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旆縣!
他便是在旆縣群山中的其中一個深淵山谷里被香芹撿回竹屋的,難道……那竹屋是女乃娘一早就偷偷安排好的隱居住處,為的就是保全住自己和小主子的性命?
他能想像,小小的西門小姐就是這樣被迫和女乃娘相依為命,貧苦過了一二十年……
但他听聞此事後,此刻心頭最酸楚絞痛的卻是,當初香芹突然間胡里胡涂在那個竹屋之中醒來,旁邊躺著具陌生無名的女尸……
她究竟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又四下惶然的恐懼下,獨自埋葬了那名女乃娘,並孤零零地在山谷中住了數月,還能保持住那般樂觀開朗歡快的?
若非撿到了他,她是不是終將被迫自己一人在山谷孤獨終老一生?
到死,也無人知道這世上有個她……也無人知道她曾來過……
執述胸口撕扯般劇疼得厲害,他強自穩了穩心神,瘖啞道︰「繼續說。」
「據隱衛查探得知,服侍世子夫人的奴婢也在同年陸續因犯事,或被打殺或遭發賣了出去,世子夫人娘家更是早已敗落,所以鎮北侯太夫人後來便將年僅兩歲的西門紫華小姐接到膝下,親自教養。」
長年猶豫了一下,「奴才雖然年紀不大,卻也听宮人閑話提及過,鎮北侯太夫人對長子大房一家向來冷淡——」
執述眸光敏銳如鷹,神情嚴肅凜冽,嗓音隱隱沙啞。「鎮北侯太夫人舊時便偏寵幼子,忽視長子,卻在長子因戰殉國後火速將其唯一愛女養在身邊,連太後都大為訝異,原來……其中蹊蹺在此?」
他腦中霍然閃過了自己少年時在宮中,西門紫華三歲以前,從未被鎮北侯太夫人帶進宮跟太後請安,反倒是她三歲之後,頻繁出現在皇宮……
執述目光幽深,思緒飛快回想翻查著過去種種可能的苗頭和異樣。
——竹屋中的小衣裳看著就像是還不到兩歲大的小女圭女圭穿著的,因為「西門紫華」三歲進宮時,他已有印象,雖然年歲尚小,但行走間步履已是很穩當了。
看著,並不像只是個三歲的小女娃。
太後還為此稱贊「西門紫華」不愧侯府貴女,有乃父之風。
他腦中飛快捋著諸多看似不起眼的線索,卻越覺得香芹的「原身」是前鎮北侯世子千金的可能性……極大!
「隱衛秘密審訊了鎮北侯府的幾名舊僕,都說現今的鎮北侯——就是當年的二爺育有三女二子,長女比西門大小姐早了半年出生,照序齒才是府中的大小姐,可前世子爺愛女降生後,畢竟身分不同,于是在老侯爺的堅持下,大小姐便成了二小姐。」
執述太子蹙眉,「二房本就受寵,想來這份『委屈』也是吞不下去的。」
「殿下說的是。」長年嚴肅道,「而據府中舊僕透露,這二小姐不幸在世子夫人病逝後不久也夭折了,但當時全侯府都為老鎮北侯和前世子、世子夫人的死而舉家哀痛,所以這二小姐的後事辦得極匆忙,時日久了,也就無多少人記得此事了。」
執述目光冰冷如霜,強按捺下胸中憤怒火氣,「倘若事情當真如此,鎮北侯府太夫人和如今的鎮北侯早在十八年前便串通好了,偷梁換柱……」
長年也憤憤不平,卻又有些疑惑,「殿下,但奴才有一事不明,鎮北侯府太夫人為何要把兩個女孩兒調換過來?如果前世子生的是兒子,可以繼承其父的鎮北侯爵位,那麼鎮北侯太夫人這麼做便有道理,因為她想把爵位偷給偏疼的幼子家子嗣繼承,但西門大小姐不過是個女兒家……」
「嫁妝。」他冷冷道。
「什麼嫁妝?」長年茫然。
「前鎮北侯世子戰功彪炳,歷年來打的仗獲得的賞賜可不少,私產粗略估算也有個二三十萬兩銀子,」他諷刺道,「鎮北侯太夫人怎麼可能會眼睜睜看著這麼大一筆巨款給香芹做嫁妝帶走?」
長年一頓,有些驚喜,「殿下,您也確信袁姑娘就是真正的西門大小姐了?」
執述一滯,即便長年是心月復之人,他也不願叫這天下有第三個人知道香芹並非大晉子民,更有甚者……並非來自于現世。
無論她如今在何處,他都希望能保她周全。
「……孤和她再無干系兩不相涉,可也不會坐視該當屬于她的東西被旁人謀算了去,即便是看在她父親的份上,也得為她出了這一口氣。」他清了清喉嚨,哼了聲。
長年偷偷笑了。
執述太子銳眸掃來,嚇得長年連忙接著道︰「咳,能證明袁姑娘可能是西門大小姐的證據,除了那兩件小衣裳上的飛花繡外,隱衛還探知了上回鎮北侯太夫人三番兩次下帖子想邀袁姑娘入府,便是她身旁一位積年的老嬤嬤偶然在那日賞花宴上瞥見了袁姑娘一面,驚覺袁姑娘和前世子夫人生得極相似……」
「想來是香芹的『男兒身』,讓鎮北侯太夫人只是生了疑,卻也不能確定,便只會用這般蛇鼠詭計謀算她。」他神色生厭,「自老鎮北侯和前世子過世後,這鎮北侯府已然淪為鬼域奸邪之地了。」
「這一家子,真真是敗壞了老鎮北侯父子的一世英名!」長年也憤慨不已。
只不知那位雍容高雅的知名才女「西門大小姐」,曉不曉得自己這矜貴的身分是偷竊了堂姊妹而得來的?
