒想著要嫁給誰。」她說。
「你還是不肯死心嗎?」文沐月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她,她蹙眉一笑,「不是的,跟松哥哥無關。」
文沐月不解地問︰「那你的意思是……」
「你就別痴戀著你松哥哥了。」
「其實松哥哥不喜歡我,哪是什麼壞事呀!」她一臉認真地說︰「你我都是一出生就由著別人決定人生的……你瞧,如今你二姨娘正想著要讓你代替文沐香遠嫁京城,而你無法給自己做主。」想到自己的處境,文沐月神情一黯。
「我也是呀。」她說著,輕輕地握著文沐月的手。
文沐月微頓,「你哪里一樣?你義父義母多疼愛你。」
「可我的人生也是由著別人決定呀。」她說︰「義父義母都希望我嫁給松哥哥,也就是說,從小寄人籬下的我就算不喜歡松哥哥,終究也是會為了報答他們的恩情而嫁給他。」
文沐月忖了一下,不明白地道︰「可你喜歡他呀!」
「我是喜歡過他……」
「喜歡過?」文沐月狐疑地說︰「怎麼?你現在不喜歡了?」
「這……」她不是不喜歡穆雪松嗎?為什麼她無法肯定地、果決地回答文沐月呢?
還是說她喜歡穆雪嗎?
想起他這兩日的種種,她的胸口突然悸動得厲害。她倒抽一口氣,尷尬又懊惱地一笑。
「總之他不喜歡我,不想娶我,我反倒是自由了。」她試著跟文沐月解釋,雖然她不確定文沐月能懂。
「我不明白……」文沐月歪著腦袋。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解釋,真要有個說法的話,應該是……」她思忖了一下,試著找出最正確的說法,「松哥哥已經不是我生命的全部。」
「嗯?」文沐月眨眨眼楮,「你這麼說,我更糊涂了……」
「總之就是人生有很多事情可以去追求,女人也不是只能嫁人或生兒育女。」
「你想做什麼啊?」文沐月問。
「我想做主,給自己做主。」她眼神堅定地說︰「雖然我還不知道自己現在能做什麼,又可以做多少。」
听著她這番話,文沐月露出驚訝卻又崇拜羨慕的表情,「學寧,我總覺得你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听著這句話,她尷尬一笑。是呀,她是變了,變成有著周學寧的殼的尹碧樓。
「咦?」這時,門外傳來小單的聲音,「少爺?」
一听見小單喊著少爺,尹碧樓不自覺地心頭一揪。
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方才去廚房拿茶點的小單走了進來。
尹碧樓見她一個人進來,愣了一下,「小單,你剛才不是喊著少爺?」
「噢。」小單將茶點擱下,一臉困惑,「剛才我看見少爺站在門外……」
「門外?」尹碧樓不解地問︰「現在人呢?」
「已經走了。」小單似乎意識到什麼,「少爺沒進來嗎?」
她搖搖頭。他在門外做什麼?听她跟文沐月說話?
「許是少爺本來要找你,可是見沐月小姐在,就沒進來了。」小單猜測道。
「嗯,或許吧!」知道他剛才就在門外,且可能听見她們說話,她不知怎地突然覺得在意。他應該沒听見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