若知道,那可見人品之卑劣低下……若不知,也不知等將來身分換回來之後,這「西門大小姐」將如何自處?
「長年。」
「奴才在!」
執述太子眸光如冷電,沉聲道︰「傳孤鈞旨,命人把身在甘泉宮的鎮北侯府眾人,無論主僕全數看押,再傳密令將京師鎮北侯府全給孤封了,內人不出外人不入,連只鳥都別想飛得出來,等孤回京徹查此案!」
「喏!」長年眼楮一亮,痛快地大聲應道。
太好了太好了,且不說能為袁姑娘出一口氣,就說今日這樁大案能令殿下振奮起精神,不再耽溺于傷心和自苦之中……
嘿嘿,就是要他再坑鎮北侯府個十七八遍也行!
而且長年決定回去後,要掏自己的私房錢好好犒賞這一批追查鎮北侯腌臢陰私舊事的隱衛們……
干得好啊,兒郎們!
鎮北侯和西門紫華跟西門雅蘭及一干侯府護衛奴僕,在清涼山甘泉宮內被捉了個措手不及!
他們驚慌失措,無論是憤怒質問或是哀聲懇求,得到的都是精悍鐵面的東宮護衛們殺氣騰騰的一句——
「出院者,殺無赦!」
這一番大動靜自然也驚動了還在跟小美人們戲水的皇帝,只見皇帝一個哆嗦,差點就誤以為是兒子終于忍受不住自己的荒唐,要逼宮叫他退位當太上皇來了!
「太子究竟想做什麼?」皇帝火速召來執述太子,卻在看見臉色比他還要難看的兒子時,小心肝顫抖了起來,連忙放軟了嗓音,「皇兒呀,是不是這鎮北侯做了什麼惹皇兒不快的事兒?」
執述太子面無表情,「父皇,兒臣有一事要奏。」
「你說你說。」見兒子不是準備掀翻他這個老子,皇帝松了老大一口氣,慈眉善目滿面討好笑道,「居然膽敢把我兒氣成這模樣,朕看這鎮北侯是存心不要命了,他眼中還有朕這個皇帝,還有你這個太子嗎?」
見溫軟昏庸的皇帝又要胡攪蠻纏亂搭話了,執述太子壓抑下嚴詞訓爹的沖動,嗓音低沉地將隱衛這些時日查出的內情,一一上奏而來,並且把那密信上載明的證據也全遞給了皇帝。
皇帝不好意思承認自己上了年紀,那麼小的一張紙上螞蟻般大小的字兒,他看著眼花……不過絲毫不妨礙他和兒子同仇敵愾。
「什麼?」皇帝龍顏大怒,一拍金椅扶手,痛得瑟縮了一下,「咳,鎮北侯府上下竟敢犯下欺君之罪——這一個個的,都活膩味了,不過仗著和太後舊日有幾分情分,就這樣視皇家和律法于無物,重懲!通通都該重懲!此大案就交給我兒審理裁決,該怎麼判就怎麼判!」
執述太子看著父皇「暴跳如雷」的模樣,忽地輕輕一笑,眼神柔和,「父皇說的是。」
皇帝呆呆地看著自家清冷的兒子……竟然、竟然對自己笑了?
剎那間,皇帝不知怎地鼻頭一酸,轉過頭去偷偷擦去了歡喜感動的淚水,頓時龍心大悅道︰「皇兒放心,朝中若有人再敢唧唧歪歪想幫鎮北侯府說話掰扯,別怕!父皇給你撐腰!朕倒要看看,哪個不長眼的連老子和先皇看重的儲君都敢開杠,朕削了他!」
執述太子鳳眸驀然睜大了,他神色滋味復雜地注視著還是那麼不正經、一點兒也不英明,卻眉開眼笑呵呵傻樂的父皇……
有那麼一霎,他忽然明白了皇祖父生前為何沒有听老臣們的進言,將皇位傳給其他幾名皇叔,而是堅持讓父皇坐著太子之位,並封他為皇太孫。
也許皇祖父早就知道,父皇雖然永遠當不了一個好皇帝,但只要他在位期間,也絕對干不出什麼誅弟殺子的狠辣無情行徑來。
父皇……昏庸無能,骨子里卻是個心腸軟如泥的老好人。
執述太子鳳眸底的笑意漸漸更深了,眼眶也有一絲微微發熱。
也罷,這樣的父皇……他就繼續兜著吧!
待執述太子高大挺拔身姿轉身離去後,皇帝陛下壓根兒不知道自家愛子在多年後的現在,內心深處終于和他這個父皇「和解」了。
皇帝只顧著沾沾自喜著皇兒殺伐果斷、英明神武,果然類朕啊呵呵呵。
不過鎮北侯一家實在太討厭了,那個被偷龍轉鳳的小姑娘也太可憐了……等等?
「皇兒剛剛說那小姑娘……叫啥來著?袁香芹?這名兒朕怎麼听著這麼耳熟啊?」皇帝忍不住抓耳撓腮了起來。